蔣興強
1
薛亮喉嚨里“咕?!币宦?,眼神一散,沒氣了。
守候了七天七夜的薛誠,想把父親扶正,一端視,父親竟和平時一樣坐正了。他用手背在父親鼻子前靠了靠,才掏出手機給幺弟報信,薛勝,爸爸走了,趕緊通知三個姐姐。媽那里?那,按你們說的辦吧。
薛亮兩兒三女。老大薛誠被內(nèi)招到渠江教育局搞勤雜,三個女兒和幺兒在巴陵市經(jīng)商。整個清水鎮(zhèn)的人都羨慕他和石琴命好,兩口子生了五姊妹。而與薛亮年歲差不多的人則認(rèn)為,那是老薛弄了幾張醫(yī)學(xué)“鑒定”,才有機會生一窩娃兒。
其實,薛亮的家庭也有不幸。長子薛誠出生時,腦袋撞地受損,直到五歲才會說話,六歲多才知端碗。這期間,薛亮讓石琴抽個趕場天,把薛誠背到渠江車站或者東門碼頭丟掉。石琴眼一瞪,誰敢扔,我就跟他拼命!于是沒幾年,又生下薛梅、薛秀、薛麗和幺兒薛勝。三個女兒,一個比一個漂亮,出落得跟花一樣,而且那些花“主”,個個都十二分優(yōu)秀。大女婿邱平、二女婿任乾乾、三女婿肖遙和幺兒子薛勝是同行,經(jīng)營副食百貨,個個有錢有面子。老人考慮到薛誠本分,怕他今后吃虧,便讓他參加了內(nèi)招,媳婦還是小學(xué)教師。
把兒女婚事處理完,眼見自己快退了,薛亮再將老伴的社保一補,第二個月,老兩口同步退休,每月養(yǎng)老金六七千元。
和泥巴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石琴,見自己老來還有保障,自然佩服丈夫的能耐。老兩口一合計,兒女個個有業(yè)有家,與其在城里閑耍,不如回農(nóng)村養(yǎng)老,一邊種點雜糧蔬菜,一邊過田園生活。
回到農(nóng)村,見田坡上一抹淺綠,一家家房前屋后,一片片新土,有的已種下四季豆,石琴在想,自家坡下那塊自留地連續(xù)種了兩年辣子,今年也得改種四季豆了。
石琴來到大門后,取下倒掛在墻沿上的鋤頭。這個鋤頭,鋒利無比,舉鋤鏟物“嚓嚓”生風(fēng),橫挖豎劈如劍削泥。這是薛亮以雙倍價錢外加一包十六元的黃鶴樓煙,請鎮(zhèn)上頭號鐵匠田麻子打的。
田麻子滿臉的坑兒,不是得病引起的,據(jù)說他祖祖輩輩是鐵匠,他小時愛跟著大人去鐵匠鋪子玩,被飛濺的火星燒下的痕跡,其技術(shù)可想而知。
從石琴嫁過來,薛亮對石琴的鋤頭、鐵耙,哪怕是一把鐮刀、一張枷都特別上心,一直是親自訂做,必須輕便好使;而石琴從做了薛亮的女人,即便是年輕時,薛亮回家,石琴連扁擔(dān)也不準(zhǔn)他摸,更別說讓他深一腳淺一腳下田。
她知道,薛亮一個月有固定工資,是她和五個孩子的脊梁。
于是乎,在農(nóng)村人眼里,大多時候,薛亮一張竹椅在地壩里一搭,幾張報紙一杯茶,就陪他一上午;星期天下午,則轉(zhuǎn)轉(zhuǎn)田邊與張三嘮叨幾句,走地角到李四跟前問一下長短。只是農(nóng)忙季節(jié),家里請人栽秧打谷,薛亮才偶爾提一瓶開水,送幾只茶碗。平時鋤地插秧、擔(dān)水挑糞,全是石琴一肩挑。石琴說,她的工作是務(wù)農(nóng),薛亮的工作是保護好身體,多領(lǐng)幾年工資,才是最稱職的父親。
石琴來到門前坡地,發(fā)現(xiàn)幾天不來,地邊的野草、坡上的貓兒刺又開始向地里爬來。她把外衣一脫,袖子一挽,白底藍(lán)色碎花襯衣就隨著她下挖、平鏟的身影舞動起來。幾鋤一鏟一蹚,野刺就鋪到了石壩上,只需幾天太陽,就會被曬干。接著,唾沫往手心一吐,八字腳一蹬,便舉鋤揮臂“咔嚓咔嚓”挖起來。
看了一會報紙,從來不下廚的薛亮,把紅苕洗得干干凈凈,斬得均均勻勻,連做飯的水都舀在鐵罐里,還從樓上抱下來兩捆油菜梗,放在柴灶前,只等石琴回來生火做飯。
這頓飯煮的是紅苕干飯、炒白蘿卜絲,本來石琴不打算燒肉絲豌豆尖湯的,一想到丈夫退休后,每隔一夜必做那事,有時連續(xù)兩三天晚上都要,怕他身體受不了,就額外增加了個湯。
老兩口把飯一吃,石琴洗完碗,剛擦干手解下圍腰,薛亮就遞上一杯檸檬茶,說是可養(yǎng)顏保濕。這是薛亮第一次在飯后給她泡茶,石琴雙手接過,一抹羞色浮上臉頰,薛亮發(fā)現(xiàn)那眼里竟是滿滿的溫柔……
2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天,第三天是周末,二女薛秀和丈夫任乾乾,帶上六歲的兒子,來見外爺外婆。見兒子正黏著外爺外婆親熱,薛秀才叫苦,說孩子要上一年級了,生意上又丟不了手,想請二老去城里住,順便接送一下孩子。薛亮兩口子,沒說去不去,把半只土雞和木耳燉上,一塊臘肉切成片和蒜苗炒出來,半瓶好酒擺上桌,像待稀客一樣,等薛秀、任乾乾吃好喝足才回話,我們剛回來,多呆幾天,再去你們那里吧。
二女回去不到一個月,三女婿肖遙來電話,說本來不好意思麻煩老人的,但一想到薛麗已有身孕五六個月,幾次懷上孩子都沒保住,自己從早到晚要忙生意,家里拖地彎腰的事,再讓薛麗去做,引起流產(chǎn),到四十來歲,就更難懷上了。老人一聽,懷娃是大事,第二天兩老口就像出遠(yuǎn)門,背包提袋地帶著換洗衣物,還捎了些紅苕、蘿卜過去。
去肖遙、薛麗家,要從蓮花市場經(jīng)過。石琴心想,薛勝、薛秀、薛麗三家都在這個市場。他們?nèi)置冒徇M去已整整六年,自己和老伴還沒去過,今從這里經(jīng)過都不進去看看,有點說不過去。
薛亮一聽,這恐怕不合適吧?二女請,我們都沒去;三女喊幫忙,今天就去了。你說他們看到,心里能沒意見?
平時,石琴很少和薛亮爭辯。哪知這次,她白了老伴一眼,這趕公交、坐地鐵讓座,為啥都把老人孕婦放在第一?人家好不容易有了身孕,這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哪個不是把孫輩當(dāng)頭等大事?說畢,順手把包一提,兀自就到車門邊等下車了。薛亮從來沒見過老伴這么固執(zhí),當(dāng)著一車人也不好發(fā)脾氣,只好悻悻地跟在后邊。
遠(yuǎn)遠(yuǎn)地,薛亮就看到在市場外的公路邊,三家人都來了一個“代表”接站。幺兒家是兒媳莫瑤,二女家是薛秀,三女家是薛麗。五個子女,除大兒兩口在老家上班、大女在五六公里外經(jīng)營零售,三個都來齊了,薛亮心頭像喝了蜜般,剛才拌嘴的不愉快,一下煙消云散。
幾兄妹把老人接到三女兒的門市上,正在幫客人取貨的肖遙,把貨往客人跟前一放,就跑了過來,兩把干干凈凈的椅子一擺,一杯剛泡好的雀舌恭恭敬敬放在薛亮面前。石琴正為這個女婿的聰明、心細(xì)感到欣慰,一個她最喜歡吃的丑柑也遞在她手上,比親生兒子都乖。
薛亮坐了一會,端著茶杯,邊呷茶邊看市場;石琴一瓣一瓣吃著丑柑,走在薛亮身后,兩老口到幺兒、二女婿的門市上小站一會,才隨三女薛麗搭了一輛出租車去家里。
住進三女家的第二天,正在擦窗的石琴聽到隔壁議論,唉,這人啦,也不知足,她婆婆在這里煮飯做衛(wèi)生三四年,一件好衣服都沒得到過,還說婆婆帶個“老拖斗”來吃閑飯。老拖斗,是那媳婦的公公唄……
石琴心下一驚,和薛亮商量,老頭子啊,這一日三餐兩個人在這里吃飯,年輕人需要用錢的地方不少呢!
薛亮心想,三女這些年的確不容易,幾次引產(chǎn),幾次耽擱,里里外外都是肖遙一人守那點生意,當(dāng)即表態(tài),每月給三千元吧!
晚上回來,石琴把錢放在肖遙面前。肖遙搖搖頭,不要不要。薛麗則淺淺一笑,淡淡地問,媽,爸在單位都愛上上網(wǎng),這退了休,夜飯后,你們也要看一會新聞聯(lián)播、電視劇什么的才睡吧?,F(xiàn)在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你們那個臥室的電腦電視,可能這一兩年買不了。要不,換個臥室,睡我們那間屋怎樣?
薛亮想,既然來女兒這里住了,就不能分你的我的。同時,自己和老伴該穿的該吃的該看的幾乎都享受遍了,身為老人怎么忍心反客為主讓女婿女兒吃虧搬到?jīng)]電腦、沒電視的臥室呢?薛亮忙說,買,買好的,錢我出!
第二天,石琴拿上銀行卡問老伴,取七千夠了吧?薛亮回答,干脆取一萬,他們肩膀還沒長硬啊。一會,石琴就把整整一萬元交給女兒了。
中午,商場的技術(shù)人員來裝好電腦、調(diào)畢電視,女兒還額外買了一只花瓶、一束鮮花和電子驅(qū)蚊器,放在老爸的電腦桌上,才千叮萬囑地退出去,卻只字沒提剩下的幾千塊錢。
3
習(xí)慣了早起早睡的石琴,第二天不到六點,便起了床,按女兒的吩咐,熬了半鍋稀飯,蒸了一盤水餃,配了四碟煎油辣子調(diào)料,剛七點就擺上桌了。
肖遙到做生意的地方,坐地鐵要半個小時。女婿起來一看立馬眉開眼笑,媽,這么早就煮好了啊,辛苦您老人家了哦!肖遙三下兩下洗漱完畢,喊了一聲爸、媽,您們也來吃,幾口喝完兩碗稀飯,吃了幾個餃子,一擱筷子,擺擺手“Goodbye”——上班去了。
薛亮看著扔在桌子上的臟筷臟碗和盤子里剩下的餃子,不知如何是好,而老伴卻沒事似的在倒騰整理到處都胡亂揉塞著衣物的臥室。女兒那房間的門半關(guān)半開著,傳出均勻輕微的鼾聲,他悄悄來到老伴面前,指指女兒房間,餃子都冷了哦,是喊薛麗起來趁熱吃,還是把餃子端到鍋里,等她醒了一起吃?老伴不假思索地說,你先吃吧,我等女兒一起吃!
薛亮嘆息一聲,行,我也等。說完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小看起來。
習(xí)慣了準(zhǔn)時起床、按時上班的薛亮,看一會電視瞧瞧表,隔一會又尖起耳朵聽女兒是否醒來。直到心不在焉地熬到十點,女兒還像“夜半夢深”睡得正酣。
薛亮皺皺眉,來到洗衣間,老伴已收集了一大堆臟鞋在洗衣臺上,正在不慌不忙極有耐心地一只一只地刷了鞋底刷鞋幫,刷了里面刷外邊。石琴見薛亮不說話,白了他一眼,輕手輕腳走到女兒門前,把門推開一條縫,小聲道,薛麗,十點多了,吃了早飯都十一點了。
薛麗才緩緩翻一個身, 懶洋洋地說,“知——道——了?!币粫?,才慵慵散散穿著睡衣、趿著鞋出來,洗臉,漱口,梳頭……
活了六十多歲,薛亮第一次十點過了才吃早飯。
薛亮的臉像霜打了的茄子,有一股無言的冷氣;石琴則像啥事都沒發(fā)生,利利索索把一碗稀飯喝下肚、沒有咀嚼似的連著把幾個餃子吞下;薛麗卻邊吃邊夸媽媽配的調(diào)料香,稀飯煮得好吃。薛亮一聲沒吭,吃完早餐,把自己的碗筷收進洗碗盆,提上只空菜籃,站在門邊等老伴涮鍋洗碗。
女兒見狀,不快不慢從臥室里取出五十元,放在桌子上,媽,好想吃你炒的回鍋肉了喲,一會割兩斤肉哈,肖遙喜歡吃您做的清燉魚湯,稱點石板鲇,還有你們喜歡吃啥就買啥哈!
薛亮、石琴出了門,一前一后向農(nóng)貿(mào)市場走去,兩人冷不丁冒出一兩句對話:
薛麗一年四季都是這么遲起床嗎?
你們男人懂啥?妊娠期,貪睡呢!
四張嘴巴,五十塊錢,要割兩斤肉,還要稱石板鲇,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屠夫、魚販會倒貼?
沒事,我這還有幾百塊。
哼,就你阿彌陀佛,幾個孩子都是你慣的!
………
剛才的事,就像隨晨風(fēng)吹過,石琴依然一臉和善、平靜地在一個個肉攤前觀察,挑選肉的顏色、干濕。薛亮跟在后邊,亦步亦趨,面無表情。
割好肉,石琴沿街看完一個個魚池魚盆,停在一個裝著幾十條野生石板鲇的紅色塑料盆前。石琴問啥價?對方說要五十。石琴問三十賣不賣,對方說要完可以。石琴頓了一下,稱一斤,對方不吭聲。石琴抬腿離開,對方忙說賣賣賣。
挑上魚稱了稱,對方要幫忙殺,石琴說別急,順手把魚放在旁邊菜攤的電子秤上,對方趕緊丟了兩條進去,不聲不響殺了魚,收了錢。薛亮、石琴剛離開,只聽得后邊那人在嘀咕,沒想到一個土包子模樣,心這么細(xì)……
五十元早花光了,石琴依然不慌不忙在一個個蔬菜、水果攤前轉(zhuǎn)悠。幾乎問完看完,才回頭選了三家貨最好、價稍偏高的攤位,稱了兩斤鮮杏,挑了三把苕尖、一把冬莧菜。
正要離開市場,老伴突然想起,生姜、大蒜、蔥子還沒買。
石琴十分平和,要了六元的生姜、四元的辣椒面、三元的大蒜、一元的蔥子,最后像突然發(fā)現(xiàn)薛亮在一旁,把一瓶三十八元的醋塞在他手上,老頭子,回吧!
回到三女家,老薛變得寡言少語,既不和老伴說話,也不幫老伴干活,晚飯后散步,不再喊老伴作陪,兀自一人出去。其余時間,一人在臥室里看電視。一日三餐,老伴喊吃飯,他都懶得回答,只吐兩個字“來了”。
而女兒一到下午兩點,就有電話給她打來,說是“三缺一”“差兩個”,她幾乎是邊接電話邊穿戴,像消防隊似的出門。女婿回來,則邊吃晚飯邊聯(lián)系牌友,碗筷一撂就裝得乖順聽話似的,扔下一句:“爸,媽,我玩一會就回來哈。 ”
女兒、女婿一走,老薛、石琴就留下來看門守家。幾乎天天一個模式,老薛翻翻書、上上網(wǎng),石琴則一直蹴在電視跟前看那些炸得滿天飛、好人必勝壞人必敗、不是諜戰(zhàn)便是宮斗的電視劇,直到女兒、女婿十一點多或過零點回家,兩老口才不聲不響回房間。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四天,老薛覺得不是滋味,心里總是煩躁不安。第五天晚上,見女兒女婿零點還沒回來,老薛讓老伴把聲音關(guān)小點,不慌不忙問石琴,你習(xí)慣這樣的生活嗎?
石琴像自言自語,這是二十一世紀(jì),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圈子,有他們的生活方式,薛麗懷孕在身,一天到晚在家坐著不動也不行,肖遙在生意上應(yīng)酬忙碌了一天,晚飯后打會小麻將嘛,你操那么多心累不累?
老薛立馬駁斥,十賭九上癮!一個個才三十四五,做小本生意不要什么文化,晚上回來就不可以看點書學(xué)點知識?今后教孩子沒用?
石琴還是不急不躁,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看那些本科畢業(yè)的,有幾個二十幾歲的一月有七八千工資?薛麗高中、肖遙???,你我才小學(xué)文化,他們很不錯了!
哼,我干了一輩子勤雜,就吃了文化低的虧。你們啦,缺進取精神,差危機意識!有朝一日生意出現(xiàn)變故咋辦?現(xiàn)在趁年輕拿個本科,萬一生意不行了,改行應(yīng)聘沒用?
唉,一代是一代,你管得了他們一輩子?
那你在這里干啥?
老薛霍地站起,兀自進了臥室,“砰”地一下倒在床上。漸漸地,老薛意識到,等女兒回來,得找她談?wù)劇?/p>
老薛在家冒火,女兒他們卻沒覺得。來這幾天,薛麗、肖遙每晚都是零點前回家,可是今晚等到凌晨一點過,客廳的門才“嚓啦”一聲開了。
待薛麗先進門,見屋里沒有異樣,肖遙才小心翼翼進來,爸,媽,還沒睡呀?老薛沒有回答,待女兒、女婿都進門了,老薛才嚴(yán)肅而帶有警告味地提醒,薛麗,你看幾點了?
噢,爸,這次是回來晚了點??!
這次?希望你們下不為例!
第二天,剛到二十三點半,薛麗、肖遙就進了門。第三天,他們就食言了。
這晚,他倆不聲不響回來,見老薛端坐在客廳,滿臉陰云密布,肖遙連忙彎彎腰,歉意一笑,爸、媽,久等了啊,幾個輸了不讓走,不好意思。
薛麗忍俊不禁,正為老公的圓滑得意。不料,老薛指指旁邊的沙發(fā),待兩個年輕人坐定,才冷冷地乜了眼肖遙,嚴(yán)肅地問女兒:
你嫁過來這些年,就是這樣生活的?
爸,您又要兇女兒了?薛麗怕肖遙尷尬,裝著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你還有幾個三十五?
只一個呀。
你這叫創(chuàng)業(yè)?叫生意人?你媽那些年,天天六點起,每晚半夜睡,我們從不打牌摸麻將,上奉兩個老下養(yǎng)五個小,像這樣下去,你咋給子女買房,咋供他上學(xué)?
與薛麗結(jié)婚十年來,肖遙第一次見岳父大人發(fā)這么大的火。老人越說越氣憤,肖遙怕鄰居聽到,明天沒臉面,想狡辯或再編點別的理由,顯然于見多識廣的岳父,不但不起作用,反而還會被鄙視。正在沒轍之際,還是薛麗一馬當(dāng)先解了圍,爸,你都是為女兒好,以后啊,我們早點回來就行了哈!別生氣啊,早點休息吧,我們也睡了。
說畢,拉上肖遙進了臥室。不過,肖遙還是回頭給老薛留下一個甜甜的Goodnight!
4
老薛訓(xùn)斥了女兒、女婿,回頭也在反思,難道沒本科文憑只是薛麗、肖遙?小則這個院,大則整個巴陵市,有幾個生意人還把文憑、讀書放在眼里?誰不是八個小時上班,白天做自己的事,晚上聚在茶樓、酒店、家里“唏里嘩啦”,打到頭暈眼花腳抽筋?不同樣在買車買房、生兒育女?女孩嘛,在生活上嬌慣一點,在功利錢財上淡薄一點,何嘗不是一種美?既然養(yǎng)了幾十年的女兒都給他了,幫女兒女婿補貼幾個,還犯得著斤斤計較冒這么大的火?
這樣一想,老薛看薛麗、肖遙進門出門穿戴行事就順眼得多,聽他們評外面的人、論同行間的事、談鄰里親友關(guān)系,也順耳順心了。而于薛麗、肖遙,自從老爸那晚發(fā)了火,再不敢零點過才回家,大多是一到二十三點,雙雙就恩恩愛愛回家,一聲爸,一聲媽,換鞋,洗漱,每天睡前必道晚安。
一晃過去三個月,眼見女兒快到臨盆期。想到女兒懷了第五胎,才終于看到了希望。老薛、石琴把后勤工作,也做得更加細(xì)心周到。
過去,一天一葷,隔天一頓魚,除每月定額給的三千元外,老人平均每天還悄悄補貼五六十元。現(xiàn)在,早餐,核桃、黑芝麻加黃豆、花生、燕麥的自制飲料;午餐,兩葷三蔬一湯;晚餐,面食另加一份粥,且主食菜品一天一換,水果天天買鮮貨,每天私下的補貼升到七八十元。
這天,老薛、石琴正在外面買菜,薛麗打來電話,說肚子有點隱隱作痛,老薛、石琴付了錢,連菜都忘了拿,攔住一輛載著客人的出租,強迫人家“雷鋒”了一回,立馬將出租開到院里,接上女兒直奔醫(yī)院。
薛麗生產(chǎn)很快,從進產(chǎn)房到孩子下地,不到二十分鐘,當(dāng)女婿得知喜訊趕到,薛麗已回床上休息。肖遙看到躺在薛麗旁邊的孩子激動得像個小孩,正欲上前親吻,薛麗伸手一擋,你兒子這么嫩,小心傳染細(xì)菌!
肖遙手足無措地一會喊狗兒,一會叫幺兒,才想起似的,爸,媽,辛苦二老了,您們給孩子起個名吧!
老薛說,叫肖權(quán)吧,長大了當(dāng)官;石琴嘴一扁,當(dāng)官不是作秀就是說假話,原本好好的一塊料都?xì)Я耍蝗缃行じ?,實在實干;薛麗“撲哧”一笑,都啥年代了,您們還官迷啊,我看阿里巴巴、騰訊、英特爾,刷新了世界,改變了人類生活方式,不如四個字洋氣,肖爾騰云;肖遙一聽,對,比我這個名常常被人理解為“不務(wù)正業(yè)”強,挺現(xiàn)代時尚,爸,你覺得怎樣?
老薛當(dāng)年入伍時,連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幸好,他腦袋好使,勤奮,又沒有打牌聊天喝酒泡茶館的習(xí)慣,這些年才勉勉強強混了個副科。聽了女兒起的名,橫豎都挑不出毛病,這個,你們文化比我高,名字嘛,就是符號,你們說了算!
于是,外孫的名字,就正式定為“肖爾騰云”。
肖爾騰云一生下來,就特別聰明。落地才幾分鐘,一張小嘴便四處蹭奶,找不到,還“呀呀呀”地哭喊,一雙小腳不停地踢蹬;當(dāng)外婆、外爺一喊薛麗,他爸一喊麗麗時,小家伙立馬就停止哭鬧,側(cè)耳傾聽,一雙眼睛四處尋找;如等上三四秒不理他,又開始大哭大叫、踢蹬起來;他媽只要一開口,或輕輕一聲幺兒、肖爾騰云,小家伙一下便知道是他母親,臉和眼睛都轉(zhuǎn)了過來,乳頭一靠近,嘴一湊就含住了。
小家伙吃奶聲響,哭聲大,胃口好,不到三個月,一雙小眼睛看到大人竟主動牙牙有語,剛到八個月就拽著人撅著屁股,一顛一晃學(xué)走路了。
看到外孫一天比一天可愛,老薛、石琴高興得合不攏嘴。石琴買菜比以往跑得更歡,用錢也更灑脫大氣。從不做飯、洗衣服的老薛,也主動操刀下廚。遇上小家伙尿濕了褲衩還親手換,屎拉到手上,竟樂得哈哈大笑。
孩子剛滿十個月,薛麗就讓孩子跟外爺外婆睡,把買菜、做飯、帶孩子的一攬子事,全交給了二老操勞。這于老薛、石琴無疑是一種莫大的信任,更是一種責(zé)任和樂趣,他們也就順其自然地接受了這份光榮任務(wù)。
朝不要人喊,肖爾騰云就是公雞;夜無需定時,肖爾騰云便知道按時入睡。在老薛、石琴眼里,小家伙竟比兒女都惹人疼惹人愛。薛麗、肖遙回來,頂多就是晚飯后,推著抱著小家伙在小區(qū)走走;如遇上牌友催得緊,碗筷一擱就雙雙出了門,很多時候,小倆口夜深人靜回來,小家伙早“噗哧噗哧”睡著了,只是進去看看,說一句“讓爸爸、媽媽操心了”,就進了他們的二人天地。
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同是一家人,身為老人,老薛、石琴也沒在意這些。只是一天,遇上有人說被“理財產(chǎn)品”坑了,老薛才想起,來三女家快四年了,老兩口退休工資,從七千多已漲到近八千,存折上的十萬元不增反降,只有七萬多點了。到時,遇上孫娃升學(xué)什么的,自己再表示點,豈不連五萬都保不住?萬一,幾個兒女哪家有啥事需要老人救點急,作為老人怎么解釋?
正當(dāng)兩位老人為這事隱隱糾結(jié)不知咋辦時,幺女薛梅那邊還真出事了。
5
“六一”兒童節(jié)這天,薛梅仍然在家守門市,丈夫邱平帶著女兒邱倩去野外玩,下午在回家的山路上,小車沖向懸崖,邱平見勢不妙,一下把邱倩扔出窗外,邱倩摔破了一點皮,他自己卻一條腿殘廢,一只胳膊摔斷,找保險公司,保險公司開始像模像樣,最后要這證明那手續(xù),很多當(dāng)場就給否定。
一家三口要開銷,薛梅得支撐門面,護理邱平和做飯、接送孩子的事,找邱平的父母吧,一個有心臟病,一個半身不遂、眼睛也不好使,只有求助老薛、石琴兩位老人了。
雖然老薛、石琴平時很少到大女家,但心里牽掛最多的卻是這家人。上有公公婆婆,要薛梅、邱平見月寄錢;這邊雖然不需要他們給啥送啥,但逢年過節(jié)、傷風(fēng)感冒太久,都得恭恭敬敬,少不了一份禮品;還別說孩子上學(xué)、一日三餐之需,都靠那爿二十多個平方的門市呢!
得知大女家遭遇不幸,石琴便買了些枇杷、大棗一類的水果;老薛心想,女婿雖然是個小商販,但平時愛看小說什么的,就買了幾本雜志,購了滿滿一籃鮮嫩嫩的月季、蘭花、梔子花。
老薛、石琴到了醫(yī)院,薛梅正扶著丈夫拍片出來,老薛連忙上前和薛梅一左一右把邱平攙到病房等結(jié)果。剛落座,老薛電話響了,大兒薛誠、幺兒薛勝、二女薛秀、三女薛麗來到了樓下。
一會,四兄妹提著水果、奶粉、蜂王漿一類禮品就出現(xiàn)在門前。大家一看邱平手臂、腿腳傷勢不輕,薛麗問邱倩傷著沒有?當(dāng)聽說只擦了點皮外傷,又問邱平的片子幾時出來?薛秀則皺起了眉,要是這手腳斷了,大姐年紀(jì)輕輕的,就守著這么個廢人?薛勝卻在盤算,這一下得花多少錢?如果邱平向我借咋辦?薛勝安慰了邱平幾句,便站起來要走,說門市上只莫瑤一人。
薛誠見幾姊妹都走了,便留了下來,跑上跑下,直忙到邱倩快放學(xué)了,石琴要幫女兒接邱倩和做飯,薛梅要回去收貨送貨,他才和母親、大妹一同離開。
邱倩還有兩個月就滿三歲,小姑娘就像她名字,苗苗條條、文文靜靜,對人有禮有節(jié),平時只要發(fā)現(xiàn)媽媽掉了一星紙屑、半點瓜皮,總會不聲不響彎腰拾進垃圾桶。在學(xué)校,在鄰居眼里,邱倩是人見人夸的乖乖女。
石琴見外孫女竟比薛家老少的習(xí)慣都好,自然明白是邱家的功勞,對這個其貌不揚、職業(yè)低微的邱平便有些刮目相看,平時心頭也多了幾分柔軟。當(dāng)初大女的婚事東不成西不就,好不容易遇上邱平這個樸實的小伙子,在石琴力主下,大女才松了口。只是婆家負(fù)擔(dān)重,大女和邱平急待創(chuàng)業(yè),才拖著緩了幾年要孩子……
石琴正一邊掃地,一邊感嘆邱倩的乖巧,一邊責(zé)備女兒掃屋拖地總是留點旮旯角角,一下才想起,應(yīng)該叮囑老薛幾句,便撥通了電話,老薛啊,邱平那小子不錯喲,明明咱家薛梅差他一大截,仍然無怨無悔,和薛梅有商有量持家,對邱倩也教育有方,你可要耐煩點,把他照顧好??!不管醫(yī)得怎樣,我們都不嫌棄他!你告訴他,天塌了還有墻頂著,生意上的事、家里的事,我會協(xié)助薛梅打理好,只要他一心一意養(yǎng)病,就是最好的父親!
邱平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忙接過手機來,媽,你放心吧,只要我這一條腿接好了,只要薛梅不說啥,我會一如既往地對她好、對二老好!邱倩,女孩兒嘛,我會像養(yǎng)花兒喂鳥兒一樣,不讓她曬著冷著餓著的;上學(xué),只要她成績好,她讀到哪我供到哪……一旁的老薛,已是淚流滿面;這邊的石琴聽著,心里一軟,便輕聲提醒丈夫,薛梅門市才開上不久呢!一家人開銷都靠那個小門市兒,邱平出這樣大的事,你看咱們怕要拉他一下吧!老薛擔(dān)心邱平聽到,傷了他自尊,來到門外才表態(tài),那,一會你取兩萬打過來。至于你那邊買菜什么的,一碗水端平,像在三女家一樣,給貼補三兩千吧。
說畢,老薛回到房間。邱平似乎意識到岳父、岳母剛才在說錢的事,第一句話就問,爸,這醫(yī)療費、生活費要不少呢,剛好存折在我身上,你拿去取幾千塊錢零用吧!見邱平一臉坦然,老薛更擔(dān)心經(jīng)濟負(fù)擔(dān),影響女婿的康復(fù),忙撒了個謊,呵,忘了跟你說,送你來醫(yī)院,薛梅掏了些錢給我,夠了夠了,你就安心養(yǎng)傷吧!
把邱平扶到拍片室,待邱平拍完片,老薛估計拍片室的結(jié)論出來了,就去咨詢主治醫(yī)師。
主治醫(yī)師說,他這只胳膊呢,我準(zhǔn)備盡最大努力,采取以“內(nèi)固定”手術(shù)給予施救。噢,通俗地說,這種內(nèi)固定,就是接骨時,把骨頭鉆個眼,旋上螺絲,待骨頭長好吻合了,再把螺絲取出來。至于他這條腿呢,出于慎重,我們經(jīng)專家組研究,唯一辦法是截肢。嗯,必須截肢!截了嘛,可以裝假肢,用拐杖輔助行走做事啊!
老薛回來,耳旁總是有“內(nèi)固定”“截肢”幾個聲音重復(fù)縈繞,突然想起,薛誠一位同學(xué)在一家三甲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他把電話打過去,將情況一說,薛誠說那位同學(xué)在巴陵醫(yī)院,叫秦科,離這二十公里。老薛按薛誠給的電話,立馬跟對方聯(lián)系,秦科一聽是薛誠的父親,連忙說,薛叔,記得記得,當(dāng)年我在鎮(zhèn)上讀中學(xué),中午和薛誠來你那里蹭飯,你還給我吃了一碗粉蒸肉呢!薛叔,你把你女婿的片子放在閱片燈前用手機拍一張照,連同診斷書拍一張發(fā)過來,十分鐘內(nèi),我給你答復(fù)。老薛按秦科的吩咐,把照片發(fā)去。一會,秦科打來電話,說醫(yī)院有輛車剛好從那里過,讓他用推床把邱平推到樓下。
6
巴陵醫(yī)院,秦科一邊看片子、一邊捏拿、一邊詢問邱平的受傷經(jīng)過,問著問著,邱平“唉喲”一聲大叫,幾乎跳了起來。秦科則哈哈一笑,對了對了!別動,我再給你照個片,如剛才這一捏,骨頭歸位了,我給你打上石膏架、兩個夾片一上,你這個手臂就不需要動刀打眼上螺絲,也省了后邊破開取螺絲再縫合、受痛又燒冤枉錢的折騰。
只見秦科把邱平的胳膊往鏡頭前一放,又換了個角度瞧,低調(diào)地點了點頭,這只胳膊沒問題了,半個月后再來照個片,如果沒移位,三個月后可取石膏架。
這里一完畢,根據(jù)影像資料,秦科又反復(fù)診斷邱平的右腳,最后喊來幾位戴眼鏡的老同行看了看片,大家都一致贊同秦科的治療方案,用“內(nèi)固法”加再生骨板給予接肢。老薛一驚,那再生骨以后得不得???秦科微微一笑,這不是外國的聚酯材料,也不是還要取螺絲的老式“內(nèi)固法”,是我國剛研制成功的生物科技產(chǎn)品,兩三年后它就逐漸與骨頭長在一起,和原生骨相融相生通血生肉了……
三個小時后,邱平被推出手術(shù)室,回到病房,秦科對這次手術(shù)很滿意。他吩咐老薛,如果不出現(xiàn)個體差異,患者的手臂和腿都會恢復(fù)得幾乎沒有差異的,但這就得讓您老多操些心,在食物上要多燉些排骨湯讓他喝,近兩周少翻動,盡量不要讓他上床下床。大小便時,一個人攙不穩(wěn)可以叫鄰床的護友幫一下,接好的骨頭一旦弄移了位,再接就比第一次難了……
聽了醫(yī)生的吩咐,老薛讓邱平吃了藥,問要不要上廁所,邱平不好意思地說,爸,這多不好啊!
我把女兒都嫁給你了,還有啥不好意思?老薛說著,從廁所里端來便盆,把邱平一點一點移到床邊,讓邱平?jīng)]有受傷的一只手扶著自己腰背,他才幫邱平解開皮帶、褪下褲子,端過便盆,讓邱平解了大便。老薛正要幫他擦屁股,邱平死活不準(zhǔn),老薛只好把衛(wèi)生紙疊好,放在他面前,然后雙手扶住邱平,讓他自行解決。安頓好邱平后,自己出了醫(yī)院向農(nóng)貿(mào)市場趕去。
來到市場,老薛才發(fā)現(xiàn),衣兜里的八千元剛才繳了手術(shù)費、醫(yī)藥費,只剩下十多元零鈔,趕緊到大門口邊的自助銀行取了些錢,在市場豬肉攤稱了兩斤排骨,買了一袋長白山黑木耳、一瓶寧夏枸杞、兩盒山西紅棗和幾樣水果、蔬菜,又馬不停蹄回到醫(yī)院。
老薛回到病房,放下東西才發(fā)現(xiàn),邱平脫下的衣服還沒洗,便把外衣內(nèi)衣、長褲短褲、鞋子襪子,收了一大盆,提了袋洗衣粉洗衣服去了。
不知不覺,已過去九十天,邱平終于卸下石膏架,那腿也可以一晃一晃地接觸地面了。
每天五點剛過,小鳥在林里晨唱時,人們準(zhǔn)會看見老薛攙著邱平在醫(yī)院花園里緩緩走動,走一會老薛便扶他坐下來;午飯和晚飯后,會在醫(yī)院后邊的人造湖邊發(fā)現(xiàn),老薛彎著腰讓邱平扶著他壯實的腰背,邱平在一只拐杖的支撐下,一條腿或伸曲或搖晃,一會這動作又換成了象征性的行走;此時,還可看到老薛在給邱平擦拭額頭上的汗水,或遞上一瓶礦泉水讓邱平喝了……
不到四個月,邱平出了院,受傷的手已可以拿筷端碗。
7
邱平回到家里,第一天就杵著拐杖去了門市上,幫薛梅干點收錢應(yīng)答一類的輕活,但遇上客人買袋大米、要瓶清油這類買賣,邱平卻無法辦到。
這些日子,送貨的事,要么是薛梅請搬運,要么是晚上關(guān)門后她送去,有幾個利潤大多給搬運工了。
面對大女家的處境,老薛、石琴只好留下來。老薛幫客戶送貨進貨、接送孩子;石琴買菜煮飯、做衛(wèi)生;薛梅和邱平則一強一“弱”,在門店上打理生意。十多天下來,門店上的人漸漸增多。
一個多月過去,門店上果然熱鬧些了,一家人臉上也有了久違的喜悅;一年后,邱平的右腳可以在拐杖的助力下行走;又過半年,邱平扔掉手杖,兩條腿可勉強上坡下坎。
這天,老薛又到市場進貨,開下五十壺洗潔精、三十袋大米、二十瓶菜籽油、十件礦泉水,一算賬錢不夠。
出門時,女兒只給了他三千元,而貨款要三千八百七十九元。老薛想欠著吧,幾百元,留個欠賬不合適;用自己的錢給付清嘛,這一個多月幫進貨,東添西補,加上老伴買菜,隔三岔五掏腰包,已扯走四五千元,還別說他和老伴一月名正言順給的五千元生活費。照這樣下去,這幾年存的那七八萬元錢,不出一年就會被螞蟻啃骨頭啃得一干二凈,萬一得了急病啥的,到時就真是外爺死兒子——沒舅(救)了!可回頭一想,女兒女婿正在困難之際,岳父岳母不幫誰幫?老薛心一軟,又像以前一樣給付清了余款。
貨拉回去,邱平見薛梅正在算賬收錢,一瘸一瘸過來就要幫卸貨,老薛伸手一擋,別動別動,你給我多養(yǎng)息幾天。說著,幾下把一桶桶清油、一件件礦泉水和大米、洗潔精搬在一旁。
打發(fā)走顧客的薛梅見狀,連忙跑上前,邱平,你來門市上瞧著,我來!說著和父親一起,一手兩桶,一趟四桶,一路小跑提起油來。老薛年過六十,但畢竟是男人,兩包一趟地搬大米。一小會,父女倆就把進的貨搬進門市,放到各自的“位置”上。
一旁的邱平,見岳父汗流如注,趕忙遞上一瓶蘇打水。老薛擺擺手,端上自己的茶杯,“咕嘟咕嘟”一灌,又把兩袋面粉、十把精面往自行車后架上一捆,送貨去了。
送午飯來的石琴,見老伴干得井井有條、不亦樂乎,一綹柔軟浮上心頭,老薛,吃了飯去吧!老薛扔下一句,你先吃吧,你胃不好莫等我!連頭都沒回一下,自行車就消失在小區(qū)的綠樹叢中。
送了貨回到門市,老薛正要回去吃飯,老幺薛勝一臉愁容地從出租車上下來。他瞄了眼正在里面調(diào)整貨架的薛梅,低聲問老薛,爸,媽呢?老薛見薛勝有什么心事,說走吧,有啥到屋里去說。
薛勝和薛梅打過招呼,才邊走邊告訴老薛,前幾天看上一套四室兩廳的房子,對方要連樓下兩間門面一起賣。莫瑤天天吵著要買。一想,買過來也是只賺不虧,光租金一年就是二三十萬,還別說升值??砷T面按百分之五十交首付要五百多萬元,自己手上才三四百萬,只有跑來求援了。
石琴把存折取完才七萬七千元,一想,生意人要“發(fā)”,又把剛到老薛賬上的退休金取三千元,湊足整整八萬元。薛勝以為倆老人至少有二三十萬元,一見這點錢,腦子里就有了肖遙、邱平在倆老人面前那副討好相,雖恨得咬牙切齒,但一見石琴手上幾沓新嶄嶄的“百元券”,立馬又點頭哈腰地媽前媽后喊著,正要伸手去拿,石琴眼睛一瞥,還是出個手續(xù)吧!
心頭正有些不快的薛勝,臉色一冷,媽,我是你親生兒子呢,還不相信我?旋即,又狡黠一笑,好,我出!說著拿過紙筆,幾筆寫下:收到老薛人民幣“8000 元”,故意少寫了個“0”,簽了一個誰都認(rèn)不得的名,“嚓”地一下就撕給母親。
石琴隨手把一沓新嶄嶄的鈔票推給兒子,也沒看一眼紙條,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默默地看著兒子上了車,才關(guān)上門,繼續(xù)收拾回鄉(xiāng)下的行李。
第二天回到老家農(nóng)村。
8
回到農(nóng)村,一日三餐是新米鮮菜,天天空氣清新,左鄰右舍沾親帶故,老薛心情格外舒暢,不到三個月,竟紅光滿面,腰腿有力,出門進屋,坡上坎下,利利索索,像年輕了十多歲。
莫瑤見公公想在鄉(xiāng)下,一想到在附近嘉陵中學(xué)讀書的兒子,總是抱怨學(xué)校的生活太差,常常借口上街改善伙食,幾次一去就通宵不回寢室,便和丈夫商量:薛勝,你媽反正在家耍著,我們那淘氣包,隔幾天通宵不回校,久而久之要學(xué)壞呢。娃是你媽帶大的,他一直聽你媽的,不如把你媽接來做飯,讓兒子三頓回來吃,既幫我們管了孩子,又免得一家天天下館子。
薛勝眉頭一皺,那,我爸怎么辦?要不,干脆也把他接來。
接來干啥?他總是高高在上,橫挑鼻子豎挑眼。算了吧,隔三岔五,讓你媽回去耍一兩天,或者十天半月,他來住上幾天,反正他有退休工資,也不在乎幾個車費。
薛勝頓了一下,那,你跟媽說吧,我上次去借了錢沒還,她還不高興呢!平時,媽對你們幾個兒媳都好,你一說準(zhǔn)成。
莫瑤撥通電話說,媽,吃飯沒有?吃的啥?哈,我都聞到香味了哦。農(nóng)村那些土雞土鴨、河水魚、放山羊,不要舍不得買啊,雖說我們生意不好做,你們真的錢不夠了,我們當(dāng)后輩的,還是管得起的。爸爸身體還好吧?嗯,媽,既然爸爸身體好著,你看你那個小孫薛健咯,總是借口學(xué)校的飯菜差,偷跑出去下飯館,花幾個錢次要,關(guān)鍵是有時晚上不回寢室,我想回來給他做飯,可哪里騰得出人手嘛,只有麻煩媽來做一下飯了哦。媽,娃雖然平時跟我們頂嘴,但在你面前,他一直是百依百順。嗯,那你和爸爸商量好,爭取這兩天來喲!
站在一旁的老薛,聽得一清二楚,早已氣得眉眼直歪,這兩口子簡直不像話,借了錢又來借人,啥子都想占便宜。娃兒不滿一歲就甩給我們,又管吃又管住,一直帶到七歲還不夠?雖說我們幫襯了肖遙一陣,那是人家兩人結(jié)婚十多年都懷不上孩子、屢屢流產(chǎn)了啊,他的事有人家重要?這下倒好,兩個老家伙退而不休,反倒要長期“隔單”了!
老頭子啊,火大傷肝,氣大傷肺呢!農(nóng)村空氣好,水好糧好菜好,你暫時留在家里,我一人去。如果你想去了,去耍兩天;如果你懶得走,隔幾天我回來嘛。況且,他們只有那么一棵苗苗,也是咱薛家的后代呢,你就不跟他們一般見識。看在孫子面上,你我當(dāng)爺爺奶奶的,也該考慮孩子的前程??!
哼,他那個家,別說“想去”,就倒貼十萬,我也不想。如果是為咱孫子,哪怕獻出這把老骨頭,我也沒說的。關(guān)鍵是這兩口子,沒一個好東西……
就是啊,我若不答應(yīng),憑莫瑤的個性,還不報復(fù)?還不把任乾乾纏得更兇?孩子不更遭殃?
唉,你去吧去吧,只是平時別忘了打個電話回來,隔上些日子,記得回來看看這老骨頭就行。不然,小心哪天我死得硬翹翹,生了蛆,你都不知道喲!
別說不吉利的話。老頭子啊,你在屋里好好的,到時孫子再大點,我就回來陪你啊……
9
第二天,石琴把家里該拆換的被套、枕套、床單拆下,連同老薛換下的衣褲洗干凈,又把棉絮、棉襖一類翻出來曬了,疊得整整齊齊放進衣柜。從張二娃的漁船上,稱回活蹦亂跳的幾條魚,放進門前池子里,跑到鄰村陳屠夫那里割了十多斤鮮肉,順道在市場上買了些面皮,花了整整一下午給老薛包了一大袋包面、一大袋餃子,剩下的還分裝了七八小袋,放在冰箱儲藏室。
石琴搭公交乘火車,到薛勝家已是午后三點。這天是星期五,孫子要五點多才回來。石琴把兒子家的臥室、客廳、廚房的衛(wèi)生做了,做的是孫子喜歡吃的紅燒牛肉,可是到了七點半也沒見孫子回來。薛勝、莫瑤打電話發(fā)短信,孩子都不接。石琴問,附近有沒有薛健的同學(xué)?薛勝說沒有。石琴問,知不知道和薛健耍得好的同學(xué)的電話?莫瑤說,知道幾個孩子的姓名,但不知道電話。莫瑤靈機一動,媽,你用手機給薛健發(fā)個短信試試!石琴立馬發(fā)了條短信:薛健,我在你家里,多久回來?很快,薛健回復(fù)道:奶奶,我馬上回來!
薛健進屋,恭恭敬敬一聲“奶奶”,見桌上已擺好紅燒牛肉、麻辣雞丁、酸菜粉絲湯,把書包往臥室里一甩,緊挨奶奶坐下,給奶奶碗里夾了一塊又肥又厚的魚肉,才自個吃起來。薛勝見莫瑤看著兒子吃飯欲言又止,忍不住問,今天這么晚回來,是怎么回事?薛健自顧扒著碗里的飯沒理睬,莫瑤急了,哎,你爸問你吔!薛健白了他媽一眼,依舊緩緩地舀湯。石琴連忙阻止兒子兒媳,吃了飯,你們再慢慢問,行不?薛健吃完飯,一抹嘴,“啪”地在奶奶臉上親一口,“嘭”地把門一關(guān),躲進房間了。
莫瑤對丈夫扁扁嘴,怎么樣,還是老太太來了好吧?薛勝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朝薛健努努嘴,示意母親,一會去開導(dǎo)開導(dǎo)。
石琴做完廚房衛(wèi)生,解下圍腰,見孫子正在做作業(yè),給孫子泡了一杯檸檬茶,悄悄放在孫子面前,薛健甜甜地說了聲“謝謝”,又繼續(xù)做自己的事。待晚上九點,見孫子收拾書桌,石琴才問,你晚上吃那么點,是不是奶奶做的飯不好吃啊?薛健連忙搖頭,不是不是。那是身體不舒服?石琴摸了摸薛健的前額,沒發(fā)燒發(fā)熱。薛健見奶奶還想問,才說,是前幾次,他請了同學(xué),今晚同學(xué)們請他,他們剛吃完飯,正要去嗨歌,看到奶奶發(fā)來短信,就馬上回來的。奶奶,這事千萬不能讓我爸媽知道??!這些年,他們既不準(zhǔn)我參加同學(xué)的宴請,也不準(zhǔn)我請同學(xué),更別說在一起嗨歌。石琴頗有感觸地說,咱孫子大了,也該有自己的朋友,你請別人,別人回請一下,是人之常情。這個,我想,你爸媽知道,也會理解你的嘛!
薛健立即緊張了,說不得,奶奶!你一說,只要我有一次回來晚點,他們又要疑神疑鬼,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好,奶奶不說。你知道奶奶是來干啥的嗎?咋不知道?奶奶是來做客的唄!假設(shè),奶奶是專門來給我孫子做飯的,你高興不?高興,太高興!
石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假設(shè)奶奶來跟你做飯,你要做到三件事,你答應(yīng)不?薛健有幾分好奇,奶奶每回都替他著想,便說我答應(yīng)。好,那奶奶告訴你:一,以后上午放學(xué)要按時回家。二,若有老師同學(xué)請,你得提前跟奶奶說,除了你們的生日,不是節(jié)假日一般不得答應(yīng)人家。三,嗨歌可以,但只能跟老師和表現(xiàn)好的同學(xué)一起,而且一學(xué)期不得超過兩次,超過了要學(xué)會放棄。至于你爸爸媽媽那里,由奶奶去做工作,但不準(zhǔn)再在爸媽跟前撒謊,需要花錢,只要是正當(dāng)?shù)?,奶奶支持你。你看做得到不?奶奶,我保證做到。
俗話說“一條狗兒服一個夾夾”。石琴觀察了一個多月,幾乎看不出薛健有啥不良習(xí)慣。放學(xué),進門一聲“奶奶”;出門,滿臉都是陽光。除了周末參加籃球隊、繪畫班,從街上走兩趟,只是周末要多睡半個小時,或纏著奶奶要幾個零錢,去買書買支筆什么的,然后津津有味地吃著一小袋麻辣雞爪或鴨腳板,哼著《蟲兒飛》回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
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
聽到這歌聲,莫瑤悄悄問,兒子,是愛上哪個女同學(xué)了吧?薛健眼睛一乜,你看,我是隨便哪個都愛的人?莫瑤感到孩子懂事了,才想到婆婆功不可沒。
薛勝見妻子對媽的態(tài)度由冷變暖,原來從不主動給父親打電話的,高興時也會借母親和父親通話之際,接過手機不咸不淡地問候兩句。石琴卻想得簡單,以為是孫子大了,兒媳學(xué)會了換位思考,對兒子的勢利、兒媳的小奸,也就不計前嫌,沒放在心上了。
不知不覺,石琴在薛勝家已是二十多天。老薛留在老家,自從老伴去了幺兒家,覺得家里突然變得空曠安靜,但一日三餐,還是和老伴在家一樣,起床、睡覺、做飯、轉(zhuǎn)田埂,都是手機定時。只是到了晚上,一個人睡在寬寬大大的床上,發(fā)現(xiàn)剩下孤孤單單一個人,想著想著,會給石琴撥個電話,問一下老伴在干啥,睡覺沒有?如果兒子兒媳沒在旁邊,老伴會答得溫柔一點。老薛便把聲音放低,好想你啊,那東西經(jīng)常有反應(yīng),特別是半夜。石琴聽了,會長長一聲嘆息。
時間靜如死水,又過去七八天,正逢嘉陵區(qū)老薛表弟滿五十大壽,石琴打來電話,問老薛去不去?老薛說,我們嫁女娶媳人家來了的呢!石琴說,那只有你下來去啊,我雖然近些,但中午要給孫子做飯,還要給兒子送飯呢!
老薛知道石琴,凡涉及兩性間的事,從來不明說,從談戀愛到結(jié)婚,即使她心里想做那事了,也是要么一句早點睡吧,要么問他幾點了。見石琴在暗示,想他過去了,老薛心下一喜,好,娃兒他媽,我下去!
10
谷雨這天,霞光從東山噴薄而出,映紅半邊天空,射得老薛睜不開眼。
后天是表弟的生日,他看了一遍收拾好的行李:春節(jié)前用純稻殼、柏椏熏的一袋香腸、兩塊臘肉、八條牛肉,都按老伴的吩咐帶上了;孫子愛吃滑肉,十斤純豆粉,足夠吃一年;兒媳那天說,城里的大米不香,這三十斤新米,可以吃半個月,再多就背不動了。
老薛看了看時間,來到地壩里,見坡下公路上,幾個婦女已換上薄衣、短裙,有說有笑去趕場,一個難看的反抹了口紅,兩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也穿上短袖、樁樁褲。一回頭,目光觸及到椅子上,準(zhǔn)備好的大包小包,才想起也該換換衣服,忙把三年前邱平買來的白色“水杭”襯衣、深藍(lán)“金地”歐版褲取出來,上下一穿,哈,還有點時髦。這,萬一天變涼了咋辦?對,再帶上肖遙送的“格格”保溫襯衣。
老薛肩上背一大包,一手提兩袋子,像頭駝騾似地上了公交趕火車,乘了地鐵又搭出租。幸好,嘉陵的人實誠,他上車,每一處都有人讓座。
當(dāng)他汗流浹背地到了薛勝家的小區(qū),隨老伴進了屋,見屋里就他倆,心里一熱,“哧”地給老伴一個響吻。老伴忙說,孫子快回來了,得趕緊做晚飯。
老薛有個習(xí)慣,無論到誰家,都會觀察對方的衛(wèi)生。他說一個家庭主婦是否能干,一看灶臺,二看廁所,三看臥室,便一清二楚。
莫瑤知道,公公鄙視不愛清潔的女人。她剛嫁過來,租人家的房子時,一怕房東不高興,二擔(dān)心公公掉臉,還比較注意衛(wèi)生,可自從買了房子,成了房主,就變得拖拖沓沓,不講究細(xì)節(jié)了。老薛第一次來薛勝家都下午了,發(fā)現(xiàn)灶臺上還泡著早上的碗筷,床上被子、枕頭、衣物亂成一團,洗漱臺是頭發(fā)、牙膏水,就不輕不重批評了薛勝幾句,一個百多萬元的房子,莫瑤沒時間,你就不可以收拾一下?兒媳一下便掉著臉,直到他離開也沒笑容。從此,他也懶得管了。
眼前,一派窗明幾凈,擺放有序,老薛問,現(xiàn)在莫瑤衛(wèi)生習(xí)慣怎樣?老伴立馬警告:老了,少管閑事!
正在這時,電子門響了,老伴說薛健放學(xué)了。
薛健一見爺爺,鞋也沒換,上前把爺爺緊緊一摟,爺爺——!今天周五,一會吃了晚飯,您陪我去書店買本《百年孤獨》和《飄》,行不行?
要得要得!薛健從小跟著他和老伴長大,每逢好吃好喝總是先滿足孫子,孫子和他們遠(yuǎn)比與薛勝、莫瑤的感情深。隨即,老薛拿出一部《辭?!罚@是剛才等出租時見書店搞活動,我給你買的。薛健雙手接過,輕輕摩挲著書面,說還是爺爺好,他們只曉得問我吃啥,只知道考差了吼我。
薛勝、莫瑤回來了。莫瑤淡淡一笑,哈,老爸來了哈!薛勝則有點官腔,幾點到的啊?老薛連連點頭,四點多。
莫瑤往桌子上擺筷子、調(diào)羹、碟子,老伴一邊端著熱氣騰騰的蒸籠跑出來,一邊說,薛健想吃粉蒸肉,今晚是玉米稀飯。接著高聲道,薛勝吃飯了!薛健狗兒,吃飯了!薛勝緩緩出來,把上席的椅子一挪坐下,一副主人的模樣對老薛說,爸,吃飯了。
見薛勝把上席坐了多半,老伴似乎早有預(yù)感,已在下席擺了兩套碗筷,老薛就順勢和老伴坐在了一方。
老薛從爺爺去世,十幾歲就開始和父親一起坐上席,在兒子面前坐下席,一下才意識到自己在這里的地位。
雖然老伴做的粉蒸肉、炒的苕尖特合胃口,稀飯也香,但老薛心里還是有一種不祥的陰影……
吃畢飯,莫瑤大聲把薛勝喊進去,接下來的話盡管低了些,老薛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那話明顯是說給他聽的,你爸和你媽,今晚睡在一起,生意人都忌諱“歇雙”,你一會還是和你爸寫個東西吧!薛勝遲疑了一下,這種事,怎么說得出口?莫瑤沉吟了一下,那,你一次性寫二三十年吧,來得再少,媽在這里,一年他還不來住幾天?多少收點錢避邪,圖個吉利。薛勝出來,把老薛喊到石琴睡的房間,寫了個簡易租房合同,薛勝見父親把年限、租金兩處空著,一下就挪過去,填下“三十年”“三千元”幾個字。父子倆尷尬一笑,薛勝就拿著合同給媳婦交差去了。老薛當(dāng)啥事都沒發(fā)生,喊上孫子,便去了書店。
以往周五晚上,薛健會看一會電視,今天買了書回來,一頭扎進新買的小說故事里去了。
老薛住了一夜,第二天晚飯后,在外屋看電視的薛勝,把電視開得隔兩三層樓都能聽到一群無聊青年在高聲尖叫。老薛出來,猶豫了一下,還是走近薛勝,輕聲提醒,把聲音開小點,娃兒在做作業(yè)。薛勝像沒聽到似的,依然跟著哇啦哇啦地叫喊,旁邊的莫瑤,也不理睬老薛。老薛只好上前,把電視聲關(guān)小幾格。莫瑤盯了老薛一眼,氣昂昂地進了臥室,“嘭”地一聲關(guān)上門。
薛勝見狀,對老薛眼睛一瞪,你這人才怪得很,看個電視又啰嗦了?說著,上前反把聲音開得更大。石琴站在一旁,想說兒子,兒媳不服氣,又會找薛勝生事,只好勸老伴,老薛,他們累了一天,看一會電視,咱回屋去休息!
老薛轉(zhuǎn)身進屋,“砰”地一下倒在床上,不知不覺,漸漸睡著了。
不知啥時候,聽到輕微的響聲,老薛感到床在顫動,才知道石琴也上床睡覺了。
石琴邊脫衣服邊開導(dǎo),叫你少說話,你總是不聽。你呀,睜只眼閉只眼,以后看得來,多住兩天,看不來少住兩天,老夫老妻了,別生氣啊,嗯?說著,似有一對肥嫩的兔子,在老薛臂膀邊蹭了幾下。
翌日,天還沒明,老薛把自己帶來的外褲、內(nèi)褲、襯衣、襪子和沖電器收進旅行包,不等兒子兒媳起床,就出了門。石琴知道老薛的牛脾氣,寧可站著挨餓,也不愿跪著吃肉。
石琴一聲嘆息,把老薛送到樓下,一直看著他獨自沿S形青石板路,過了月牙形的花臺、噴水池,出了大門,她才抹掉淚水,微駝著背,轉(zhuǎn)身回去……
11
吃畢壽宴,老薛回到老家,已是晚上九點。
開了門,老薛見四五天沒送的報紙,積到一起從門縫塞了進來。從來沒感到過疲累的老薛,還被惱羞縈繞著,渾身沒有一點力氣,便坐在床上看起報紙來。
老薛文化不高,讀長文章沒耐心,喜歡看夫妻間的短笑話、兒孫間的小趣事。退休后,興趣逐漸又向“晚霞”“留守”一類題材轉(zhuǎn)移。比如:
上海一個八十九歲的老人,臨終時把一套價值一千多萬元的房產(chǎn)、五百多萬元存款贈給保姆,將余下的兩個多億捐給了學(xué)校,作為“育德基金”。說是得病這十三年,全靠保姆照顧他,兩三年不打一次電話的兒女,竟懷疑遺囑的真實性……
老薛抖了抖報紙,想把上面的內(nèi)容,念幾段給石琴聽,拿起手機摁出石琴的名字,想想又放下了。
不知不覺,老薛靠著床頭睡了,迷糊中聽到“急急起”“急急起”,他睜眼發(fā)現(xiàn)是鄰居家的公雞在叫,一伸腰渾身酸痛,再左右環(huán)視,才明白昨晚竟半坐半靠在床頭上過了一夜。
第二天,邱平來電話,說夢見了爸爸,說老薛一人在家燒火煮飯麻煩,干脆過去一起住。老薛尋思,雖然邱平這孩子不錯,但一想到在薛勝那里吃了受氣飯,當(dāng)即就說走不脫,要摘綠豆了。隔幾天,肖遙打來電話,說有個車子要送貨去,讓他搭便車去耍幾天。老薛也推辭,說要掰包谷了。
老薛感到,老伴這個角色,誰也沒法替代。兒女對父母的伺候、看護,是回報、贍養(yǎng),那是責(zé)任;而石琴為他付出、勞動,則屬體貼。哪怕是炒一碟素菜、燒一碗湯、盛半碗飯,無論咸淡、軟硬都知道他的胃口。做啥,一個眼神,便心領(lǐng)神會。
以前老薛在老家,每天都要給老伴打一兩個電話,可從這次回去后,再不給石琴打電話了。石琴打過去,他也是說兩句就掛,石琴以為他還在生悶氣。過了兩周,薛健問爺爺啥時來,石琴才想起,有四五天沒給老頭子打電話了,見薛勝兩口子沒回來,便慫恿孫子,薛健,給爺爺打電話,問爺爺在干啥。
這次老薛和孫子聊了半小時,不時把孫子惹得哈哈大笑,孫子反復(fù)問爺爺什么時候來。老薛問,你爸爸歡迎嗎?薛健忙順勢哄他開心,爸爸叫我請爺爺來耍吔!薛健說著,把電話遞給奶奶。石琴一邊聽,一邊不住地點頭,也學(xué)孫子哄老薛,是是是,薛勝說了多次,喊爺爺過來呢!莫瑤也責(zé)怪薛勝好幾回了。年輕人嘛,有幾個兒子不氣爹媽的?兒媳功勞更大吔,你看給咱生的薛健多可愛!你我當(dāng)老人的,還能計較?你啥時過來?我回去?假期薛健要補習(xí),我哪里走得脫?不過,據(jù)說薛健這次升初中,考到薛秀附近那個學(xué)校了。他一上初中,吃住有學(xué)校,我就回來吧。你要吃飽,睡好,別中暑啊!
12
八月上旬,薛健收到錄取通知書,學(xué)校果然在薛秀家附近。因這所學(xué)校剛修好,學(xué)生宿舍不夠,要求薛健自行解決住宿。但考慮到薛秀和任乾乾忙,薛勝當(dāng)天就馬不停蹄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兩間房,第二天便把薛健和岳父岳母的東西搬了進去。哪知,在出租房沒住幾天,老家來電話,說清水村搞旅游開發(fā),要占石琴的菜地。石琴走不了,只好讓老薛回去一下。
老薛回到老家,正欲開門,龔社長老遠(yuǎn)打招呼道,薛校長,在家呀。
老薛曾經(jīng)代理過幾天小學(xué)副校長,龔社長這一喊也多少滿足了老薛的虛榮心,趕緊端出一個條凳,對方還沒攏,就一支“軟中華”遞上去,龔社長,今天是啥風(fēng)把你吹來的呀?
哈,是股喜風(fēng)呢!明天宋村長娶兒媳,你說我這社長不跑跑路,夠意思?萬一今后哪家托我找他批個條子什么的,或旅游開發(fā)反映邊邊角角丈量少了,你說我臨時抱佛腳,人家村長買賬?
老薛總算聽出話外音,心想,時下農(nóng)村辦這種事,一般是送兩百元。自己嗎,送五百元就體體面面了。哈,生兒娶媳婦是大事,我要去要去!
好,薛校長,明天見!龔社長見效果達(dá)到,站了起來,向溝對面喊,田豐收,田豐收,在不在家?
對面一個女人答道,老田在屋后淘井啰!龔社長一邊看腳下高高低低草草藤藤又多的小路,一邊說,我來找他說個事。
一會只聽得溝對方在對話:
明天宋村長的兒子討婆娘呃,你打算送多少錢?
送兩百吧。
一般都是送三百五百,還有送一千兩千的都有呢!
我媽剛住了院,哪有那么多。
你還記得你兒子剛打了報告生兩胎的事吧?
那,我送五百吧。
五百?你送八百吧,不然給你拖著不批,肚子頭的娃兒,說下地就要下地喲。沒戶口,上幼兒園、上小學(xué),要掏幾大萬呢。
那,我再去借三百。
這嘛,還差不多。似乎,龔社長站了起來。
吃了午飯走吧?
我還要到彭家溝、廖家沱、寨門巖去通知呢……
老薛聽到這里,原本對村長娶兒媳生出的恭喜之情,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厭惡,一種恥辱性的赴宴。
第二天,他把五百元送去就要回來,可能是宋村長高興,薛校長前薛校長后,喊得山響,還專門安排一個教書的親戚作陪,怎么也不讓這位退休回到老家的鄉(xiāng)鄰走。出于無奈,老薛只好留了下來。
宋村長家的婚宴,是標(biāo)準(zhǔn)的九大碗,墩缽、肘子、三鮮、炸魚等一個不少,還額外加了一盤“早生貴子”(棗子、花生、桂圓、瓜子)。
老薛已多年沒吃過九大碗,尤其是那墩缽、肘子,肉皮燒得不欠不過,刮洗得干干凈凈,還在上面抹了一層醪糟、紅糖,再將肉皮緊貼碗底,在上面撒一層腌了兩三年的干咸菜和幾顆已腌熟散發(fā)著一股陳香的“炊豆瓣”。
酒過數(shù)巡,婚禮完畢,伴著廚師一聲喊,“上菜了!”醬黃色的九大碗就端了上來,那香味撲面而來,桌上三四個人已抵擋不住誘惑,各挾了一塊墩缽下起酒來。
老薛連續(xù)吃下三塊墩缽,也不覺得葷人。再夾幾筷子三鮮、酥肉、滑肉,竟吃得飽嗝連連、酒意微醺,腳下也飄浮了。龔社長見狀,才連忙讓田豐收把他扶回家。
13
回到家里,老薛的肚子隱隱作痛,渾身冒冷汗。田豐收以為是酒過量,拿來濕毛巾給他洗臉敷頭,弄來白糖開水醒酒。哪知,情況越來越嚴(yán)重,最后竟臉色發(fā)白。
老薛被送到薛誠同學(xué)秦科工作的嘉陵醫(yī)院,經(jīng)搶救病情得到控制,意識也清醒了,可手腳麻木,不能動彈了。
老薛的病情驚動了薛誠、薛梅、薛秀、薛麗、薛勝。邱平見岳父的病一天兩天難好,當(dāng)天就搬來被蓋,一邊護理老人,一邊百度相關(guān)醫(yī)療知識,其余人有的去找村長,有的去找化驗機構(gòu),不到一周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問題出在承包宴席的廚師贈送的那幾十瓶酒,是工業(yè)酒精勾兌的假酒。找承包宴席的廚師,對方說酒雖然是他贈送的,但不是他生產(chǎn)的,他是見對方有店有執(zhí)照,才掏錢購買的。你們該去找監(jiān)管部門,這是監(jiān)管失職,我也是受害者呢!
幾個兒女拿著醫(yī)保卡找保險公司,保險公司說,吃了假冒偽劣食品,是生產(chǎn)方的責(zé)任,保險公司沒義務(wù)為違法商家埋單。
三個月過去,責(zé)任誰都不負(fù),老薛的病花了一大筆錢,仍不見好轉(zhuǎn)。醫(yī)院說,有可能成為植物人,如果堅持使用那幾種進口藥,可能有救。
幾個子女一合計,都不敢說不醫(yī),但都有拿不出錢的理由。石琴見狀,把薛誠喊到一旁,俗話說有事找大哥,這事只有你出面了。薛誠一想,萬事都得要人帶頭,若先找薛勝、莫瑤兩口子,反而會把事情搞砸,于是只好一個個哀求:
薛梅,你門市上湊得出幾個錢吧?邱平二話不說,回家把親戚跑遍,又從他邱家?guī)椎苄帜抢锝枇巳f元,加上自己積攢的,湊了五萬元,當(dāng)晚就送了過來。
三妹,你能不能想點辦法?薛麗看看肖遙,肖遙說我晚上去找找老爸,看能不能從他那里扯幾個。第二天,小兩口子拿來九千七百元。薛誠看到肖爾騰云可憐兮兮,外舅外舅地巴人,再不好說什么。
問任乾乾,能不能墊支點?任乾乾卻說,薛麗才出九千七?她忘了生娃兒,兩個老人又貼人又貼錢的?
薛誠語塞了。晚上,見幾姊妹都在場,還是不得不問薛勝,爸媽借給你的錢,總該還了吧?
莫瑤眼睛一轉(zhuǎn),見幾姊妹都無異樣,便拉開挎包,從一沓百元鈔中數(shù)出20 張,把剩下的順手朝薛誠手上一搡。薛誠一下目瞪口呆,看看石琴,才朝莫瑤抖了抖錢,八千?莫瑤兩眼一橫,你問你媽吧!
石琴一聽,兩眼無助地一閉,暈過去了。待兒女們摁人中,灌開水,石琴緩緩睜開眼,看了看四周說,對,他們借的八千。
母親的語氣很肯定,但幾姊妹知道,她是懼怕莫瑤找薛勝鬧事。大家都想狠狠地罵薛勝、莫瑤兩口子一頓,一看到面前的母親,想到父親已倒下,就再也不敢說啥。
薛誠只好想別的辦法,一邊安慰父親安心養(yǎng)病,一邊私下和妻子商量,用房產(chǎn)證抵押一次性貸回十萬元,才解了燃眉之急……
14
學(xué)習(xí)回國的秦科,得知老薛病情惡化,當(dāng)天就趕到醫(yī)院。問了老薛的患病過程,便去咨詢專家,由于他從事的是外科,只好私下給薛誠建議,換掉了主治醫(yī)生,由一位德藝雙馨的資深專家給老薛治病,當(dāng)天便進行了一次全面檢查。
檢查結(jié)果顯示,老薛出現(xiàn)的肝脾非正常衰竭,與患者一直使用兩種昂貴的進口藥和所謂的中外合資的幾種“天價新藥”有關(guān)。老專家果斷選擇了以“先開一個星期的中藥、輔之以穴位針療一周;再以國產(chǎn)常規(guī)西藥、輔之以保健按摩”的“中西醫(yī)結(jié)合”治療方案。
薛誠聽到“方案”二字,立馬就敏感了。前面那醫(yī)生的“方案”,醫(yī)療費越醫(yī)越高,一下醫(yī)去三四十萬,病情還越醫(yī)越嚴(yán)重,忙問,這方案要多少錢???
秦科欠了欠身子,說老同學(xué),老專家這方案,平均每天下來,藥錢可能要一百元,其中不能報銷的大概三十元左右,你看能不能接受?
能,能,太感謝您們了!薛誠激動得雙手直搓。
面對薛誠的激動,老專家才說,如果不出現(xiàn)意外,你們耐心護理,他再配合著鍛煉,我相信,至少手腳失去知覺的現(xiàn)象,很快會出現(xiàn)好轉(zhuǎn)……
聽著專家的話,一個健康的父親似乎迎面走來,薛誠臉上再沒了幾日來的愁云??墒且幌氲阶o理,心里又沒主意了。
自己和妻子天天要按時上班,不到點連門都不敢出,護理老人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加上薛勝早就把話說在前頭,護理老人的事請護工??墒歉赣H的醫(yī)療費都是他這個享受了內(nèi)招的老大墊著,請護工得帶頭掏錢,自己哪還掏得出錢?
思前想后,還是讓媽來吧!
可是,石琴才護理三天,就發(fā)高燒,莫瑤順勢提出,媽在農(nóng)村勞累一輩子,身體本身就不好,你們?nèi)f一把她也拖下課,是不是你們還想掏五六十萬呢?護理爸的事,必須請人,錢五兄妹攤,到時該多少我出多少。我不能由你們折騰了,讓她到我那里去,爸啥時好了,她啥時和爸在一起!話一畢,拉上母親就上車,絕塵而去。
薛誠一下措手無策了,只好把莫瑤的話向幾兄妹傳達(dá),不得不硬著頭皮請了個五十余歲的男護工,吃住在外,每月四千三百元。
老薛用著老專家的藥,不到一個月,面色就有了紅潤,手腳也有了點知覺。又過了半月,眼睛也比以前有光了,在護工的幫助下,可緩緩走動了。
可老薛康復(fù)心太切,早晨病友們還在熟睡,他就躺不住了,不停地在床上翻身折騰。開始,護工見狀,早晨起來幫他不聲不響穿上衣服,小心翼翼扶他去洗臉漱口,然后攙著他到醫(yī)院后邊的花園去散步;中午,趁他小睡的一兩個小時,才去給他洗衣和收拾個人衛(wèi)生,回來又扶著他到前邊的湖邊,聽聽鳥鳴蟲唱。待到晚飯后,又?jǐn)v著他去濱河路,走走聽聽河灘上的民間藝人吹拉彈唱。有時老薛看到些老太太老頭打太極拳、扭秧歌,便會突然傷感起來,兩眼望著遠(yuǎn)處想起老伴來。每當(dāng)這時,護工就會給他撥通石琴的電話,石琴勸他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體,老薛則只能“呵呵呵”地點頭,嘴里說不出一個字來。
后來,老薛竟頻繁地要護工給石琴撥電話,薛誠立馬與幾兄妹商量,薛秀、薛麗、薛梅都同意由母親來協(xié)助護工照料父親。
時間一晃,又過去三個月,糟糕的是老薛的情緒早沒有了過去的平和。石琴隔上一周不來,他就徹夜不眠,害得病友和護理的人都不得安寧。有次一年輕媳婦把護工狠狠臭罵一頓,你護工是干啥的?病人要打電話要吵鬧,你不能把他弄到樓梯間或者遠(yuǎn)點的地方去?你們不休息,也害得我們跟著遭罪?
護工受了氣,收了老薛的電話,老薛便抓起茶杯朝護工砸去。護工被砸,沒還手。哪知,護工給他洗臉,他又把一盆水掀翻,一泡口水吐在護工臉上,護工就搧了他一耳光。
老薛自知理虧,也不說挨了耳光的事,但從此有意不吃不喝,即或吃也是象征地吃一點。醫(yī)生給的藥,轉(zhuǎn)眼就扔了。眼見老薛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護工不得不向薛誠建議,由薛家的人來護理。薛誠卻客客氣氣,勸他繼續(xù)干下去,還問是不是嫌工資低了?
薛家越是客氣,護工越不敢說出真相。漸漸地,老薛身體開始浮腫,一天趁薛家?guī)祖⒚脕砜蠢先耍o工借故去樓下買東西,一去再也沒回來。
幾個姊妹護理沒幾天,老薛大小便失禁,整天只能靠輸液和喂流汁維持生命。眼見父親病情惡化,幾姊妹也不敢告訴母親。母親見幾次打來電話,都不是老伴接的,就提出要來看看。她們擔(dān)心母親承受不了打擊,說醫(yī)生打了招呼,手機有輻射,不準(zhǔn)病人接電話,母親才半信半疑地安下心。
幾兄妹護理,一圈還沒有走完,薛誠就發(fā)現(xiàn),幺弟媳莫瑤照料父親,不是大小便拉在床上,就是兩三天不給擦澡,實在是不行的。薛誠回家和妻子商量,一起去找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把父親的病情和家庭處境一說,領(lǐng)導(dǎo)考慮到老薛是本單位的老職工,估計活在世上的時間也不多了,就同意了薛誠“年休”。
請了假,薛誠便和妻子分工:他專門護理爸爸,一天一次擦澡,早晚各一次按摩;妻子針對公公的胃口,一日三餐蔬菜親自買,飯親手做,隔天讓兒子薛善來一次,一家人陪老人一起吃頓飯。
第一天中午,看到兒媳和孫子端來飯菜,已經(jīng)很久不吃飯的老薛,突然指了指碗筷,正在給他擺碗筷的孫子,趕緊舀了一調(diào)羹魚湯送到爺爺嘴邊,爺爺很努力地吞了下去。一家人笑了,老薛也笑了,笑得像個小孩,眼里竟?jié)L出兩顆濁淚……
第二天早餐,妻子和兒子送來的飯是八寶粥,菜是枸杞燉土雞。老薛看到兒媳、孫子,臉上一下又有了笑容,薛善舀了半羹枸杞湯,送到爺爺嘴邊,爺爺張了張嘴就搖頭不吃了。
從此,老薛再沒進一粒米,沒喝一羹湯,只能完全靠輸液維持生命。
第七天早上,老薛的精神突然好起來,竟然要了紙筆寫下:“我孫子喂的湯,真香。石琴,今后跟薛誠住。 ”然后,平靜地放下筆,示意薛誠把他扶上椅子,確信坐得端端正正后,就出現(xiàn)了本文開篇一幕,他喉嚨里“咕?!币宦?,眼神一散沒氣了。
出殯的吉日很快擇出。三天后,薛亮在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孫女五家和親戚朋友、左鄰右舍的護送下,向山上熱熱鬧鬧而去。薛誠兩口子在前,一個舉著靈幡,一個端著遺像,滿臉的疲憊;薛勝面無表情,像傻了一樣,莫瑤哭得死去活來,眼睛又紅又腫;任乾乾一身灰色西裝干干凈凈,薛秀上穿韓式圓領(lǐng)衫,下著青色短裙,掩著臉呼天搶地;肖遙、薛麗眼里布滿血絲,一左一右牽著肖爾騰云;邱平、薛梅淚眼汪汪,無言無語;薛善、薛健、邱倩幾個大一點的孩子,則悄無聲息地跟在后邊。
當(dāng)天下午,南山上一座氣勢恢宏的青石新墓拔地而起,青秀的墓石是那么干凈,又是那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