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想如樹

常捍江

母親說，打小，媽就待見識文斷字的人，到底嫁了這樣一個人，今輩子，知足了。

母親還說，你爹在世時，村里誰家日子緊巴，就幫襯誰家;你爹歿了，媽要照樣做嘞。

每次回老家伺候罷母親，回到縣城家里，總有五六天，甚至一周時間，我會沉浸在一種鼾聲不斷的昏睡里。黑夜睡，白天睡，甚至老妻搖撼說，吃飯，吃飯了。我說，唔，唔。還是鼾聲不斷。再搖，再說，我還是，唔，唔，昏睡。

某一個夜晚，夜半時分，涼風(fēng)吹醒過我一次，發(fā)現(xiàn)窗戶敞開著，不知什么時候敞開了。窗簾旗幟一樣鼓蕩起來，差不多要把整個床覆蓋，我就在鼓蕩的窗簾下昏睡。想要起身關(guān)上窗戶，偏又渾然不覺酣睡得深沉了。

幾十年了，我沒有享受過這樣深沉的睡眠，恍惚之間，享受感，幸福感，都強(qiáng)烈。

母親年近九旬，癱瘓?jiān)诳?，快要三年了。吃飯，排便，穿衣，脫衣，翻身，都需要人服侍，甚至喉嚨里一口痰液，都需要別人雙指夾了面巾紙，伸進(jìn)去往外掏。一年到頭，我服侍頻繁，一方面我在單位擔(dān)任一個閑職，又接近退休，兄弟姐妹都認(rèn)為我有空閑服侍母親;另一方面，兄弟姐妹當(dāng)中或因身體狀況欠佳，或因家庭事務(wù)纏身，或因公務(wù)所累——不能服侍母親的人數(shù)，大于能服侍母親的人數(shù)，我不得不自告奮勇奮力撐起一片藍(lán)天。再一方面，母親一生勤勞，良善，勤儉持家，老來，不幸罹患癱瘓這種災(zāi)難性疾患，作為兒女，盡孝道，理所當(dāng)然。

癱瘓病人有兩個共同特點(diǎn)：一、常年臥炕，心情不好。二、常年臥炕，身上不舒服。兩個特點(diǎn)相互襲擾、轉(zhuǎn)換：心情不好了，身上就不舒服;身上不舒服了，心情就不好。即便你把病人身上，或家里環(huán)境，都清理得干干凈凈，病人心情惡劣時，仍然會覺著不滿意。

箱蓋上那一片灰塵，你就不能抹一把??！

窗玻璃灰暗了，你就不能擦一擦嗎？

誰讓你把窗戶打開來？

母親不同于別的癱瘓病人最主要的地方是：表面糊涂，實(shí)際清醒，總是惦念我父親。我父親年過九旬，幾年前去世，去世前母親守在我父親身邊，喂水喂飯，擦洗身子，撓癢癢，翻身等等，都不用兒女們動手。母親惦念我父親的結(jié)果就是：晚上不睡覺。我父親使用過的鋼筆，眼鏡，甚至一個破破爛爛的筆記本，都要常年藏掖在母親被垛里，晚上睡覺要擺放在枕頭邊?；蛟S正是因了這種藏掖或擺放，侵?jǐn)_了母親，導(dǎo)致了母親晚上不睡覺？我們謹(jǐn)遵醫(yī)囑，每晚給母親服用一?；蛞涣０氚裁咚帲加谑聼o補(bǔ)。

服侍母親，一天需要幫助母親做的事情大致是，早起：換紙尿褲，穿衣服，疊被，用枕頭等等壘半個圓圈，幫老人家坐端正。然后給梳頭，洗臉，幫助漱過口，喂過水，服侍躺下，下地做飯。再然后是喂飯，洗鍋刷碗，幫助老人家排便，捧著便盆去茅墻里。申柏巖村人說茅墻，就是說廁所。從茅墻里出來，沖刷過便盆，回到母親身邊，服侍老人家躺周正。上午：開洗衣機(jī)加水洗衣服，抽空給老人家撓癢癢，翻身，捶腿，捏胳膊——很多時候，幾乎是每天，老人家會額外提要求：讓找很久遠(yuǎn)之前我父親使用過的一件物品。一會兒說在這個扣箱里，一會兒說在那個扣箱里，翻箱倒柜，大小包袱翻出一大堆，把包袱一個一個打開，擺在老人家面前，讓老人家驗(yàn)看過，才讓你重放回扣箱里。最終結(jié)果是：所有的扣箱都打開過，所有的包袱都讓老人家驗(yàn)看過，卻一無所獲。面對一臉汗水一臉茫然的服侍者，老人家輕描淡寫說，由它吧，反正你爹也不用了。閉上眼睛無事人一般顧左右不理不睬了。仔細(xì)觀察一下，母親的眼睛泛紅，嘴唇哆嗦，毫無疑問，是想要哭泣，強(qiáng)忍住。

這種時候，是我最鬧心的時候，自責(zé)：許多年里，怎么就沒記得把那一件東西保存下來呢！跟著老人家眼睛泛紅，嘴唇哆嗦，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母親晚上不睡覺，不只是自己不睡覺，也不讓服侍的人睡覺。晚上八點(diǎn)半或九點(diǎn)，老人家就要睡，說是要早睡早起。服侍老人家睡進(jìn)被窩里，和老人家相約：媽，什么事也不要想，安安靜靜睡吧，行不行？母親說，行，你睡去吧，媽不打擾你了。果然把眼睛閉上了?？墒俏疫€沒有脫衣服呢，老人家就說，把我的枕頭往高墊一墊吧，我怎么看不見擺放在我枕頭跟前你爹的那支水筆了？母親說鋼筆就是說水筆，因?yàn)檠b上墨水才能用，所以就叫水筆了。我說，媽，你這一陣是仰臉?biāo)?，自然就看不見擺放在枕頭跟前的東西了。過一會我要給你翻身，翻得你側(cè)身睡了，你就看見擺放在枕頭跟前的東西了。

媽怕你把水筆踢騰丟了。

媽，我爹的水筆，是你老人家最待見的東西，誰敢踢騰丟了啊。

你過來，把水筆舉起來讓媽看一眼，媽就歇心了。

我有一點(diǎn)不情愿，和母親討價還價說，媽，咱們不是說好，要安心睡了嗎？

你過來，只要舉起來讓媽看一眼，媽就讓你安心睡，媽也就能安心睡了。

媽，咱們說好，就看一次，就看這一次，就安安靜靜睡，行吧？

行嘞，怎么就不行嘞？媽剛才就和你說過行嘞嘛。

可是實(shí)際你是不行嘛！昨夜，前天夜里——幾夜你都沒行過。

行嘞，行嘞，這一回肯定行嘞。

其實(shí)我和母親睡在同一盤土炕上，母親睡上炕頭，我睡下炕頭，相距不到幾尺遠(yuǎn)，斜身，張臂，把擺放在母親枕頭邊，我父親使用過的那支鋼筆舉起，在母親臉前晃一晃說，媽，看見了吧，咱們安安靜靜睡，行了吧？你看都快十點(diǎn)了。

噢，行嘞，睡吧，安安靜靜睡吧。

得到老人家允許，心中自然高興，趕緊把電燈拉熄。拉燈繩子還沒有從我手里松開，母親就說，聚全猴娃兒，你說，你爹十六歲那年，你爺爺怎就舍得打發(fā)你爹過黃河，去陜西上那個抗日中學(xué)嘞？你曉得，那時候日本鬼子到處燒殺搶掠咱中國人。你爹說，過黃河時，日本鬼子的飛機(jī)從頭頂上黑壓壓飛過，子彈掃射在黃河浪花里，噗嗤噗嗤響。像燒紅的鐵筷子忽地插進(jìn)倒?jié)M水的水甕里那樣，你說怕人嘞不怕？那種要命事，你爺爺就敢做，真是天膽嘞。

母親今夜又不安分，又要鬧騰了——連續(xù)幾夜都這樣：平均間隔二十分鐘或二十幾分鐘，就要呼喚我一次。呼喚起來差不多總是說同一個話題：聚全猴娃兒，你說你爹那年——我給母親吃一粒安眠藥，最多吃一粒半。我自己，每夜要吃兩粒。吃上安眠藥，被干擾得不能睡，天亮以后，那疲憊，那感覺，恨不能當(dāng)下就融化成一瓢水，任由我，或任由旁人，隨便潑灑在當(dāng)院里哪個僻靜處，任由夜風(fēng)或陽光，一縷一縷播弄上天空，只要沒有人再干擾，就行。黑暗里，我趕緊阻止母親說，媽，咱不想這些，不說這些了。等甚時天亮了，我陪你細(xì)細(xì)說，你想說多長時間，咱就說多長時間，行不行，行不行嘞？我焦急起來，也學(xué)母親說家鄉(xiāng)話。

母親趕緊說，噢，睡吧睡吧，媽不說啦。老人家之所以趕緊妥協(xié)，是聽出我語氣里夾帶著的焦躁了。我隱約有一點(diǎn)愧疚。

聚全猴娃兒，聚全猴娃兒。我剛睡著，母親就又呼喚我。

母親說話不算數(shù)——居然又要不算數(shù)！我不想應(yīng)答，還是應(yīng)答了，因?yàn)閯偛诺哪且稽c(diǎn)愧疚心，不應(yīng)答會愧上加愧。我說，媽，怎地啦，不是說好了要安安靜靜睡了嗎？

母親說，媽要尿尿。

遭遇這樣重大事情，我不得不開亮燈。母親尿尿不是一件容易事，得先給母親腰下墊一個長條型的，雖然軟和，但還是能支撐得住母親身體重量的專門的腰墊。腰墊內(nèi)里，是一塊較為堅(jiān)硬的長條形橡膠模板，模板外面，用一塊嶄新的浴巾層層疊疊包裹了，側(cè)面有一個拉鏈——是我妹妹們專為母親制作的。不制作這樣一個腰墊，母親的尾骨直接抵在堅(jiān)硬的尿盆邊沿上，會壓傷或壓痛。橡膠模板，浴巾，每天都要清洗一回。不然，上面會殘留尿液的味道。我把腰墊給母親墊好，然后抬起母親的身體，褪下紙尿褲，把扁平的白色醫(yī)用尿盆墊在母親屁股下，把被蓋重新給母親蓋好說，媽，尿吧，尿了咱就安安靜靜睡。

母親不說話，也聽不見有尿尿的聲音。

我說，媽，尿吧，尿盆給你墊上啦！

母親說，聚全猴娃兒，你說，你爹在咱村幫襯過多少人，村東頭你根魁叔——我說，媽，深更半夜，是睡覺時間，咱甚話也不說，先只管睡覺。

母親說，媽就說幾句，說完就尿，尿完咱就睡。行嘞不行，行嘞不行？

母親堅(jiān)定了決心要說話，不讓她說不可能。我不回應(yīng)，東搖一下，西晃一下，努力往睡夢里爬行，爬行一步是一步，能爬行到深處一個暗洞里，任誰都找不到，就挺好。

母親說，你根魁叔從他媽肚子里生出來時，兩只眼睛就看不見，就沒有瞳仁兒。爹媽在世時，靠爹媽活著，爹媽過世后，想喝口開水，都像登天一樣難嘞。

我接口說，我爹下決心要幫襯我根魁叔，逢著雨雪天農(nóng)閑，就偷偷把我根魁叔請到家，一字一句給我根魁叔讀《水滸傳》《三國演義》《鐵道游擊隊(duì)》《紅巖》等等。我根魁叔學(xué)到本事，就翻過咱村東邊那座山梁，沿山溝去各村說書，說一夜書，各村管吃住，還能掙三四塊錢，那時候，三四塊錢就能買六七斤雞蛋，把自己養(yǎng)活了不說，還能接濟(jì)我根魁叔的爺爺。

母親呵呵呵笑說，你怎的就曉得這些嘞？誰和你說來？

我說，我根魁叔后來娶過媳婦成過家，隨媳婦搬離了咱這個村。

母親不笑了，認(rèn)真說，告訴媽，誰和你說這些來嘞？

我說，這一段時間，你差不多天天和我說這些，說得我耳朵起繭，都能倒背如流了。

母親說，胡說，媽也是剛剛想起來，甚時倒和你說過來嘞？你沒事做，盡嘴里胡說嘞！

我有一點(diǎn)生氣說，媽，是你沒事做，還是我沒事做?。堪胍谷叶疾荒馨残乃X，都得守候在你身邊打發(fā)你尿尿嘞，其實(shí)你一點(diǎn)也不想尿，你不覺得你這樣無聊還害人嗎？

母親瞪大眼，一臉無辜，看我說，我不尿尿，誰用你打發(fā)我尿來嘞？

我說，倒是我多事了，你不發(fā)話，我就夢游做這種無聊事了？掀開被蓋，搖撼一下墊在母親屁股底下的尿盆說，這不是尿盆？是你說要尿來！

母親嘆息說，我忘記和你說了，你爹給你根魁叔讀《水滸傳》《三國演義》都是躲在咱家草房里偷讀嘞，還得拿上《鐵道游擊隊(duì)》《紅巖》做幌子。有人來了，趕緊就讀《鐵道游擊隊(duì)》或《紅巖》。那年月，《水滸傳》《三國演義》，算四舊，算牛鬼蛇神，算毒草，遭禁嘞。你爹還有好多遭禁的書，都被民兵連長拿到街里，倒上煤油，一把火燒了。燒得黑紙灰滿街里亂飛，燒得你爹滿眼里都是淚。有淚不敢抹，更不敢讓流出來。

我說，媽，你到底尿不尿??？

母親說，尿？嘿嘿嘿，討吃鬼子孫，媽肚里沒尿，能尿出來嘞不能？怎就老催媽尿嘞？

我不再和母親糾纏，重新掀開被蓋，抬起母親的身體，把尿盆抽走。再次認(rèn)真和母親說，媽，咱安安靜靜睡覺，行不行？行不行嘞？你看窗戶外黑乎乎，人說黎明前的黑暗，這一會兒就是最黑暗的時分，也就是快到雞叫時分了。

每天黑夜，母親最怕雞叫，一聽說雞快要叫了，就緊忙叫喊說，快睡，快睡。還真就睡著了。這種法子試過幾夜，幾夜都頂用，希望今夜仍然頂用——主要是申柏巖村有一個傳說：夜深人靜時分，各家院子里都有邪氣游走，邪氣里面隱伏著一個面目猙獰的瘟神，那瘟神專揀深更半夜還不睡覺的人家侵害。半夜雞叫是一個節(jié)點(diǎn)，如果雞叫時分還沒有找到還沒入睡的人，那瘟神一旦聽到雞叫，立刻就逃之夭夭了;如果雞叫時分恰好找到一個還沒入睡的人，那瘟神一旦聽到雞叫，立刻就順門縫順窗戶縫哧溜一下，鉆進(jìn)那個還沒入睡的人的房里，向那個還沒入睡的人懷間撲去。不用細(xì)說，這一家人就粘上瘟神，就要害一場大病了。

母親說，噢，那就睡吧？睡吧？疑疑惑惑，是揣摩到我在哄她了。

我趕緊說，睡吧，睡吧，瘟神進(jìn)咱們家里來了，你不怕，我可怕。話沒說完，就把電燈拉熄。心底有一點(diǎn)忐忑，今夜說謊說得太早了。黢黑地里，母親好長時間靜悄悄，隱約聽見呼吸聲均勻，舒緩，還輕柔舒緩咂巴了一下嘴唇，緊接就是一聲低低的吭哧。就是那一聲吭哧，把我的心提到嗓眼里，撲通撲通跳得激烈了。睡前服用過的兩粒安眠藥，瞬間化作一縷暗紫色煙氣，從我頭頂飄飄搖搖飛出，飛向黑暗里去了。通常，母親吭哧，就是表示不滿意了。不滿意了就一定要發(fā)作，發(fā)作的方式很多種，最常見的一種是：要喝水。半夜三更叫喊起來說，聚全猴娃兒，媽要喝水。母親干渴了，再怎么服用過安眠藥，再怎么想睡，總不能不給喝水吧？于是趕緊起來，倒一杯開水，一小勺一小勺喂母親。喂歸喂，喝歸喝，全看母親生氣的程度大還是小了。生氣的程度小，好辦，你老老實(shí)實(shí)面帶微笑喂幾口水，母親看在你一張笑臉的份兒上，會說，罷，不喝啦，睡吧。生氣的程度大，盡管你老老實(shí)實(shí)面帶微笑，把一小勺吹得半涼的開水送到母親唇邊，母親還是會說，燙嘞。遵照要求，趕緊把小勺收回，到自己臉前再吹幾下，到端水杯的手腕上輕輕靠一下，感覺著溫乎乎，正可以喝呢。面帶微笑再送到母親唇前，母親就又會說，涼了，涼開水，深更半夜，正睡得熱巴巴地，讓你喝，你能喝嘞不能？

我說，媽，怎么好好兒的就又涼了嘞？有一點(diǎn)急躁了。

母親說，就是涼了——是我喝，又不是你喝。一邊說，一邊小猴娃兒一樣翻白眼。

沒有辦法，只好重舀一小勺，放到唇前吹一吹，再到手腕上輕輕靠一靠，感覺著正好，就又面帶微笑送到母親面前說，媽，這下不涼了。

母親突然怒吼說，你想燙死我嘞，燙死我與你有甚好處嘞？！

我說，媽，你今夜這是要怎樣??？克制不住，眼淚下來了。一開始灼燙，后來清涼，掛在下巴上長時間不動。燈光下面，一定是亮閃閃，亮閃閃的動人呢。

母親不說話，癡直了目光看我——我感覺，不是看我，是看懸停在我下巴上的兩粒亮閃閃動人的淚珠呢。我放下水杯、小勺，去找鋁合金梯子和一根細(xì)繩子，踩著鋁合金梯子，登上鋁合金梯子頂端——我們家住土窯洞，土窯洞頂部，兩根電線并列，從窗外延伸進(jìn)來，照直延伸向炕頭正對著的窯頂。踩在鋁合金梯子頂端，正好能夠著那兩根并列而行的電線。把我手里的細(xì)繩子插入兩根并列而行的電線和窯洞頂部之間的縫隙里，在電線上打一個死結(jié)，然后讓整條細(xì)繩子垂掛下來，繩頭恰好靠近了母親的鼻梁。把擺放在母親枕頭邊，我父親使用過的鋼筆，眼鏡，筆記本，一件接一件拴縛在繩頭上，然后輕輕推動一下，三件藏品就結(jié)伴，同時在母親鼻梁上空晃搖過去，再晃搖回來。一開始，母親只是癡直了目光看，看鋁合金梯子，看那根細(xì)繩子，看見鋼筆，眼鏡，筆記本，三件藏品結(jié)伴同時在她鼻梁上空晃搖，就嘻嘻哈哈笑起來，笑得嘴歪眼斜，笑得害羞，把臉縮進(jìn)被子里，又伸出來，不笑了。眼睛泛紅，目光癡直，看住鼻梁上空晃搖的三件藏品說，你們小時候，媽也給你們這樣過：去東家借三顆雞蛋殼，西家借三顆雞蛋殼，再填補(bǔ)上自家的雞蛋殼，雞蛋殼對接雞蛋殼，中間的縫隙，用紅紙條粘牢靠，再用碎紅紙片在雞蛋殼上粘貼出老虎眉眼，老虎屁股，老虎腿，懸掛在你們些眉眼上頭，引逗你們孩高興，你們孩還就真高興了嘞。兩條小腿蹬啊踢啊，兩只小胳膊抖啊搖啊，抖出叫聲，搖出笑聲，噢，噢。小嘴巴粉嫩粉嫩大張開，愛見煞個人。

我說，我這不是跟人家你學(xué)嘞嗎？喝水嘞不啦？

母親說，唉——啜泣起來了。帶哭腔接著說，你爹不只是幫襯你根魁叔，還幫襯過——我接口說，還幫襯過我來福叔。那年，我來福叔得了腸梗阻，沒錢，住不了醫(yī)院，是我爹給墊付了醫(yī)藥費(fèi)。后來我來福叔要還那筆錢，我爹沒讓還。哦，還幫襯了我狗剩爺爺。我狗剩爺爺放羊跌斷一條腿，我爹帶上醫(yī)藥費(fèi)，吆喝幾個男人，一起抬上送到縣醫(yī)院。還幫襯——

母親驚訝說，你怎就甚也曉得嘞？

我說，許多年，申柏巖村里人說，你剛才又說?？跉庥幸稽c(diǎn)堅(jiān)硬。更加堅(jiān)硬說，媽，豈止是你剛才又說，是昨天、前天、大前天夜里，都反復(fù)說過了，不惹人煩躁，可能嗎？

母親說，噢，媽怎就不記得說過嘞？

我說，媽，還喝水不了？

母親尤其驚訝說，黑夜地里，喝甚水，誰要喝水來？

我說，那咱們睡吧？

母親說，睡吧，睡吧，安安靜靜睡吧，快些把燈拉熄吧，煩人嘞！

我剛拉熄燈，頭還沒挨著枕頭，母親就驚叫說，聚全猴娃兒，快些把電燈拉著，媽覺著你爹的水筆，眼鏡，筆記本，一忽閃全丟了。還不快些把電燈拉著，等甚嘞！

我爽快把電燈開亮，眼睛直勾勾看母親，不爽快不行，母親會一直叫喊。注定今夜無法睡眠，并且已經(jīng)一點(diǎn)睡意都沒有了，不想再把電燈拉熄。母親看見鼻梁上空懸掛著的三件藏品，淚水盈盈，看住我笑說，在嘞，在嘞，我就是怕給你爹丟了。又說，給媽擦擦淚淚，媽就睡，快給媽擦擦淚淚。

又是一個整夜，我沒有睡覺。天亮以后起床，眼睛紅腫，身體困頓，腳步沉重，眼前飛躥橘紅色鋼片。幾次扶炕沿站在地下，又幾次斜身靠炕沿坐下喘息。雞叫時分，母親睡著了，呼嚕聲一聲緊趕著一聲：噗噓——噗噓——唔嚕嚕。毫無疑問，母親是鬧騰得累了，母親累了的標(biāo)志之一就是：睡覺打呼嚕。黢黑地里，黎明和黑暗不停歇交換著顏色，我大睜著眼睛，目光癡癡觀看那一種交換，一直到天亮。母親一夜惦念我父親，我自然也惦念，尤其惦念一些和我父親母親都有關(guān)聯(lián)的舊事。我父親常學(xué)文，小名萬家兒，因是一九二三年大年初一生，正是萬家同歡樂時分，故得此小名。一九四一年抗日中學(xué)肄業(yè)，參加八路軍上前線抗擊日本鬼子。一九六二年因傷病退養(yǎng)回到老家申柏巖村，一直擔(dān)任申柏巖村黨支部副書記、生產(chǎn)大隊(duì)隊(duì)長至離休。母親孫昌蘭，小名昌蘭則，申柏巖村人也叫萬家兒嬸，萬家兒嫂，或萬家兒媳婦子。一九三一年生，十三歲開始做軍鞋，送軍糧，幫助護(hù)理從前線轉(zhuǎn)送下來的傷病員。那一年，我父親掛花，恰好被轉(zhuǎn)送到母親娘家那個村子里，母親就接手護(hù)理我父親：喂水喂飯，擦洗身子，接屎接尿。據(jù)說，某一天母親有事出去了一會兒，有人幫忙把擺在我父親面前的一碗飯喂了我父親。母親回來就哭了，沖幫忙喂我父親飯的那位嬸兒喊叫說，誰用你喂嘞，誰用你喂嘞！又回臉和我父親念叨說，誰喂你你都吃，還要我做甚嘞，還要我做甚嘞！守著我父親抽抽噎噎一直哭。直到我父親說，往后，他們再喂我飯，我再也不吃啦，行不行，行不行啊。母親才破涕為笑說，誰說不行嘞，不行還能把你個傻子囫圇吃了啊。

這故事在申柏巖村里，我舅家村里，傳說了幾十年，幾輩人都聽說過，至今還有人笑嘻嘻說起。不過說起歸說起，說過以后，跟著就是帶一點(diǎn)憂傷的嘆息說：唉，一忽閃，都老了。

那個年代，像我父親母親的婚姻那樣，既父母包辦，又兩廂情愿，少見呢。

我喘息半天，終于可以移動腳步做事了，第一件事：去茅墻倒尿。母親白天喝水多，夜里還喝水，一夜要尿四到五次。想勸說傍黑時候和夜里少喝水，又不敢，怕老人家不高興。母親的呼嚕聲依舊一聲緊趕著一聲：噗噓——噗噓——唔嚕嚕。呼嚕聲里，還夾雜著嘹亮的哨音。我往開拽門閂，得慢慢拽;往開拉門，也得慢慢拉。怕弄出聲音驚醒母親。不是我怎樣體諒母親，是母親一旦醒了，我就沒法做事了。人說老小孩老小孩，沒說錯。

大門口早已站著一個人，是隔壁常福成家婆姨翠翠。常福成和我同輩，小我十歲，叫我哥，翠翠一向跟著叫。我們家大門，不是通常意義上有門板門環(huán)門搭鏈的那一種大門，是用亮閃閃不銹鋼管制作而成的柵欄式大門。人站在當(dāng)院里，街里的人能看見，自然也能看見街里的人了。早起的太陽光黃不黃，紅不紅，像白熾燈罩了紅紗罩子的那一種。黃不黃，紅不紅的太陽光照在街里，街里就處處紅潤;照在翠翠身上和臉上，翠翠本來勻稱的身材，就更顯勻稱了，容顏紅潤細(xì)膩，也更顯紅潤細(xì)膩了，比實(shí)際年齡又年輕了幾歲。之所以說早已站著，是翠翠腳底下放著一大堆瓜菜：西葫蘆，西紅柿，南瓜，茄子等等，都是自家地里種植的，用幾個白色食品袋提拎著。是怕驚擾著我和母親，不愿意敲大門。又提拎得累了，就那樣放著歇息。不由人就憐惜說，翠翠，你看你，搖一下大門，我就聽見了，怎么能一直靜悄悄站著等。趕緊把尿盆放在茅墻道上，先去開大門，幫忙提拎上兩個食品袋，隨翠翠往窯里走。母親夾雜著哨音的呼嚕聲，隔窗戶傳出來，滿院里轟轟烈烈響。翠翠站在窗根前，低聲和我說，我萬家兒嬸還睡著嘞，我就不進(jìn)去了。我說，沒事沒事，進(jìn)家里坐坐。心里其實(shí)一絲一毫都不想讓翠翠進(jìn)門。翠翠說，我忙嘞，我忙嘞，我走吧。聲音尤其低微了。把手里提拎著的兩個食品袋子，往我手里塞。母親夾雜著哨音的的呼嚕聲一下沒了，說，是翠翠嘞不是，進(jìn)來坐，快些進(jìn)來坐。正夢見和你打燒餅吃嘞，你就真來了。你一個燒餅不吃，只顧打，只說打完了再吃。是又來給我打燒餅來了吧。跟著就是一串喜不自禁的嬉笑聲。

翠翠先進(jìn)門，我后面跟著，翠翠一進(jìn)門就把帶來的食品袋，一袋一袋舉起讓母親看。翠翠的手掌手背上，都長滿繭子，皮膚也多處皸裂。母親雖然躺著，但隔著食品袋，還是能看清楚是帶來了什么，哈哈哈笑得嘴都大張開了。還不耽誤說話：我家一年到頭吃菜，差不多盡吃你送過來的了。

翠翠俯身，到母親額頭上親一口，說，想你啦，找到送菜這個理由，來看看你，行嘞還是不行嘞？不行也得行嘞哇。

母親繼續(xù)哈哈哈大笑，突然剎住笑說，聚全猴娃兒，你先不要做其他，快把窯掌里那一只扣箱里，靠窯掌那邊底兒上的一只包袱翻出來，讓翠翠看一個稀罕。

我說，有什么稀罕啊？語氣里流露出煩躁。不想流露，控制不住就流露出來了。

翠翠連忙說，不用，不用，萬家兒嬸，我見一見你，看看你就歇心了，快不要拿甚么稀罕東西給我，我不要，我家火上還坐著飯鍋嘞。我這就要走嘞，就要走嘞。雙手搖得，只看見兩個白晃晃影子，看不清手指和手掌。翠翠每次來我家，母親不是給錢，就是給物，翠翠幾次和我說過：聚全哥，我都不好意思過來看望我萬家兒嬸了。滿面愁容，開解不了的樣子。我?guī)状味贾挥脙蓚€字說話：沒事，沒事。不過，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理解翠翠。

實(shí)際我正在窯掌里燒開水，削土豆皮，做事不能安心做，睡覺不能安心睡，心中不煩躁，不可能。強(qiáng)按捺住煩躁，和母親柔聲說，媽，你過一會兒要穿衣裳，要漱口，要喝水，要吃飯，你總得讓我先給你備下吧。你先和翠翠說會兒話，我忙完這些就給你翻扣箱。

翠翠接口說，就是，就是，聚全哥你忙——萬家兒嬸，我走啦，我這就走啦！說呢，戰(zhàn)戰(zhàn)兢兢往門外走呢，目光一直在母親和我臉上游弋。

母親突然大聲說，盡嘴里胡說，翠翠你不要走。聚全猴娃兒，我甚時要穿衣裳了，甚時要漱口了，甚時要喝水了，甚時要吃飯了？甚要緊，甚不要緊，你都分不出來啦，翠翠只是來站一會兒，站一會兒就走，哪里就有工夫等你了？你說！

是和我發(fā)脾氣了。

翠翠站在靠近母親的炕沿跟前，滿面難色看我，看母親，說，萬家兒嬸，我家火上，真的還坐著飯鍋嘞，我出來有一陣工夫了。你快不要埋怨我聚全哥。滿面愁容，聲音顫顫，有一點(diǎn)慌張的味道了。

母親說，不行，你不能走，讓你聚全哥快些翻找那個包袱。

我只能翻找了，曉得靠窯掌的扣箱里，零零碎碎七八個包袱里，除了母親的衣裳，什么也沒有。把扣箱打開，把包袱一件接一件提拎到母親跟前，一件接一件打開，讓母親驗(yàn)看，都不想問母親是要翻找什么。因?yàn)槊刻於家貜?fù)這種無聊的工作，問，要重復(fù)做;不問，也要重復(fù)做，是必須做的一份工作，必須走的一個過程，不問更省心一些！

第一個包袱打開，把衣裳一件接一件拿出來，把包袱騰空，母親說，不在這個包袱里。

第二個包袱打開，把衣裳一件接一件拿出來，把包袱騰空，母親說，不在這個包袱里。

第三個包袱打開——母親說，不在這個包袱里。

翠翠急眼了，悄悄和我說，聚全哥你忙，我真的得走了。輕手輕腳往門外挪步。剛挪動兩步，母親就發(fā)覺了，說，翠翠你想讓我急死不是？你今天要是敢走了，你看我這頓早飯能吃嘞不能！我就不信你能走了。

我把靠窯掌的扣箱里的包袱都翻遍，沒有找到母親要找的東西，母親又要我翻找另一個扣箱。我知道今早上又沒完沒了了，就和母親叮嚀說，媽，你先說，你到底要找什么東西。

母親說，我說了，害怕你不肯翻找了。

翠翠說，萬家兒嬸，你說了，我和我聚全哥一起翻找。

我說，媽，你不說，我做飯去了。

母親說，翻找你萬家兒叔的一雙襪子，翻找見了，你看看。

緊趕著應(yīng)答翠翠，是怕翠翠走了呢。

我一下記起，前天和昨天，都讓翻找過我父親的襪子了。實(shí)際不在扣箱里，是塞在柜頂上一個紙箱子里，昨天傍黑才翻找見。母親看過，我沒再往扣箱里放，就塞在炕上靠墻那一邊的人造革鋪墊下面了。脫鞋上炕，從人造革鋪墊下面，翻找出一個小塑料袋，從里面翻出一雙老舊得不能再老舊的，我父親穿過的藍(lán)色棉線襪。那棉線襪襪底已不是原來的襪底，是另外縫補(bǔ)上去的一雙千針萬線縫納出來的，像鞋墊一樣厚實(shí)的襪底。襪底前面和后面，都有鞋幫一樣的軟淺幫，實(shí)際就是一雙棉線襪子套在一雙軟鞋里面了。只是那一雙軟鞋已磨得粗糙，鞋底或鞋幫上，這里，那里，許多處裸露出棉線襪已發(fā)暗的藍(lán)色。

母親癡直了目光，看著那一雙襪子說，翠翠，這是你萬家兒叔和我結(jié)婚那年穿過的襪子，我舍不得燒掉，一直保存在扣箱里。幾十年了，你覺著它不會說話，其實(shí)它一直在和我說話嘞。你們聽不見，我可是能聽見，聲音柔柔軟軟，和和緩緩，小麻雀飛嘞，小燕子唱嘞，柳樹梢梢上面，牡丹花花架上，我這輩子沒聽夠，聽不夠——嗚嗚咽咽哭出聲來了。帶哭腔接著說，日本鬼子投降那年，你萬家兒叔又掛花了一次，一條胳膊被打斷，還帶著部隊(duì)在戰(zhàn)場上和日本鬼子拼刺刀嘞。也是巧了，我正隨區(qū)婦聯(lián)主任，在靠近前線的那個村子里開一個全區(qū)婦女會議嘞。我上前線把你萬家兒叔接回家，你萬家兒叔就是穿著這一雙襪子。那傷口傷得，血糊糊紅肉從里面翻出來，人說掛花，真的就像是胳膊上頭別了一朵又紅又大的牡丹花。

翠翠說，萬家兒嬸，我曉得，你和我說過幾回了，我也和咱村人說過幾回了。你說一回哭一回，你說得心里難受，聽的人心里也難受。眼睛泛紅，又低聲和我說，你看我這是能走嘞不能？我萬家兒嬸能跑能跳時，從沒這樣過，人說病人心多——我家火上真坐著鍋嘞。

我低聲回應(yīng)說，你悄悄走，悄悄走，我應(yīng)付她吧。你讓我媽黏上，今天一天走不開。

母親的嗚咽聲忽然停住，說，翠翠，你能走，就不能過來握一握我的手啦？過來握一握我的手。你萬家兒叔咽氣時，還念叨你和福成，和你家兒女們嘞。

嗚咽兩聲又說，你萬家兒叔喜做甚，我就也喜做甚，就覺著你萬家兒叔還活著嘞。

翠翠說，萬家兒嬸，咱們握一握手我就走，行不行，行不行嘞？

母親說，行嘞行嘞。嗚咽聲又響起，又停歇。和我努嘴使眼色，要我上炕，到炕角落里拿她的錢包。我父親歿時，存折，現(xiàn)金，一共留到母親手里近三十萬元，存折母親一分不動，把現(xiàn)金都打包成三百元，五百元，一千元，五千元的小紅包。尤其，國家每月還發(fā)給母親近千元的撫恤金，母親一分錢不花，都打包到紅包里去了。就是專為翠翠這類人家準(zhǔn)備的。翠翠的手和母親的手緊握在一起，母親的嗚咽聲一下就停歇了，面帶微笑說，翠翠，福成，是一對好猴娃兒，好猴娃兒生下的三個猴娃兒，也是好猴娃兒。又說，你看你看，你萬家兒叔使用過的水筆，眼鏡，筆記本，就在我臉前晃搖嘞，晃搖得我舒心——都會和我說話嘞。

翠翠仰臉，噗嗤笑出聲說，我聚全哥有本事，會哄他媽高興嘞。伸手摸一摸鋼筆，眼鏡，筆記本。三件藏品不觸碰也在慢悠悠晃動，觸碰一下，就撒嬌一般欲歌欲舞，晃動得厲害了。

翠翠家福成患肺心病，腦血栓，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分別讀高中、大學(xué)本科、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雖然是建檔立卡貧困戶，已在縣城“易地移民集中安置小區(qū)”分到一套八十平米住房，但是夫妻兩個還是搬不進(jìn)去。一方面，沒錢，沒工夫裝修房子。另一方面，想種地、養(yǎng)牛，貼補(bǔ)猴娃兒們的學(xué)費(fèi)。養(yǎng)牛不是成群結(jié)隊(duì)養(yǎng)，是一頭母牛，今年生一頭牛犢，明年再生一頭牛犢，然后把上一年的那一頭牛犢賣掉。我父親從翠翠家最大的猴娃兒上初中開始，就掏錢幫襯，一直幫襯到去世。囑托我母親：繼續(xù)幫襯，直到猴娃兒們都大學(xué)畢業(yè)。我父親的囑托，母親實(shí)施起來，比我父親都上心。做兒女們的，想要攔阻，睡里夢里，不可能。

母親的嘴唇已銜住翠翠的袖口，和翠翠微笑——實(shí)際是牙齒把翠翠的袖口咬住了。任翠翠萬家兒嬸，萬家兒嬸叫喊，又腳后跟離地，一上一下顛身體，還搖頭裝哭泣，母親就是不松口。直到我把一個三千元錢的紅包，放入翠翠衣服口袋里，母親才松了口一臉嗔怪說，翠翠猴娃兒，還不快些回家給福成做飯，還叫喊甚嘞！聚全猴娃兒，快推她出去，吵得我心煩嘞。兀自嘻嘻哈哈大笑說，你看你看，你萬家兒叔后腦勺貼在窯頂上，往下看咱們些嘞。

被我推出門外的翠翠，一直在叫喊：萬家兒嬸，一年到頭，我猴娃兒們些盡花你老人家的錢了。這三千塊錢，你說成甚，我也不能要了。一直叫喊到大門外去了。

打發(fā)走翠翠，母親剎住笑嘆息說，唉，翠翠一進(jìn)門，我就覺著你爹還在上炕頭坐著嘞。你爹上過戰(zhàn)場，經(jīng)見過戰(zhàn)友，親人，朋友的血、尸，經(jīng)見得多了，把申柏巖村人都當(dāng)成了他當(dāng)年的戰(zhàn)友，親朋。常掛在嘴上的一串話是：國家給我工資，不只是給我一個人，是連帶我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也給嘞，我不能獨(dú)吞。錢是一張紙，和戰(zhàn)友們，親朋們一起花，就變成仁，變成義，變成花花綠綠一樹一樹的果實(shí)了。又嘻嘻哈哈笑說，翠翠快有兩個月沒來過咱家了，既來，就是她需要錢了。媽今天高興，真高興。你在外頭多少年做事，像你爹你媽這樣，做這種爽快事，做過幾回嘞？小猴娃兒模樣，歪臉看我，有一點(diǎn)炫耀的意思了。

我說，媽，你再睡會兒吧。不想回答母親的問題。母親和我提這樣的問題，已提過多次。每次提起，我都會心慌，臉紅。我在單位擔(dān)任下鄉(xiāng)扶貧工作組組長多少年，遭遇過很多像翠翠家這樣的情況，但從沒有想起過：拿自己的錢，去幫他們應(yīng)急。即便面對翠翠或常福成一家，也沒有那樣想過。我兒女們在大城市買房，都背負(fù)著山一樣，幾百萬元的貸款——

母親說，媽不瞌睡，睡不著了。話沒說完，呼嚕聲已響起：噗噓——噗噓——唔嚕嚕。繁繁鬧鬧，山洪洶涌呢，狂風(fēng)呼嘯呢。

我開始削土豆皮。每天必做的功課：削好土豆皮，放在飯鍋里，再添進(jìn)去水和小米，就可以放到火上煮了。然后和面、搟面、切面條，給母親穿衣服，漱口，喂水。這些營生做罷，飯差不多也快做好——就等著下面條了。母親早飯喜歡吃：熬土豆和子飯，再配上一把綠葉菜。土豆皮還沒有削好，母親忽然尖聲銳氣叫我說，聚全猴娃兒，快出去瞅一眼，翠翠喜好揣走紅包，再把紅包放在咱家門外窗臺上，或者大門道里門墩上。快出去瞅一眼，要是那樣放下了，你一定要拿上送到她家，送給福成。就說媽說的，也是你爹說的，錢是給猴娃兒們花的，不是給他夫妻兩個的，他夫妻兩個沒權(quán)利不要。你爹常說，翠翠家那三個猴娃兒，一個一個，都是讀書的好材料，不讀書，可惜了。我也覺著是那樣。

母親每到白天，頭腦異常靈醒，像翠翠這種小把戲，我也經(jīng)歷過，但是沒記下。母親不但記下，還實(shí)際防備起來了。我覺著有道理，趕緊放下手中的營生，小跑步出門。還就讓母親說對了，翠翠剛拿走的紅包，明明朗朗就擺在我家門外窗臺上。我毫不猶豫，拿起紅包就往大門外面追。直追到翠翠家，翠翠早已不見蹤跡，大門敞開著，但房里沒有人。灶臺上一個空飯鍋，鍋底有煮過土豆的焦痕，但土豆沒有了。反身出門，一眼看見福成拄著一根木棍，正站在村東頭往他家大門口看呢，忽然咳嗽起來，咳得大彎腰，然后蹲在地上繼續(xù)咳。身邊是大中小三頭黃牛，正往村外走，又都停下腳步，一起回頭，一臉茫然，張望它們的主人。懸掛在脖子里的鈴鐺，當(dāng)啷當(dāng)啷，不停歇地響。很顯然，去年的牛犢今年還沒有賣掉。

我腳步匆促向福成走過去，說是匆促，實(shí)際腳步沉重得厲害，一步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都像小腿上懸掛著中午飯要吃的面布袋和菜布袋。長時間勞累，又得不到一定量的休息，身體狀況就注定是這樣。

福成不咳嗽了，面容憔悴，隔老遠(yuǎn)就癡直了目光看我，嘴唇邊上哩哩啦啦，清亮清亮懸掛著痰液。我走到福成身邊，一句話不說，把翠翠放在我家門外窗臺上的那一個紅包，放入福成上衣口袋里，轉(zhuǎn)身就走。走出老遠(yuǎn)，才回臉憤憤不平?jīng)_福成說，我媽決定了要給你們家的，你們就踏踏實(shí)實(shí)收下，是給你們家猴娃兒們用的，不是給你們用的！是你們家的猴娃兒們爭氣，要是不爭氣，你夫妻就是磕頭搗蒜求到我媽名下，我媽也未必肯這樣爽快給你們一千兩千嘞。去，痛快放牛去吧，不要和你婆姨一樣，麻麻豆豆瞎想事。

我活大半輩子，從沒膽量教訓(xùn)人，甚至沒教訓(xùn)過自己的兒子。我老婆常掛在嘴邊，指責(zé)我的一句話是：你這人整天嘻嘻哈哈沒一個正經(jīng)，怎么讓我感覺，有一點(diǎn)窩囊、不上進(jìn)？我今天教訓(xùn)常福成，是借了母親的膽量了，就連語氣也是借了母親的語氣，遣詞用句，也是借了母親家長里短的模式了。

我還沒有轉(zhuǎn)身，就聽見福成懷間響起一聲啜泣，看見福成抹一把眼睛。啜泣聲里，聲微氣弱，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福成的言語：將來，我和翠翠，給老人家，披麻戴孝吧。話沒說完，已把頭扎入褲襠里，咳嗽得喘不過氣來了，咳嗽聲，啜泣聲，都沒有了。

我父親過世后，福成夫妻就要給我父親披麻戴孝了，是母親不讓。

母親又睡熟了，呼嚕聲：噗噓——噗噓——唔嚕嚕，滿院里旋轉(zhuǎn)，飛翔，然后又旋轉(zhuǎn)、飛翔出院墻，飛翔向村街里。

我感覺著疲憊，沒有呼喚母親，爬上炕沒脫衣服也酣然睡熟。被什么灼燙一下，忽然醒來，發(fā)現(xiàn)母親正癡直了目光看我，我說，媽，你醒啦？真想和母親說，咱們再睡一會兒吧。

母親說，媽夢見你爹了，你爹正在院子里一跳老高一跳老高，用喊破嗓子的勁頭罵人嘞。媽緊趕著往門外跑，沒防著門檻上絆一跤，一下就醒了，就看見你大張嘴嗷，嗷，打鼾睡嘞。

我說，我爹實(shí)際也就脾氣大，難怪你夢見他那樣。

實(shí)際是想說：昨夜我一夜沒睡覺，太累了。和你一樣，累了就打鼾。

母親說，哪里是你爹脾氣大，是你打鼾睡，讓媽做那樣的夢了。媽一九六二年春天懷上你，讓你在媽肚里就餓怕了。所以打鼾睡都是大張嘴，像等著要吃食的樣子。實(shí)際過日子，也比你爹你媽更愛惜糧食——更節(jié)儉，更手緊。你爹你媽，尤其你爹——你爹說，他和日本鬼子拼刺刀，一上手先要嗷，嗷，吼幾嗓。是給自己，給戰(zhàn)友壯膽、壯聲勢，也恐嚇日本鬼子。你打鼾睡，和你爹在戰(zhàn)場上一樣，也是那樣吼喊嘞。閉住眼睛聽，聲音都是一樣樣兒的嘞。再睡一會兒吧，媽也想再睡一會兒嘞。

話沒說完，呼嚕聲就又響起：噗噓——噗噓——唔嚕嚕。

我沒有睡意了，與我父親母親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一樁一件在眼前閃現(xiàn)：根魁叔，翠翠，福成，福成的兒女們。

有一點(diǎn)煩躁，有一點(diǎn)不安。

【作者簡介】常捍江，男，1958年生。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 《上海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黃河》《山花》《延河》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近二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兩部，散文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