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成長為自己喜歡的模樣

今世未央

1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人家的孩子不同。別人家的孩子可以肆無忌憚地在外面玩，而我不行，稍微劇烈的運動我都不能做。進醫(yī)院打針、輸液于我而言是家常便飯，我熟悉醫(y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和那里的醫(yī)生、護士混成了老熟人。

我無數(shù)次問過爸爸：“為什么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爸爸書生氣十足，給我講了很多“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道理，可我并不想聽。

很長一段時間，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做一個普通孩子。

6歲的時候，我終于做了手術(shù)，爸爸告訴我：“從今天起，你就是個普通孩子了?！蔽医K于能跑、能跳、能出去瘋玩了，還有了一個好朋友——格子。我們用同一張課桌，課間一起上廁所，放學(xué)后一起做作業(yè)。

我把最心愛的漫畫書借給格子看，上面有作者的親筆簽名。為了這個簽名，爸爸排了好長時間的隊。這本書在我最孤獨的日子里陪伴著我，可格子把它轉(zhuǎn)借給了別人，而且，傳著傳著就弄丟了。

我快急哭了，格子卻覺得我小題大做：“不就是一本書嗎？我賠給你！”這怎么能是重新買一本書就能解決的問題呢？我氣壞了，跟她大吵了一架，我們倆誰也不理誰了。

格子很快就和班里其他的女生好了，還偷偷把我的秘密告訴了別人。不久，消息就在學(xué)校里傳開了，大家都說我的心臟病是先天性的，做過手術(shù)，極有可能會傳染。很快，我就覺察到大家對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有時候大家湊在一起聊得很熱鬧，我一走近，聲音立刻就停了，然后大家就散了。我這才知道，自己被孤立了。

那種感覺比當初沒有朋友更讓人難受。就在這時，爸媽跑過來跟我商量，是否想要個弟弟或者妹妹。我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大人們果然都是騙我的。如果我真的完全好了，和正常人一樣了，同學(xué)們?yōu)槭裁磿菢訉ξ?？爸媽又為什么非要再生一個孩子？

2

事實證明，爸爸還是很愛我的，他說服了媽媽，放棄了再生一個孩子的打算。

但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爸爸對我翻臉了。他從來不敢惹我生氣，生怕我哭得厲害了會犯病。即便我無理取鬧，他也不舍得兇我，畢竟我能好好活著，是全家唯一的希望。

現(xiàn)在卻全然不同了，爸爸突然對我兇了起來。我賴在家里懶得出門，不想完成老師布置的跳繩任務(wù)，哪怕天黑了他都非押我下樓去跳;炒菜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沒鹽了，他不管我愿不愿意，就催我去買;我忘了戴紅領(lǐng)巾，忘了寫作業(yè)，見到樓下的爺爺沒打招呼……這些原來都算不上事兒，但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都成了正經(jīng)事兒，值得爸爸再三跟我較真兒。

爸爸像中了邪，變成了那種望女成鳳的家長。小升初的時候，我可以進學(xué)區(qū)內(nèi)的第十二中學(xué)，可他非要讓我報考師大附中。那可是全市最好的中學(xué)，能考進去的都是牛人，我算哪根蔥??？

我和媽媽聯(lián)合起來都沒拗過他，我只得抓緊時間準備，找老師上輔導(dǎo)班，到處打探往年的面試內(nèi)容。經(jīng)過筆試和面試，我在意料之中落了榜，氣得在家里發(fā)脾氣。我媽連連安慰我，埋怨我爸：“你明明知道閨女考不上，還非要折騰這么一出?！笨墒前职肿允贾两K都沒有說一句道歉的話。

我很懷疑，這還是那個處處依著我的親爸嗎？他該不會是因為我反對他們要“二孩”，才對我這樣的吧？對，沒錯！只能是這個原因了。

3

我自然不會任由爸爸擺布，慢慢學(xué)會了用各種手段和他斗智斗勇。我撒謊，逃課，和同學(xué)去游樂園坐過山車，一個人出去旅行時偷偷把高鐵票換成飛機票……這些都是我之前不敢想、不能做的，卻在和爸爸的較真中，不知不覺地做了個遍。

我成功地做了一個普通人能做的很多事，幾乎忘了自己生過病，直到填報高考志愿時，才又想起了它。我拿到一份很厚的材料，上面寫著高考不建議報考的專業(yè)。雖然我并沒有多稀罕那里面的專業(yè)，但還是感受到了深深的傷害。這個世界對我和其他人還是有差別的，我根本就不能和普通人一樣。

盡管我的高考分數(shù)挺高，遠遠超過一本線，有很多城市和大學(xué)可供選擇，但我最終賭氣似的選了一座南方的城市，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要證明我從此完全自由了。

我本以為爸爸會大發(fā)雷霆，會強迫我改回去，但他破天荒地沒有反對，反而樂呵呵地為我準備行李。我看著他收拾東西的背影，覺得他已經(jīng)老了，沒有心氣再跟我斗了。

大學(xué)時光過得飛快，在接觸了各種各樣的新鮮事物后，我才開始后悔離家太遠。南方的冬天沒有暖氣，那股濕冷深入骨髓，吃的東西也不合胃口。我每天盼著放假，盼著畢業(yè)，盼著能回到我熟悉的地方。

4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回到了父母身邊，找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談了個條件相當?shù)哪信笥?。在商量結(jié)婚的時候，他父母知道了我的身體情況，一反之前的熱情態(tài)度。在吃飯期間，我發(fā)現(xiàn)男朋友的神情一度很焦慮。

我不忍心看他為難，也不知道是不是該跟他一起努力征得父母的同意，想想還是算了。

第二天，我在家里憂心忡忡，突然發(fā)現(xiàn)爸爸手里拿了東西，他極力想避開我匆匆出門。我想也沒想，搶過來一看，是我生病時的診斷書、做手術(shù)時的單子，以及已經(jīng)痊愈的復(fù)查結(jié)果，上面有幾行字被標成了大紅色：室間隔缺損，遺傳的概率基本為零，不影響正常生育。

我將這些東西摔在地上，哭著沖他喊：“你以為別人會在乎這些嗎？你能不能給我留點臉面！”媽媽強行把爸爸拉進了屋，我聽到爸爸大聲說：“我不是為了讓他回頭，那種人不值得！我就是想讓他們知道，我閨女已經(jīng)完全好了！我不允許任何人嫌棄她！”我的眼淚嘩嘩直流。

和男朋友分手后，我像是生了一場大病，只剩下一具軀殼，但我的心里好受多了。我知道我不是因為失去這份感情而遺憾，而是因為重新認識了很多人和事而感傷。

在家待著的那段日子，我跟媽媽說了很多心里話。她跟我念叨，當初他們想要“二孩”也是為了我，我從小多病，很少有小伙伴和我一起玩，他們是怕我太孤單了……只是他們沒想到我會反對，而且態(tài)度堅決，實在讓他們心疼。

媽媽說：“你別怪你爸后來那樣對你，其實他是最疼你的，你受了委屈，他比你還難受。”我怎么可能怪他，又怎么會不知道他對我的良苦用心？

那時，我身體上的病雖然好了，但心里還依然敏感、自卑，唯恐被人當成異類。爸爸怕我困在自己結(jié)的繭中出不來，才對我一反常態(tài)，不惜用各種招數(shù)逼我。我哭，我生氣，我吼著跟他吵架，慢慢學(xué)會了發(fā)泄情緒，慢慢學(xué)著去做一個普通人。

我想脫離他的控制，選擇了遠方的大學(xué)，其實他是高興的。我終于從溫室里的小花，變成了一顆皮實的種子，有了強勁的生命力，無論被風(fēng)刮到哪里，都能落地生根……其實，我在他的調(diào)教下，很早以前就已成長為自己喜歡的模樣。

生活回歸正常后，我關(guān)注了爸爸的微博，發(fā)現(xiàn)他最近更新了一條：“曾經(jīng)覺得何其不幸，我們窮盡一生的努力，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然而，我們又何其有幸，能來到這個世上做一個普通人?！?/p>

看完，我在下面點了個贊。

（田龍華摘自《風(fēng)流一代·青春版》2020年第9期，阿砂砂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