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如煙

姜淑華

青青出生的時候一聲都沒哭，不是她太乖，也不是她不想哭，而是她太弱小了。她是提前兩個月來到人世的，實在是著急了點，以至于滿月時，她還靜靜地躺在那里，沒有一點聲音，沒有能力表達(dá)喜怒哀樂。

后來，青青終于有了哭聲，可是，白天只要離開奶奶的懷抱，她就嚎啕不止，沒辦法，奶奶午睡時也把她放在自己腿上。看到青青睡著了，奶奶就想把她放在炕上，誰知，睡夢中的青青仿佛知道一樣，頓時又哭鬧不止。奶奶只好再把她抱起來。青青缺少的可能是安全感。她年輕的媽媽因想念自己的母親，在比青青小兩歲的妹妹八個月大時離開松嫩平原，回了山東老家，一去多年，期間再也沒有回來看過青青。

青青能記事時就隨著爺爺奶奶來到了大興安嶺的一個林區(qū)小城，住在了距離大山不遠(yuǎn)的地方。小城四周都是山，無論站在哪里，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大山，而小城就像一個孩子，睡在大山的搖籃里。青青童年與青少年時期許多美好的回憶都和大山有關(guān)，她最愿意去的地方就是山里。

青青的鄰居們幾乎都是山東人，青青最初學(xué)會的就是山東話。她最喜歡的是汝阿姨，她每次看到青青都樂呵呵的，而且總是拿出家里的饅頭或者香香的大餅招待她。青青看著她月牙一樣的眼睛，心里總是暖乎乎的。汝叔叔是位火車司機，拉著一節(jié)又一節(jié)車廂的木頭從家門前的火車道上呼嘯而過。在那個饅頭都是稀罕物的年代，阿姨家的條件相對來說是比較好的。青青喜歡去串門，阿姨也喜歡青青，她總夸青青是好孩子，每次都給她拿好吃的，青青在那里找到了家的感覺。

八歲那年秋天，奶奶告訴青青，山上的蘑菇可多了，你和汝阿姨還有幾個鄰居阿姨去采蘑菇吧，就當(dāng)去山里玩了。青青特別興奮，雖然她每天都能看到遠(yuǎn)遠(yuǎn)的大山，但是山里是什么樣的，她還真沒有見過。

青青挎著小籃子努力地邁著大步出發(fā)了。八月的山野綠意蔥蘢，微風(fēng)拂面，深吸一口氣，空氣的味道好極了！進到山里，青青就像汝阿姨的小尾巴一樣一直跟著她。汝阿姨看到野果就告訴青青它們的名字，讓青青認(rèn)識了雅格達(dá)、篤斯、托卜……到了深山里，阿姨開始在草叢里、樺樹下尋找蘑菇的影子，青青也學(xué)著找?？墒?，蘑菇仿佛也欺生，阿姨找到了很多，青青卻一個都看不到。青青看到的都是野果，好像只有這些野果最喜歡青青。青青忍不住問：阿姨，我怎么采不到蘑菇？阿姨直起腰來笑了：因為你總跟在大人的身邊，蘑菇都被我們找到了呀。只有別人沒采過的地方才有蘑菇。但是，千萬不要離大人太遠(yuǎn)，要勤喚著點，不能走丟了。青青眨眨大大的眼睛，然后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彎著腰，用腳扒拉著草叢。終于看到了一堆小蘑菇，她樂得心里直發(fā)顫，小心翼翼地采下來放到筐里?？傻人逼鹧鼇恚瑓s發(fā)現(xiàn)周圍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山里好像只有她一個人了，阿姨們?nèi)チ四睦?？如果回不去家，她只能和蚊子和可怕的狗熊為伴了。青青嚇得直想哭，她放開嗓子喊汝阿姨，聽到阿姨在不遠(yuǎn)處答應(yīng)，青青再顧不上采蘑菇，三步并作兩步撥開那些阻擋著她的樹枝、灌木與蜘蛛網(wǎng)，回到阿姨身邊，再也不肯離開半步。

回到家里，當(dāng)青青拿出那幾個還沒有蓋住筐底的蘑菇時，奶奶笑了，還直夸她能干。青青不好意思地跑了出去，她知道，和阿姨們比，她差遠(yuǎn)了。同時，那山里瞬間只剩下自己的恐怖一幕總是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使她聯(lián)想到，如果世界上沒有了奶奶爺爺，沒有了汝阿姨她們，只剩下自己，她該怎么活下去？那一天，她好像突然長大了一樣，讓爺爺奶奶好好活著成為她最大的心愿。于是，她主動幫爺爺奶奶干活，屋里的柈子沒有了，她出去抱;吃完了飯，她搶著去刷碗;自己的衣物也學(xué)著自己洗，可每次青青洗一遍，奶奶又洗一遍，奶奶是心疼她，也擔(dān)心她洗不干凈。有時候，上頓飯剩下的干糧，奶奶又放上新的一起餾，青青總是搶先拿起剩下的吃，她知道，爺爺奶奶歲數(shù)大了，應(yīng)該讓他們吃最好的。

草黃了又青，青了又黃，青青的蘑菇也越采越多，從半筐到一筐。每次留下夠一頓吃的，其余的，青青都按照奶奶教的方法，用線串起來掛在屋檐下，曬干了留到冬天享用。

大興安嶺的冬天實在是太漫長了，常常還不到國慶節(jié)就下霜，園子里種的大頭菜、長白菜往往吃不了多長時間，就只剩下土豆陪伴青青熬過寒冬了。這時候如果能多吃上幾頓蘑菇該有多好！一想到這里，青青仿佛就看到了爺爺奶奶吃蘑菇時臉上露出的笑容。于是，每逢汝阿姨們上山，她總是樂呵呵地連蹦帶跳地跟去，盡管路途遙遠(yuǎn)，被蚊子叮得滿手是包也不怕?？墒?，有時候阿姨們是不能帶青青去的。采野果的地方需要坐火車，而且下了火車還要走很遠(yuǎn)，這是小青青做不到的。一天，汝阿姨回來之后，把雅格達(dá)（北國紅豆）送給青青吃，那味道酸酸的，還透著甜味，真好吃呀！爺爺看著青青那陶醉的小模樣兒，很心疼。在那個經(jīng)濟不太發(fā)達(dá)的年代，家家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哪有閑錢買水果吃呢？野果無形中就成了無上的美味。于是爺爺決定第二天和汝阿姨們一起坐火車進山。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爺爺就出發(fā)了。青青在家里盼哪等啊，直到黃昏時，爺爺坐的運材車才回來。青青站在火車道下面，看到一節(jié)一節(jié)的平板車廂上裝滿了木頭，壘得高高的，有好多人坐在高高的木頭上向下面的人揮手，風(fēng)吹亂了他們的頭發(fā)，看不清他們的臉，這其中就有爺爺。沒有任何遮風(fēng)擋雨的設(shè)施，他們就是坐這種車回來的，因為不需要買票。爺爺該有多冷啊，青青很心疼爺爺。

青青遠(yuǎn)遠(yuǎn)地就去接爺爺了?？墒?，看到爺爺?shù)乃查g青青愣住了：爺爺被蚊子叮得滿臉是包，耳朵都腫了！青青拉著爺爺?shù)氖?，心疼得快哭了：爺爺，以后我再也不吃野果了！爺爺摸著她的小腦袋安慰：沒事兒，以后爺爺還給你采去。后來，爺爺?shù)亩淞髂?，變成了黃水瘡，很長時間才好。青青每天都想給爺爺上藥，爺爺卻說什么也不肯。

在小燕子的來去之間，青青逐漸長大。鄰家的汝阿姨搬走了，王阿姨家搬來了。王阿姨長得特別好看，總是笑瞇瞇的。聽說王阿姨家的劉叔叔是一位工程師，青青每次去她家里都看到劉叔叔在看書，王阿姨在干活。

王阿姨是個閑不住的人，她的毛衣織得特別好看，青青經(jīng)常看到她用四根毛衣針繞來繞去，毛衣越織越長。這對青青來說充滿了新奇，她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王阿姨就耐心地告訴她正針怎么織，反針該如何，怎么并針，而且還讓青青試著學(xué)，有她在旁邊指導(dǎo)，青青很快就學(xué)會了織毛衣。寒假到來的時候，奶奶把八股白線合在一起讓青青織毛衣，但是等到青青的毛衣織好時，青青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這件小衣服怎么看都像爺爺反穿的大皮襖，這里掉一個套，那里掉一個套，無數(shù)個套看起來就像皮襖似的。但青青和奶奶還是很開心，那畢竟是青青的第一件作品。之后，青青迅速地把它拆掉，留著那些白線用來穿蘑菇。暑假到來時，奶奶拿出五顏六色、一小團一小團的毛線頭，那是王阿姨把每次織毛衣后剩下的線積攢起來留給青青的。青青學(xué)著織了一件鳳尾花的毛坎肩，它看上去就像一條條彩色的波浪，那年青青十二歲。盡管青青長大之后再不能穿上這件小小的衣服，她也一直保留著，因為它見證了青青的快樂時光。后來，當(dāng)青青坐在大學(xué)宿舍里編織著圍巾、毛衣時，當(dāng)她做了母親，給不滿周歲的兒子設(shè)計著熊貓開拖拉機的毛衣圖案時，她總會想起自己小時候織毛衣的情景……

有一次，青青在柵欄外聽到王阿姨和其他嬸子們在一起聊天，她們發(fā)現(xiàn)北山上有成片的藍(lán)莓果，要去山上采藍(lán)莓，她馬上跑回去告訴了奶奶。奶奶同意她去采藍(lán)莓后，她興高采烈地追隨上了王阿姨的腳步。轉(zhuǎn)過了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路途真是遙遠(yuǎn)呀，青青感覺自己的腿都不好使了。終于到了目的地，她看到了那些矮矮的尺把高的枝頭上，一顆顆藍(lán)莓就像一個個小燈籠，在默默地等待著她。青青高興得心里發(fā)顫，迫不及待地摘起來，蚊子也趕來湊熱鬧，成群結(jié)隊地圍著青青嗡嗡直叫。青青全然不顧落在臉上和手上的蚊子，她的眼里只有藍(lán)莓。聽說，藍(lán)莓里面含有豐富的花青素，對眼睛特別好。爺爺總是喜歡看大書，而且癡迷得不得了，他老人家的眼睛都花了，書舉得很遠(yuǎn)。奶奶每逢做針線活，總是讓青青來認(rèn)針。青青心疼他們，只想著多摘點藍(lán)莓回去給爺爺奶奶吃。后來，青青的膽子越來越大，三五個小朋友一約就去野外了。于是乎，每逢暑假，北山的叢林里就飄蕩著青青和小伙伴們采摘藍(lán)莓時快樂的笑聲。說來也奇怪，和爺爺一樣嗜書如命的青青，端起書來連吃飯也舍不得放下的青青，坐著讀累了就躺著讀趴著讀的青青，眼睛一直能看到視力表的最下面一行，這也許也是藍(lán)莓的功勞吧？

青青最喜歡吃的還有松塔，那是偃松上結(jié)的果實，但是青青就是想象不出偃松的模樣。大人告訴她，黑熊也喜歡吃松塔，所以偃松林是黑熊出沒之地，是不能去的。但是王阿姨和鄰家叔叔們還是去了，因為松塔銷路極好，每年秋天都會有內(nèi)地的商人來大批收購，而且集市上的松塔也價格不菲?？刹痪茫蛡鱽砹送醢⒁淘诓烧^程中遇到黑熊的消息。黑熊拍斷了阿姨的左腿，導(dǎo)致阿姨粉碎性骨折，截肢了。青青不敢去看王阿姨，她害怕看到阿姨因疼痛而扭曲的臉。很久之后，青青還是在王阿姨的門前看到她拄著雙拐立在那里，對著青青微笑。她的一條腿是空的。青青一下子淚流滿面，跑回家去。盡管沒過多久王阿姨就去了外地，但是，夕陽下，王阿姨那堅毅的身影卻總是在青青的眼前揮之不去。在她成長的道路上，每逢遇到過不去的坎兒，她總是想起王阿姨，想起阿姨淡定的笑容。

青青的學(xué)習(xí)很好，爺爺每次看到青青拿回的獎狀，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兒?？墒蔷驮诩依飰ι系莫劆钤劫N越多的時候，爺爺突患重病被遠(yuǎn)在山東的爸爸接回了老家。家里只剩下了她和奶奶。那一年，青青學(xué)會了蒸饅頭、搟面條、炒菜、劈柈子，學(xué)會了種園子。家里有什么活，鄰家的阿姨、叔叔和大哥哥也經(jīng)常過來幫忙，還經(jīng)常送好吃的過來。青青高三那年，奶奶也患上了腦血栓，行動不便。但是，青青每次放學(xué)回來，奶奶都扶著墻下地，為她做好飯菜。她不讓奶奶做，可是奶奶仍然堅持天天如此。剛強的奶奶對別人從來沒有過一句抱怨，也從沒有為生活愁眉苦臉過。

青青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不久，爺爺奶奶相繼離世，青青選擇了繼續(xù)留在這座林區(qū)小城。這座小城有著美麗的山水，有著如山水一樣美好的人們，還有著青青太多美好的記憶，她舍不得離開。她的理想是盡自己所能培養(yǎng)出更多如父輩一樣堅韌樂觀向上的孩子們。

多年之后，青青和母親如老友一樣閑談時，母親流淚說，真沒想到青青能長大成人，青青小時候，她總是夢到給青青落不上戶口。青青笑了：我就像大興安嶺山野里的雅格達(dá)，給點陽光就能成長，即使在雪野下，也能綠意盎然。青青知道，創(chuàng)造這生命奇跡的是陪伴了她整個青少年時代的大山，它饋贈給了青青健康的體魄。創(chuàng)造這奇跡的還有大山般寬厚樸實的人們，她們給予了青青無私的愛以及生存的本領(lǐng)，使青青能夠健康快樂地成長。而這個青青，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