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亂讀

1

飯后經(jīng)行慣，步入深松里。

忽思煮春泉，拈杖打松子。

——《山中吟》 通明 （明）

我無法想象一個修行至深之人的心底世界。也無法如他，不參與這人間的諸多喜樂悲歡。他篤定，平和，隨性，通透，澄澈，豐富。

甚是，向往。

茶余飯后，日日舉步前行，橫渡歲月，此習慣大好。

相較于有些人的醉生夢死燈紅酒綠聲色犬馬而言，端的顯質(zhì)量，顯內(nèi)斂?；蛟S，在擁擠喧囂呼霧吸霾的今時此日，估計我們須得經(jīng)歷很多很多的苦痛熬煎、掙扎蛻變，才會如他一般，得一點點禪靜安然罷。世人迷途于貪嗔癡，茍且于假惡丑，有著無數(shù)無數(shù)個愿望夢想，于他而言，謬矣。你看，他最大的任性，不過是心血來潮時吃茶幾盞，便拄杖春時，拾柴，點火，品茗，取松子，于深山松濤之間歸去來兮。

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與天地山川相視一笑，成風成云成星，心清目明，無所拘泥的純真。

2

林院生夜色，西廊上紗燈。

時憶長松下，獨坐一山僧。

——《寄璨師》 韋應物 （唐）

心如空山。

林間。小院。西廊。

生長了黑，也生長了無垠的思念與沉默。

夜色襲人。靜靜地坐著，放下浮生。愿望可以不大，執(zhí)念可以不深。

我聽見風。聽見無為。聽見紗燈初上，風里輕輕念出一句，“我還要重逢”。心底的喧嘩，因他而起。

孤獨，是他帶來的嗎？

沒有人，在此。除了，回憶。長相憶?；貞洠秋嫴槐M的酒。

逝者如斯。他在回憶里遙遠安坐，隱忍修行。古老的松樹下，成為一滴寂靜的聲音。

3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秋夜獨坐（節(jié)選）》 王維 （唐）

獨坐，衣上沾著秋寒。

卻還是坐著，任歲月洶涌，他就坐在空堂，不讀書，不畫畫，飲酒喝茶也不。風來，就任它吹拂。雨來，就任它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涼涼地，落，落。

直到二更。

燈下，心思難定，鬢邊沁出白霜。他聽聞，山果落下，草蟲長鳴，山林彌漫梵音。

一個人的江山，自始至終，沒有別人打擾。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一個人寂寂地坐，帶著一絲禪意。

拒絕紅塵疼痛，糾纏，把茫茫人間之掛礙，拋了去，舍了去。空，繚繞在心里。仿佛重生。

悄無人處，他漸至了悟。

4

朝望白云起，暮望白云歸。

淮陰多少樹，不礙白云飛。

——《留云亭》 張文光 （清）

一眼，就能望到白云。還有我，短短的一生。

深山。小院。門始終開著。靜，很靜，不僅僅是心。樹沉默，我亦緘口。

所有的經(jīng)歷，一一忽略。

我在淮陰喝了多少酒。我在路上聽過幾場風。我在塵世，又覺到幾顆不染不礙不爭不搶的心。酒脫的愿望，更像是一場追尋。

用一個個清晨和傍晚，看白云飄飛，飄飛。我在黑夜看見它，我在白天看見它。我一朵一朵地看著，允許它喊出我的名字，并帶走我的影子，和生活。

所有的云，都往我心里流，眼里流，杯里流。春秋無涉。

我也流動。

這些相望，會給我怎樣的一生？

5

為憶南游人，移家大堤住。

千帆萬帆來，盡過門前去。

——《襄陽曲》 子蘭 （唐）

這個人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不回來了。忽然想到翠翠，想到無常。

又一個傻子凌空出世。

為他流放大堤，為他遙望蒼穹，為他棄了故鄉(xiāng)，也再無所謂了異鄉(xiāng)。

她大概是這么一個女子，活在塵世，亦活在自己的內(nèi)心，即便天涯難見，彼岸殊途，也還愿意相信愛情，相信她與她的好哥哥余生可以人物甚好，兩相安寧，以為只要她轉(zhuǎn)身的距離，一眨眼的瞬間，那個喜歡的人，頃刻便可與她柴米油鹽吃喝拉撒執(zhí)手相望。

昨日今時，歷歷在目。她接受不了消逝，無論往日，還是人生路遠愿與之相伴相守的負心涼薄之人。她也做不到忘記，讓新取代舊，讓笑取代淚，讓錯過取代回頭。

由于他在遠方。由于除了他沒有別的去處。所以等。在門前，在生命里的每一抹黃昏，看盡千帆萬帆無意去來，看盡湯湯流水，一直跑到了天上。與天地相對，她就歡喜自生，就這么，用舊憶里的一點兒歡愉，輪回歲月。

你，什么時候，完成我們的約定？心底忽然涌起一波一波的悲涼。情有遷異，緣有盡時。生命，終究會寂靜如初，只是她不懂，也不想懂。

讀完此詩，無盡撕裂之痛，又附贈以寸斷肝腸。

6

一天秋色冷晴灣，無數(shù)山巒遠近間。

閑上山來看野水，忽于水底見青山。

——《野望》 翁卷 （宋）

一下子，便傾了心。

一天秋色，無涯無際。駐足，明媚晴日，水灣里的微涼時光，便在你的眼里，安逸，清淺。

蕭散疏放的詩人信步悠游，閑閑一望，便讓自己變成了單純的樣子，清凈的樣子。他叫翁卷。我喜歡的翁卷。

遠遠近近的山，入水，隨行。白云深處，松濤萬頃。迎風而立，清流洗心，不知山巒千重萬重。低頭。波瀾里，沉浮著青山的影子。

尋一塊山石，靜坐。把酒，飲茶，亦好。

禪自心中來。

一個人。一個人啊，一個詩人的俗塵世界，內(nèi)心始終安靜著，此時，寵辱，他都會忘了吧。

喜歡這樣的清歡來襲。真想，亦步亦趨，舍了繁華，學詩人清風明月，在此老。

秋色正好。你喜歡么，詩人閑上山來看野水。告訴你啊，反正我喜歡。總會有人喜歡的。

我愛著這樣的恣意，也愛著這樣放縱自由的靈魂。想看水便去山上看水，這樣的任性真是讓人歡喜極了。看水時卻在水底看見了青山，這樣的猝不及防，也真是讓人歡喜極了。

久久地，我望著詩，一言不發(fā)。唯歲月蒼茫而至。

7

青山不識我姓字，我亦不識青山名。

飛來白鳥似相似，對我對山三兩聲。

——《山行》 葉茵 （宋）

生活之外，不妨多走走。到山中去，到野外去，到遠方的遠方去。熟悉也好。陌生亦行。如同他，陌生的青山，就這樣在行走之間，與詩人猝然相遇。他一定，是萬分驚喜的吧？

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詩人多情，青山有意。因其旅途相伴，他們盈盈相望；因為還很陌生，他們脈脈不語。

你是誰。

你從哪里來？

又到哪里去？

隔著大片大片的沉默，詩人一聲嘆息： 欲結(jié)為友，可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適白鳥飛來。是它鄉(xiāng)的故知。這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它讓一見傾心的詩人與青山的愿望，再也不是奢望。它為他們創(chuàng)造了小浪漫、大驚喜：對我對山三兩聲。

山青。鳥語。人樂。物我之間，所有的凝視自然交接，羨煞旁人。透過這文字，我似乎可以看到詩人的天真無邪，他微笑，悠游，淡定安適，隨風容與。

8

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江陵愁望有寄》 魚玄機 （唐）

秋風成涼，紅葉千萬，偏自照人破碎。

江橋掩映，暮帆歸遲，都來助她深情。

還能，說什么呢？是這樣的深情癡情的女子，是這樣的絕望無效的等待，是這樣的柔軟寂寞的靈魂！想你，如西江之水，不歇。思念不歇，疼痛亦是不歇吧？你知道吧，世間兒女，唯情最苦？沒有愛的人生，是不值得去活的吧？

為你，我掉下來。忽然，想起了蕭紅?？刹豢梢裕煤眠^？那些山盟海誓的追尋，那樣用盡心力的深愛，在別人看來，很是多余和可笑吧。

可否相見？何時相見？她帶著希望，愁望江陵，對一個人留戀，留戀，留戀，聲勢浩大。她不懂如何愛惜自己，為他哭，為他笑，為他念念不忘，憂傷日夜，心字成灰，直至失去呼吸。

一個人的山河呀，空空，空空。愛一個人，是一條多么孤獨而絕望的道路——

不歸路。

9

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

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

——《暮春即事》 葉采 （宋）

一個人忘我的時候，世界是多余的。

此刻，他的眼里只有周易。

瓦上雀鳥來去，影落書案，他看不見；屋內(nèi)楊花點點，偷入硯池，他亦不關(guān)心。

他只閑坐。閑閑地坐，骨子透出清涼。在暮春里，悠然、自在，閑逸，有著清雅禪寂之美。他無物，無我，一個人，在長長的歲月里安靜地修行。他是清風，他是明月，他是閑坐千年的忘我書生。窗下，時間一頁一頁，翻過，不知何處來，不知何處去。就這樣閑閑地思著，想著，讀著，無悲無喜，無波無瀾。

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如此，甚好。如此不言不語、朝夕而讀的人生，即使那春漸行漸遠，漸無蹤跡，也無所謂了。

10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問劉十九》 白居易 （唐）

天色漸晚。

一場渴念已久的大雪，一夕忽至。

他管不住自己，在這寒冷的冬夜里，微醺。天冷了，來喝一杯酒嗎？風雪之夜，他輕輕笑問十九。

他與他小飲。直到飲出暖意，飲出歡喜，飲出云淡風輕陶然自得，人間的天堂?？v天寒地寒，心冷身冷。酒為新醅，爐為紅泥。這個孤寒濕冷的小屋，綠的酒，紅的火，是任誰也抵擋不住的冬日之溫柔，蜇居之勝境。

多好，在一起。多幸運，在一起。忽然想起一句，我從遠方趕來，恰巧你們也在。

萬事不如杯在手。更何況，還有一個知心知己知情知意，風雪夜歸之人——

十九。

天涯淪落，他閑適而歡喜，不知所思，不知所欲，亦不知所往。

我們愛他，是不是因為，我們羨慕他？

11

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

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

——《舟夜書所見》 查慎行 （清）

一切都隱去了。

月亮，天空，兩岸，我被河水與歲月反復清洗過的影子。我得停一停。忙碌的人，漂泊的人，心里住著愛的人，都該睡了吧。

河水搖蕩。不可見。

小風吹——

浪花喧響在心中。

閉上眼睛，那小小的漁船上小小燈火，跳躍，沉浮，童話一樣填滿我黑黑的夜晚孤單的夜晚。它找到我，并取走我的心。它說，它是靜，是寬敞，是我內(nèi)心，從未到來的赤裸的真實。

忘掉世事。一些靜落下去，散作滿河，點點星光。

一點，兩點，三四點……我一點一點地數(shù)，滿身水氣，卻渾然不覺。

12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登幽州臺歌》 陳子昂 （唐）

他涕淚縱橫，悲情上涌。他的孤獨，從遠古而來，又向未來而去，滔滔不盡。

何人會，登臨意？他俯視天地，天地空廓；他凝視歷史，王朝更迭。悠悠天地，浩浩古今，唯寂寥永恒。是不是，生命的本質(zhì)，除了孤獨，還是孤獨？有限的人生，蜉蝣一般的詩人，在漫長的時間和空廓的歷史里，站成一個王朝悲涼的背影。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他放眼人生，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吶喊。

他噙著淚，久久站立。人在窮途，怎么擔負這充盈天地的大孤獨、大寂寞、大自在？

天大，地大，現(xiàn)實殘酷，人心險惡，悲愴橫亙古今。

幽州臺上，只有淚水陪伴淚水，只有孤單對望孤單。

13

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

慈親倚堂門，不見萱草花。

——《游子》 孟郊 （唐）

還是要離去。天涯行走，以赴心中的理想，或遠方。臨行之前，游子于北堂種下萱草，以求母親忘卻煩憂念想。

一走，音訊茫茫，再無聲息。之后，便常見母親倚在堂門，孤單張望。有時她注視著夕陽的影子，斜斜；有時她凝聽街頭的腳步，聲聲。她的愿望很簡單：孩子，平安歸來。

活著活著，就老了。在母親的等待里，只有深愛；在母親的目光中，不見萱草。眼淚那么近，想念那么遠。她雙手合十，奉上長長歲月里所有掛牽與虔誠。從這首詩里，你能輕易看出母親之于子女，最深切的無奈與想望。我希望，如果可以陪伴，就請別給母親遙望；如果可以朝夕，就請別給母親孤單。

讓我悄悄告訴你。多幸福，當你從遠方趕來，她還在。多殘酷，當你從遠方趕來，她已離開。

14

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

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

——《秋風引》 劉禹錫 （唐）

起風了。

風起之時，縱目山河，蕭蕭瑟瑟，凄凄涼涼。思及前途家人，這個敏感的逐臣孤客，憂傷處處。

秋風之來，秋雁之歸，不堪見，亦不堪聞。庭院悄立，落木飄搖，詩人在浩蕩秋風里，舉目無親，陡生感慨。他遺世獨立，荒荒涼涼。衣襟，落滿歲月。

風吹客心，萬物經(jīng)秋。

一句“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落寞了多少旅人！幾聲嘆息，盤旋。

是不是，唯有那孤獨的旅人，最先聽見秋風的聲音？

15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江雪》 柳宗元 （唐）

是這樣的空廓世界：人無，鳥無，大雪漫漫，天地共寂。

千山萬徑，千萬孤獨。

一切，都歸于無。

歸于寂。

世態(tài)炎涼，宦路坎坷，窮途漂泊，心付山水！一人，一舟，身披風雪，獨釣寒江，唯孤寂永恒。

他在垂釣什么？孤傲，信仰，憂憤，失意，命運，思念，知己，還是，永州之貶里，失去的抱負和理想？他沉寂，他抗爭，遠離喧囂紛擾，在人生的嚴冬中垂釣未來。盡管，塵世不堪，生命的最后歸宿，永是孤獨。

感謝詩歌，感謝柳宗元，讓我們看到了這世上有比生命更值得追尋的東西：堅持。

16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花非花》 白居易 （唐）

花若不是花，那它會是什么？霧若不是霧，它又能是什么？是美人？是青春？是轉(zhuǎn)瞬即逝，拼命挽留，卻終是留它不住的心頭之好？

它夜半而來，天明而去。似春夢無痕，比夢更迷茫；似朝云縹緲，比云更虛妄。

它是這樣的，似花非花，似霧非霧，似夢非夢，似云非云。它存在，它消失，它絢爛，它短暫。睜眼閉眼，夜半時的焦灼與驚喜，天明時的醒來與荒蕪，所有的曾經(jīng)，飄搖而來。伸手，抓不住。是誰說的呢，走得最快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很多的，無可奈何。是的，無可奈何。你告訴我，那些走遠了的，真的，一去再也不回了么？

是這樣吧，“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是這樣的吧？

他安安靜靜地，把這些惆悵，寫下來，寫下來。

17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guān)塞長。

——《送友人》 薛濤 （唐）

這是一個柔腸百轉(zhuǎn)的靈魂，這是一個執(zhí)著深情的女子。

草木搖落，水岸登臨，蒹葭蒼蒼，天地茫茫，而友人遠去，這次第，怎一個難堪了得。

自此，邊塞遙迢，思而不見，夢魂難度。

悲哉！

你告訴我，用怎樣的語言，才能說盡心中那深深的遺憾與眷戀？又該用怎樣的辦法，才能明月千里，窮盡這無盡的等待？離別之后，是什么呢？也許是孤獨。也許是永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月落襟前，山寒水冷。任何語言，在這望盡天涯的身影面前，都會黯然失色罷。知不知道，她心中起伏著這樣的感傷，“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你不知道。一定。

會不會，只有溫暖而絢爛的夢境，才能給她帶來一些溫度和安慰？可是。怕只怕，夢也都無呢。

18

水窗低傍畫欄開，枕簟蕭疏玉漏催。

一夜雨聲涼到夢，萬荷葉上送秋來。

——《夏日雜詩》 陳文述 （清）

最喜歡的，莫過于那些敞窗聽雨的時刻。

夜晚黑透，水邊幽涼。倚欄、臥簟，提筆把卷，都有千千萬萬個雨柔柔相應。

更漏長長，萬荷送秋。

在層層疊疊清清涼涼的夢里，自在悠然，找尋最后一襲白裙的影。追著它走，跑一會兒，歇一會兒，笑一會兒。

不敢醒。不敢閱讀，無心碰落的燈火。

我裏緊被子。呼吸香甜。

久不歸鄉(xiāng)，熟睡的窗口，忘記夏的地址，荷上萬葉，葉上千聲，無處投遞。

有夢驚破。

風從何處來，令悲欣交集忽現(xiàn)？

19

自把孤樽擘蟹斟，荻花洲渚月平林。

一江秋色無人管，柔櫓風前語夜深。

——《第四橋》 蕭立之 （宋）

獨酌無相親。孤獨，似人生，也似命運。

人孤，影孤，孤獨的酒杯分分秒秒，告慰煢煢孑立的歲月。他擘蟹下酒，自斟自飲，至微醺，至深醉，不必想將來。

此樂，何極！

一江秋色無人管。喜歡這一句。月落平林，荻在秋水，柔櫓咿呀，晚風飄搖，無人顧盼，無人欣賞。我無法想象，詩人是如何在兀自清寂的夜晚，沉醉欲眠。江天無垠。水聲流遠。那時，他是清風，他是明月，他是朦朧恍惚中的微起波瀾，徘徊不已。

真的，很靜。

夜深，又深。柔櫓咿呀，似有似無，他聽著，人間遠矣，遠矣……誰的江山社稷，恬然而自在？

20

夫戍邊關(guān)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

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

——《寄夫》 陳玉蘭 （唐）

常常，在別人的故事里，淌自己的眼淚。

愛情，很難描述。尤其當眷戀的人兒天涯兩端，離別多過相逢。在詩里，我看到的是美麗與哀愁，疼痛和牽掛，以及一字一字，無處可訴的凄涼。這個深情款款的女子的苦澀與思念，不免讓人悲從中來。

隔著那么遠的時光，只好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夫戍邊關(guān)妾在吳。一場戰(zhàn)爭，千家萬戶無法排遣的憂傷。建功，立業(yè)，保家，衛(wèi)國?；蛘撸y(tǒng)治者的貪嗔癡念，改變了他們。從此，年華停頓，萬水千山，難得一絲回應。天涼秋好，西風里一次次溫柔的張望，留給世人一個蒼涼而清瘦的背影。天若有情天亦老，更何況一個至情至性、思念生根的女子？為了一個人，認識了所有痛苦。心，跳著溫熱，世界卻一如既往地讓人失望。她獻出質(zhì)樸的靈魂與愛，用以掃蕩不堪塵世里，所有狼狽。

我等你，直到你平安歸來。她寫信，熱淚行行，一筆一劃，都是蕭瑟的等待。她縫衣，恍惚癡傻，一針一線，盡是別樣的溫暖。只為他。只為他，干什么都是好的。他是她的心魔。

寒到君邊衣到無？

沒有太多語言，卻勝過人間多少，滔滔不絕。

21

夫戍關(guān)西妾在東，東西何處望相從。

只應兩處秋宵夢，萬一關(guān)頭得暫逢。

——《戍婦》 羅公升 （宋）

在感情的世界里，沒有一顆淡定的心。

音訊茫茫，夢亦不通，那些等待與渴望，總讓人拼命忍住的淚珠一眨眼，就肆無忌憚地滾下來。然而，眼淚是天下最輕賤的東西吧。

一輩子，心里住著一個人。卻不能對他說，好久不見。不能朝夕相從。這想念的味道，會不會讓人覺得，一年，一月，一天，一個時辰，都是余生？秋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她東張西望，午夜夢回，枕邊騷動著溫柔。一聲嘆息，如鯁在喉。

好久不見。離人心上，落葉紛紛，蒼涼回響。兩地生活，她沒辦法各自安好。她總以為那個人，會在某一天突然回來，給她一個大大的緊緊的擁抱。

她在清秋的風里，流浪，流浪。她望到的每個人都是他，她聽到的每一聲腳步，都是歲月的嘲諷。她喜歡做夢，期待萬一關(guān)頭相逢，便陪他看一刻細水長流。除了夢，大概，也沒有什么能安慰她不安的靈魂了罷。

窗寒指冷?？臻|寂寂。她的天空，全是一個婦人的小心思：你還好嗎？何日歸來？

22

白日看山坐，清秋對雨眠。

眉頭無一事，筆下有千年。

——《山中》 邵定 （宋）

日或夜。雨或晴。他靜靜地坐著，白云與詩意一身。山青，人孤，心卻安寧著。

秋聲漸起。一點紅塵，淡了，遠了，無跡可循。沒有愁眉，沒有憂思，萬事不問。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僅有一個夙愿：下筆千年。

這樣的執(zhí)著與喜歡，仿佛命定。

逃，逃不掉。避，避不了。無藥可解。

就愿意寫。

心心念念，全是吟詠；醉醉醒醒，盡在筆端。無休無止。

陪伴他的，唯清秋之風云，唯山間之浩蕩。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他是他自己。他絢爛而恬淡，成就人生無憾。

著述之間，光陰，已是分不清了。

23

人人要結(jié)后生緣，儂只今生結(jié)目前。

一十二時不離別，郎行郎坐總隨肩。

——《山歌》 黃遵憲 （清）

喜歡也就罷了。偏偏，還愛上了你。愛你也就罷了，還想著此生坐立行走時時刻刻與你，不稍離。

愛你，也就愛上了圓滿；愛你，也就愛上了殘缺。我承受我綿綿不絕與你并肩的渴望，也承受我體內(nèi)那一場場有關(guān)你的愛恨、動亂、風暴，始終，不停息。我在人來人往，突然看到你；我在倒茶斟酒，突然想起你；我在一個一個活著的今晨和夜晚，反反復復，把你一再追尋。

是的，萬般皆是你。你不在時，我有多少傷口？你沉默時，我又有多少不安？是的。我愛你。除了愛你，我一無所有。除了執(zhí)手，我一無所求。原諒我不期待來生，來生，無期待，也不相信明天，明天，它遙不可及。

我只想，待在你心里，一天十二個時辰，每一個時辰，都是你陪我老去的心情。

24

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

睡起莞然成獨笑，數(shù)聲漁笛在滄浪。

——《夏日登車蓋亭》 蔡確 （宋）

我游亭，是因為呼喚。

我登山，不排除謫官，這塵世曾愛過的苦。

比我先到的是風。枕石。把卷。竹方床上，逼近歲月的重心。倦了，累了，拋書，做夢。

不想醒。

藍天白云大風吹皺的山川，似曾相識。

陽光鋪滿山巔。我身上的漁樵耕讀，山能看見，滄浪之水也能看得見。

午后醒來。莞爾。四面八方，孤獨回旋，寂靜回響。

數(shù)聲漁笛，不過枉然。

25

對床通夕話，官舍一燈紅。

十年存歿淚，并入雨聲中。

——《津門官舍話舊》 邵長蘅 （清）

說話。說話。說話。

我想和你說說話。

你，我，津門官舍的那張床，那盞紅燈，一夕未眠。

十年。我的心情，你的眼，一濕再濕。那些故交，你告訴我，他們，都去向了哪里？

對床。與語。身后，是逐漸熄滅的黑暗，和你我，久別重逢的回聲。多少人，多少事，唏噓重提。我在黑中，眼里掛滿水：那些年輕過的臉，有的，再也，再也看不見。

珍重，珍重，珍重，那些逝去，我無法挽留，你亦不能，忍住悲聲。珍重，珍重，珍重，風雨，是此刻的號陶；號陶，入蒼茫的風雨。而風雨，聲聲，聲聲。

每一聲，都是我，萬分想念的心情。

26

明從何處去，暗從何處來。

但覺年年老，半是此中催。

——《詠夜》 韋應物 （唐）

每一天，都是唯一的一天。每一天，也都是流逝的眼前。

這種無奈，無邊無際。

歲月催人老，催心老。因為不甘，很多事情正在做，比如與世界為敵，比如和自己做對，比如在生活的真相里，盡管困頓無助、分崩離析，卻依然左沖右突，義無反顧，以期重整山河，不虛耗歲月。我叫它，埋葬。

生活顛簸，不可測。

經(jīng)歷了諸多人性、掙扎，逼仄的生活里，少時言及的夢想，再也閉口不談，只全心全意，找一條通向世界、通向自己的道路。盡管，一切都顯得那么的殘酷和決絕；盡管，那些過去了的不安、疼痛、絕望和糾纏，顯著一種近乎荒誕般的光芒與黑暗。如愿以償，似乎只存在于未來，夢里。憶起諸多理想的生活生活的理想，長夜，尤長。

長夜長，長夜涼。一個長夜，足讓我知道了命運，所有的滄桑。

27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

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秋夜寄邱員外》 韋應物 （唐）

一個人走掉，再也沒有了消息。一次又一次，想。有時柔軟，有時悲涼。

你看不見我的徘徊，我的秋夜里深情的走，還有我，張開雙臂伸向蒼穹的空空臂彎。你也聽不見，我懷抱黑暗，衰老執(zhí)拗的足音。你是時間里的遠，正被我吟詠情深。你是萬物，悄無聲息。以為你，觸手可及。人生際遇，奈何，奈何。從遠處來，到遠處去。深陷在一種遼闊，道路清醒，我心幽涼。

這樣的想望，必有執(zhí)念，必有枯萎，也必有命運之手掀起的孤單的波瀾。

千山萬山，閑落松子。從南到北，心在一起，各自生活。星空之下，盡是，遠方，深宵不眠，天涯相望，愿，勿陪我飲這三杯兩盞淡酒;愿，勿叩我此刻今時，寂寞門環(huán)。

28

夜熱依然午熱同，開門小立月明中。

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

——《夏夜追涼》 楊萬里 （宋）

午熱。夜熱。無處躲藏。

打開房門，小立。

月光跟隨。

竹深。夜深。樹木深。蟲鳴聲聲陣陣徘徊。

田園自去睡了。

我不睡。當我突然，不止一次步入清涼，聽見微小的禪意和佛境。當我明了，菩提只向心覓，安靜只向心覓。

夏夜追涼，涼至。夏夜賞月，一片白茫茫。

我也是涼。你看風落庭前，無非般若。你看樹蔭濃濃，盡是法身。

29

我所思兮在何所，胸中靈氣欲成云。

槎通碧漢無多路，土蝕寒花又此墳。

某水某山埋姓氏，一釵一佩斷知聞。

起看歷歷樓臺外，窈窕秋星或是君。

——《秋心（其三）》 龔自珍 （清）

我想念的人，才氣干云。

他在我的過去未來、白天夜晚、此刻今時，反復出現(xiàn)。

有時，他是佛，遙遙指引；有時他是魔，苦我痛我。

千萬次地問，千萬次的苦苦糾纏追逐。結(jié)果卻是，在也不見，再也不見，笑漸不聞，聲漸不聞。真?zhèn)€是，上窮碧落下履黃泉，兩處茫茫，我心茫茫。

恨不得，堆土成墳，于某山某水，葬了一個貪嗔癡妄、亂七八糟的自己，以了斷前世今生，所有牽絆紅塵。

那時，如果你夜半起身，遙望樓臺，往事歷歷，會不會想到，那寂寂秋空，那窈窕星子，或許，或許是我？

30

萬物自生聽，太空恒寂寥。

還從靜中起，卻向靜中消。

——《詠聲》 韋應物 （唐）

諸行無常，諸受皆苦。這是萬物的宿命，也是萬物，盛大的歡喜。當無常來臨，君，或可證菩提？

經(jīng)歷過煩惱萬千，人性萬千，而歲月，始終慈悲。執(zhí)著的人，無須怨，無須恨，無須自我折磨悲淚叢生——

道就在那里。

靜就在那里。

人是未來佛，佛度有緣人。身處荊棘，生滅無常，我們總是不斷失望，不斷痛苦，不斷愛恨輪回，并參悟生死。懂的人懂，不懂的人不懂延續(xù)。放下一些執(zhí)著不難。譬如，視而不見；再譬如，聽而不聞。唯大智者大慧者，方可于傾心追逐之后，如此的清醒自生、超脫自在罷。如果可以，還是希望自己能拼盡全力，把心放在清凈，如此，便沒有貪，沒有癡，沒有欲，沒有妄，沒有念。

執(zhí)著，它終是太苦，太苦。

31

夕漏起遙恨，蟲響亂秋陰。

反復相思字，中有故人心。

——《效何水部》 韋應物 （唐）

蟲響夕漏。相思反復。

一切都是寂靜的樣子。一切，都是秋天的形狀。

我寫字，字不成行。

我寫信，信不成書。

我寫你，山河它突然改變了顏色。

當我寫我，故人，時光亂了。

什么，也寫不出。

想念一個人，就是這樣的心軟心跳心慌心疼心醉心酸心緒不寧心魂不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