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之謎

歐陽江河

饑餓的對稱

你，一個東方詩人，聽見坎本特的歌聲

這歌聲裹在美元和白種人的皮膚里

頭發(fā)好看，年齡金黃

象迷你裙擺箍住迪斯科腰肢

到處流行，在美國，在晚餐之后

這流行只有饑餓能媲美

如歌的饑餓比一切晚餐更盛大

并且更久地停留在胃中

因此坎本特花錢去買饑餓

因此美國的牛奶倒進大海

神經(jīng)躺在街市上，爬滿蛆蟲和汽車

血象石油燃燒，冒出黑影、濃煙、怪叫聲

后來她的歌脫掉面孔和裝束

裸著流水線的身子灌進錄音帶

象五味俱全的肉灌進腸子，和圣誕節(jié)

和最后的晚餐一起成噸推銷

直到她流出的腸子在錄音機的肚子里絞痛

磁粉象超現(xiàn)實口紅涂滿嘴唇

直到她進食廣告，吐出如醉如癡的聽眾

象吐出一列列活動的假牙

直到她這只或那只歌兒全都染上疾病

厭食而亡，在二十世紀，在美國

一種饑餓沒有食物

另一種饑餓食物太多

而你，一個寫詩為生的東方人

一個想去美利堅消化過剩食物的東方人

美國盤子里的晚餐不是耶酥

是坎本特你聽著

吃她一只歌，你整整一生都饑餓

你的胃一如你的國家，從古到今都空著

你日深一日吞咽蟲蛀的語言

因此饑餓翻開如厚厚的典籍

你看見被吃過的字跡正離開紙張

象人頭離開軀體，骨骸離開血肉

象坎本特的歌兒離開聲音

你弱不禁風遁形于詩篇

你起身如句子一樣枯瘦

你全部的詩篇只是沿街乞食的飯碗

和饑餓一起隨處發(fā)表

現(xiàn)在你的碗里是厭倦了食物的坎本特

你吃她，一陣飽嗝襲擊空胃

之后是更深的饑餓

你把手伸向西方，眼睛噴出綠色

是的，只要尋找食物總會有的

手不要縮回

就這樣永遠伸著

* 坎本特是美國流行女歌星，死于厭食。

兩個自殺標本

海明威一生打了無數(shù)次獵

最后的獨特竟是他自己

一支不屑看他的獵槍目力內(nèi)收

黑色槍體中，死亡象睡眠一樣充足

沒人從中醒來

一束霰彈的尖叫象閃電驟然劃亮

哥特人的頭骨碎了最美

這自殺貌似他殺

開槍的和倒下的并非同一人

他們雙雙扮演海明威

演完一生，演到自殺這一幕

許多的人參與了這一幕

他們把大海端上舞臺，一命潑為眾水

他們吞下藥片，一夜間睡掉上千個夜晚

他們切開腹部君臨本質(zhì)的零度

那兒刀是冷冷自白尋找一張嘴

他們當中普拉斯象掌聲來自四面八方

象一個節(jié)日來自普遍的狂熱

她的形象公開如一氧化碳

她的身體圍繞我們?nèi)缪┌椎乃谋?/p>

全部美麗傳播死訊

落地而碎的十月披著一身玻璃

痕跡沿四條邊切割命脈

她看見一張張詩歌的臉長出氣泡

慘無人色，要升起時破滅了

她看見詩意的形成象煤氣不著邊際

于是置身其間，以長長的氣管攝取它們

以強烈的心臟搏動它們

給它們一個完整的肺

所有會呼吸的詩歌都是有毒的

普拉斯死了

她忘記這是演出，忘記戴上面具

博爾赫斯之謎

書中人是自己的反面，走出某一頁

走進另一頁，不停地翻動臉孔

向書外的眾目望去，望見

一個走馬燈似的頭顱在蕓蕓眾生的肩上

行走，如此多的

隱去的身軀貌似時間

和靜止，他們的衣著洗了又洗

依然有銹了的血漬

透露并刺探頭顱里的空洞，直到

所有的思想最終只呈現(xiàn)紅色

使肉體無法辨識黑暗和光

沒有什么比光更深地

陷入黑暗，并在其中死去

正象唯一的頭顱陷落于眾多身軀

眼睛在看見之前

閉上了。 一頁書只能讀一次

第一次之后就沒有了這頁書

書依然是那一頁，只是眼睛

閉上了。 無論敲叩多少次

依然是那道門，依然是

那頁書，在許多次翻過之后

天命——雷乃和他的一個幻象

天命被削弱到最后一個人物

他洗耳恭聽之日，自己就是聲音

在別的聲音里自詡，單戀，混淆視聽

寂靜如雪落滿影子

一身言詞不理會如紙張的晝夜

他獨往獨來，所到之地不可接近

渴于生后之浮塵，弱于先天

去年之屋感到靜觀和匆匆行色的酷似

哦 被揮霍的天才，哦 輕蔑

窮途之哭在降臨的片刻干涸了

如此蒼茫象光一無所視

他生死未卜從自身離去

進入敵意、驕傲、傷口或高處

他那行星的身體一半是黑暗

升起或墜落同樣是一種炫耀

從不讓夜晚空著，直到酒燒死杯子

一地破碎有玄學的形象

他什么也聽不見，他自己是聲音

普寧的散步

插圖里空無一人

很久以前他在那兒散過步

一本書翻開故園

另一本忘記翻開。

他是一個沒見過自己的人物

在別人的書中寫書，寫出第二個、第三個

以至更多的如紙張的自己。

這么多的紙人行色匆匆，有雙眼而不四望

有漸涼的心緒而無衣著。

于是遍體披夢

感到大千世界如此單薄

如一紙茫然只留下筆誤或不治之目疾

惟有散步是美好的

一個無頭可回的影子可能接近另一個和所有

的影子。

象他那樣穿著書頁離去是會冷的。

貴族的俄羅斯如一片輕輕的呼吸。

現(xiàn)在，巴黎，黃昏之后還是黃昏

曬夠了太陽，天就下雨

而眼中之人來得如此晚，如此幽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