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楊文靜
冷白的月似一枚亮亮的小銅釘子敲在夜空上,橫云浪蕩漫渡,城郭寂靜無聲。
娥眉苦。娥眉照燈埋頭驗看自己水靈蔥段般的指頭,蔻丹抹不勻、晾不透,只開個脂粉盒子便刮出一道痕。燭火晃得茍延殘喘。愁兮愁兮,娥眉心煩意亂,摔開妝奩,又就著昏黃的銅鏡細(xì)細(xì)打量自己。
鵝蛋狀臉盤子,灰濃纖細(xì)兩道柳葉彎眉,微厚的嘴唇連了兩道淺淺的鼻紋,端端也算個中上之姿的美人。她掀了掀眼皮,兩手捏起蘭花指在左右臉頰上往耳朵一提,妄圖消滅嘴側(cè)兩道溝壑。
疲啊疲,不過這段日子窗外貓叫春吵得娥眉晚睡了些,她便有疲態(tài),就連下巴上都隱隱作痛地泛了紅。
怎么著呢?才芳齡二八好女,便瞧著像隔壁二十五的如畫了。
她直勾勾盯著鏡中的自己出了神,心情抑郁,一股煩躁怨氣在胸口起伏。梆子順著院外敲過來,一聲聲硬戳戳地聽著心煩意亂,打更的人不緊不慢地捏著嗓子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燭——”那聲音在巷子盡頭竟還有回響,灌著娥眉本就不怎么耐煩的耳朵。
“燥你娘的屁!”娥眉的尖嗓子與砸窗戶聲一并在黑夜中響起,打更人被嚇一跳,茫然四顧又不曉得誰罵了自己,只得跺腳噴了幾句粗話,繼而將梆子敲得更響地順著巷子走遠(yuǎn)了。
長夜漫漫,娥眉躺在榻上清醒無比,只是死死瞧著鏤花木窗格透進(jìn)來的月光,一寸一寸地微亮。她想抬手抓一抓,卻伸手到一半又覺得可笑,轉(zhuǎn)而無力捂住自己的眼睛。
沒有出路,沒有出路。如何是好?
窗外隱隱傳來似是小兒啼哭的貓嘶,她煩悶地用力翻過身,闔眼只求速速安眠。
翌日清晨,娥眉躲了吊嗓子的早課,就著淡黃晨光在房中梳妝。
娥眉聽了隔院中咿咿呀呀此起彼伏的高唱聲,一陣嫌惡從心底涌起,竟覺得一聲聲地像是村中的大鵝叫。
“吊什么嗓?再吊一二十年又未必成邱桂云!”她嘟嘟囔囔,往窗子外隔院的紅墻扔了個白眼。再用起功來也不過是在這個小戲班里矮子里裝高,雞頭還夠不上鳳凰尾巴上一根毛。
將手心里的胭脂打在兩腮,她對著昏暗銅鏡媚眼如絲,只嫌眼下因睡不好青了些。
“怎么著呢?又沒有誰近看?!痹偻W上簪了朵珠花,還算滿意。漱了杯早茶,拎著帕子嬌嬌柔柔地下了樓去。
戲班里的秦山迎面過來了,一雙溫厚軟白的手討好地遞上一包糕點:“娥眉還未吃早飯吧?這是我方才西街買的新鮮桂花糕呢?!倍鹈佳鄄ㄋ敉粢晦D(zhuǎn)便抿著櫻桃小嘴笑開了,溫柔萬分地接下:“謝過秦山哥,這幾日班里忙,累著你了呢。”
隔壁吊嗓子聲似乎都軟了幾分,小貓尾巴似的一下一下?lián)稀C寄壳逍愕纳倌険蠐项^笑:”沒有的事?!岸鹈紦u搖帕子便弱柳扶風(fēng)般與他別過,眼角眉梢處處搖曳。轉(zhuǎn)回屋中拆了盒子,她輕輕柔柔拈起一塊還冒著熱氣的糕點,饒有興趣地回想秦山害羞的神態(tài)。
秦山哥真俊。她歪頭扶著香腮,想著想著便笑了,又一轉(zhuǎn)念:俊是俊,就是窮,還呆。顧及此,娥眉凝眉審視著兩根手指間四四方方的糕,忽然失望,只覺寡淡。
她重開妝奩,復(fù)一絲不茍地描眉畫眼,再鄭重地抿上唇紅,只見鏡子里的女子也只剛剛算得明艷。若不打扮也是這般好看便好了,這么想著,娥眉手摸索鏡邊,又尋思起了邱桂云。
邱桂云上次唱《長生殿》的鞋是綴銀絲流蘇的,裙上也是煙里霧里的淡色蓮花,那么素的行頭怎么就襯托出那么濃的一個美人?娥眉百思不得其解,只想著邱桂云的衣裙,自己便也想穿一身蓮花,指不定能別樣的好看呢?
娥眉在熏籠的煙霧中肅靜了,聽聞邱桂云那一身緞子都是德隆莊上品,一匹便已經(jīng)三兩銀子,貴得人心尖兒顫。娥眉當(dāng)機(jī)立斷,轉(zhuǎn)身便翻箱倒柜尋覓自己家私——幾個荷包尋一遍,妝奩里外摸一遍,連繡花枕頭背后都細(xì)心搜了。
統(tǒng)共只得些閑散銀子,娥眉小心翼翼地用小秤桿稱量,共得一兩三錢。
一陣涼風(fēng)從窗外沖進(jìn)來,刮得娥眉鼻頭一酸,也不顧頭上什么珠花了,直直便往榻上倒。娥眉算個美人,且是小戲班子里最出眾的那一個姑娘,嗓子亦不錯。當(dāng)戲班子接了什么廟會或是小戶人家的邀請,她也能非常出彩。
不過,天下戲班子千千萬,每個戲班子里都有個最出眾的小旦,娥眉淹沒其中,不過滄海一粟。每個這般的女子或多或少有些驕矜,或多或少獲得過些贊美與殊榮。當(dāng)然,這驕矜亦是小家子氣的驕矜,是夏夜里的螢火和星子,揮一把輕羅小扇也能吹滅幾枚。
眾星捧月,千千萬萬個娥眉千千萬萬枚星子,月亮卻只有一輪,那便是金光輝煌云里霧里的邱桂云。
邱桂云是最受追捧的角兒,她的戲雖未一折千金,但聽聞上回相國府壽宴用二兩金子才請動。據(jù)傳當(dāng)晚相國府燈籠匯成了河流,馬蹄聲迎來送往絡(luò)繹不絕,賓客各色穿戴能晃花了人的眼,拜壽的全是四方權(quán)貴,那才是真正的車如流水馬如龍。
而壽宴人聲鼎沸不過一刻,驀地一聲洞簫便不知何處飄起,四下漸漸靜了,只見原先鋪天的喜慶綢布一層一層墜落,像閨閣的三進(jìn)三出,曲徑通幽,猶抱琵琶。
最后一方綢幕款款疊落,露出了燈火昏黃的戲臺。玉一般的美人如月低垂,微一動身,層層疊疊的藕色紗衣跟著飄起,那紗擺上用水墨朦朦朧朧描了相國府鱗次櫛比的亭臺樓閣。她眸光流轉(zhuǎn),一對籠煙眉似蹙非蹙,潑墨般的長發(fā)微挽,似乎可抬手邀明月。端的神仙般人物。
邱桂云不愛做戲折子里的尋常打扮,她唱腔名動天下,只有別人仿她的,她從不學(xué)老樣式。娥眉自認(rèn)只是姿色上略遜于邱桂云,然千千萬萬枚星子都這么想。
窮。娥眉揉著額角,心里難受。一兩三錢,連半匹德隆莊的緞子都買不到?!霸趺淳蜔o論如何都穿不起了呢?怎么人不及她,衣服也不及她?莫不是一輩子都比不上她?”娥眉?xì)鈵?,竟下了狠心,翻出自己所有不常戴的鐲頭首飾草草塞入包袱便要出門。
“首飾就是為了給人看的,你們不常見人,那不如我當(dāng)了你們?!倍鹈寄局X子發(fā)起燒來,一心要典當(dāng)了它們?nèi)Q得與邱桂云原模原樣的一匹布。
正是正午,日頭正盛。娥眉面色嚴(yán)峻,一個人疾步走在檐下,只覺人海蒼茫各自奔忙,自己連件想要的衣服都穿不起,是微不足道卻令她幾欲落淚的凌辱與委屈。
要典當(dāng)?shù)氖罪椑镉惺裁茨兀坑兴?dāng)時心心念念硬是攢了三月的賞錢才小心翼翼捧回來一次都不舍得戴的翡翠耳墜子,有唱得滿堂喝彩時主人家賞賜的老玉鐲頭,還有嬋娟嫁人時邊哭邊哆嗦著塞在自己手中的銀絲帕。
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幾件家當(dāng),她夜里掰著指頭都能數(shù)清卻仍然為之竊喜的物什,而今竟要全沒了!可是娥眉有什么辦法。她低慣了頭,竟已然釀出了一腔無根仇恨,而今只是耳目發(fā)燒含著熱淚地想要邱桂云那一身行頭。即便她不會穿著出門趕集去,但好歹能貼著身好好地摩挲一下德隆莊的緞子究竟是多么好的緞子。
她從來沒穿過德隆莊的衣裳,她穿不起,但一想到自己可能一輩子都穿不起,酸澀的淚就已止不住要外涌。
手中的布包越攥越緊,娥眉一手涼颼颼的汗。
迎面顛顛地跑來幾個追逐打鬧的孩童,撞得她一踉蹌。娥眉本就凝神思慮,而今一撞卻如同被打醒般,她瞪著眼睛,忽然如同一盆燙水澆在雪上刺啦啦響后的無望疲憊,步履蹣跚地挑了塊陰涼便坐下。
“姑娘有什么煩心事?”不知多久,一個嘶啞的聲音忽然于小販叫賣的間歇在娥眉身旁響起。她一時未反應(yīng)過來,只是下意識往身邊望去。
是個身著破舊污臟道袍的老道士,正好擋了日頭,只剩一圈勉強(qiáng)看得清的模糊黑影。娥眉心生厭煩不想搭理,青天白日里又是哪里來的老神棍想騙人錢財?
日頭更盛了,周圍喧囂聲音仿佛大起來,娥眉心口像是被誰一扎。等她驀然清醒,那老道士已經(jīng)不見,街市小兒嬉鬧聲、小販叫賣聲與行人絮絮的話語如同織機(jī)上的經(jīng)緯,一梭又一梭結(jié)結(jié)實實、密密匝匝地堆砌,曬著正午的太陽似乎蒸騰出夢般的蒸汽與朦朧。她晃了晃腦袋,屈指揉著額邊,余光卻瞥見不知誰掉在自己跟前的一個香囊。香囊普通平常,石青色的緞子上繡了對錦鯉,聞不出是什么香氣,娥眉只覺熟悉。
與她從西市稱來、總留不住多久氣味的月季桂花丸子不同,這是一種有根有枝有節(jié)的、實打?qū)嵉膿浔窍恪?/p>
她緊緊捏著那枚香囊,手微微顫抖,將它湊近鼻端嗅著回去吧。人忽然像是浮在這人世上的粟子了,像是所有朦朧的吵鬧托起了她,一睜眼竟是淚眼婆娑起來。大熱的日頭將所有不忿與猙獰給曬得發(fā)亮,亮到刺眼,刺得她忽而脫了力氣,不過瞬息便在這污濁塵土里偃旗息鼓。
手慢慢垂下去,娥眉的眼神倏然黯淡熄滅,心內(nèi)莫名空無一物,只一個念頭——不典當(dāng)了。
小院中燈火通明,娥眉扶正發(fā)髻,畫了濃墨重彩的妝,耳墜子翠得像湖泊。她抿著殷紅的唇對鏡眼波流轉(zhuǎn),金步搖的流蘇垂在耳后,微微搖曳出一種逶迤的姿態(tài)來。左右顧盼,竟這般滿意。
飲酒作樂聲從簾外與脂粉氣的夜風(fēng)一并拂來了身畔。蔥白的手指捏起個蘭花形狀,將這靡靡的一簾燭光掀起一縫,是邢媽媽從廊那頭喜氣洋洋地來了,嘴里喚著:“娥眉,焦公子要見你呢。”
“這便來了?!彼龐傻蔚位?,輕盈盈起身向邢媽媽迎去。
焦公子是開春方來此地,傳聞家底頗豐,長得也清俊。正是剛建成新府邸,請了這戲班子去熱鬧一番,娥眉用一把軟得跟水般的嗓子贏了滿堂喝彩。焦府的老太太親將她喚到跟前慈愛地夸過一回,正在興頭,偏頭便將身側(cè)美婦人鬢邊的金步搖拔下賞了娥眉。當(dāng)時焦公子坐在堂側(cè),望著娥眉笑得春風(fēng)和煦。她退下前,脈脈地往焦公子悄悄望去一眼,今日這光景,便是他領(lǐng)了她那一眼的風(fēng)情。
待得娥眉款款走進(jìn),燈火通明間她便一眼撞見焦公子的笑,他束發(fā)端正,一身天青的衣衫合了娥眉的意。娥眉微微漾起嘴角,悄無聲息地將燈下焦公子的一身行頭打量個遍,發(fā)冠上一支白玉簪也似是上品。
她的笑意淌到眼底,不經(jīng)意將下頜含低了些,施施然坐在了焦公子的對面,上次焦母賞的金步搖蓄著光,落在焦公子眼里更多一種顏色。
見方從月色中出來的俏人兒無聲地含羞望著自己,焦公子端起酒盞:“上次貴妃扮相的眉眼過艷,沒望真切,今宵再見,娥眉姑娘真是美人?!?/p>
趁著低頭起盞,娥眉帶著三分得色的眼珠子微微往眼底溜了一轉(zhuǎn),再徐徐抬眼:“公子謬贊,奴不敢當(dāng)?!?/p>
香得流蜜的酒淌過喉嚨,絮絮的話語碎紙似纏綿飛進(jìn)娥眉的耳朵里。她作態(tài)地歪在桌上,手撐著香腮,眨出了滿眸的水光,只似是無辜地拿著焦公子望。她覺得此刻的自己便是朵鮮花兒,芍藥或者牡丹什么的,香噴噴又嬌俏俏,美得如在云霧中,忍都忍不住地想要賣弄,那些尖刻躁動的心緒仿佛全沉在腦后,已被她馥郁四溢的枝葉與香氣全部覆住。而焦公子便是賞花人好了,他只需看著,或可撫一撫,再或者便將她擷走了也可呀。
娥眉醉眼望出去,已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那端盞的手指像要燒起來,燒出一寸寸翎羽來。抑或她便是那酒,沸騰著,想要把自己潑出去了。
焦公子俊,真俊,和秦山那窮呆似的。她閉著眼,仰頭笑出幾分志得意滿來。
酒香撲得人昏昏,梨花一團(tuán)一團(tuán)沉沉抱起來。
月亮圓滿一輪,靜靜懸著。
春末,梨花凋零的時節(jié),娥眉由一抬小轎進(jìn)了焦府,成了妾。
秦山很是心痛了一番,在戲班子小院里緊緊扯著娥眉的衣袖不肯言語,從來脈脈含情的眉眼似乎一不留意便要下淚。娥眉新妝,一對眉毛挑得高高的,亦掛起假意不舍的笑,撫著秦山的手背,口中念:“秦山哥,此事便這么砸在人頭上,我不過一名孤女,左右無依靠,又怎么能拒?邢媽媽也勸我許久,我打小在戲班討生計,此次如何能讓邢媽媽沒臉?”
秦山一言不發(fā),仍是死死攥著娥眉的衣袖,一院的天光瀉下來,將他眼下新添的烏青照得分明。娥眉嘆氣,又道:“世事這般無常,我原知曉你的心意,本也想過待你有些氣候我們便廝守的光景。奈何大戶人家娶妻納妾便如集市上強(qiáng)買強(qiáng)賣,我又能怎么的呢?”
只見那雙手仍是不放,在娥眉眼里已有些不識好歹死乞白賴的意味,她按下不耐,藏起眼底幾分嫌惡,好言相勸道:“秦山哥,等我入了焦府定會常常想起你的,你先放了吧?”說著,心一狠往鬢上拔下一支珠花塞進(jìn)秦山手中,“以后秦山哥睹物如見人,我過幾日便要成焦府的娘子了,此生便不可再見得,望秦山哥珍重呢?!?/p>
秦山贈了她一個翡翠鐲頭,她半推半拒地收了,瞥了幾眼轉(zhuǎn)身擲進(jìn)妝奩,接著便敲鑼打鼓地嫁了人。
亭檐灰青,梁柱重紅,珠簾沉得似掀不起。娥眉沒了顏色衣裳,再染不得指甲。在園子里喂了只花貓兒,在死悶時用來逗趣。
剛嫁進(jìn)府,娥眉隨焦公子在書房。研墨,剪燈花,呵欠也只能偷著打。焦郎雖性子放縱,但滿腹墨水并不假,每每想吟風(fēng)弄月與娥眉風(fēng)雅幾句,奈何娥眉常啞口。漸漸地,他便百無聊賴揮手讓娥眉回去。
不知怎的,娥眉總覺得日子就像被裹上了錦緞,一層一層,要裹死陪葬并不豐厚的自己。她不得再唱戲,不得上街,不得撒潑。在戲班子里她痛恨吊嗓,在焦府卻總想哼哼。她端正了鏡子,扯下一縷頭發(fā)繞著指頭對鏡子斜眼看去,眼波仍是脈脈的,卻再不知除此還有什么可以留得住她的焦郎了。
她無數(shù)次扒著自己的臉細(xì)細(xì)瞧,眉毛仍舊濃密,眼睛也勉強(qiáng)水靈,至于那兩道淺淺的鼻紋,她像出嫁前一般兩手捏起蘭花指,在左右臉頰上往耳朵一提——多標(biāo)致的小娘子。
多標(biāo)志的小娘子……
娥眉仿佛行將就木,只緩慢地合上妝奩,呆呆往窗外望去。
暗綠草木披著日光無聲搖曳,滿耳只得蟲鳴與鳥兒翅音,園子成日里不過來往二三人。無人交談,無人喚她。她眼中空空,只覺此生從未過過這樣難熬的夏天。
第二年開春,娥眉為焦府生了一個孩子。
她總是在夢里記起那個燭火亂晃的夜晚,手臂被綁縛的綢子勒出血痕,臉上不知是淚是汗,頭發(fā)膩在腦后,像一團(tuán)臟污。她猙獰哭叫,憋了一年的聲氣似乎都在這時發(fā)泄。許多時刻,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要被撕開來,血水卻帶著更大的痛襲入。
待得第一聲孩兒的啼哭傳來,娥眉嘶啞的嗓子終于得以休息。人間忽然安靜,她就這么躺著,盯著空空的橫梁,眼淚撲簌簌掉進(jìn)頭發(fā)里。身體仍然抽搐發(fā)痛,她勉強(qiáng)側(cè)頭,看見許多人圍著她剛剛出生的兒子,每一個的臉上都是如此真切的喜上眉梢,她是個被人擺弄蹂躪過后丟棄的娃娃。
他們撕開了她,卻忘了縫上。
娥眉的嘴唇顫著,張開又合攏,卻沒有力氣發(fā)出聲音。她一次又一次張口,卻只是徒勞地吐氣。痛啊,娥眉想喊痛,血是不是還在流?血是不是會流干?她不知道此時的自己像一尾瀕死的魚。
兒子生得好瞧,娥眉愛極了,這是她的骨血,是她孤苦單薄在人世間艱難鉆營留下的唯一憑證。那樣血肉外翻的痛,幾乎已經(jīng)要走娥眉半條命,她不再敢照鏡子,也太久沒見焦郎了。
一個悶壞人的午后,娥眉的兒子不慎跌進(jìn)小湖,被撈得及時,只是躺在床上發(fā)熱。焦郎一回府便急匆匆來看兒子。娥眉惶恐,竟不知如何是好,忙盛裝打扮,卻驚覺自己的腰身粗至這般,面目也腫起來,眼下有了烏青與淺紋。面容趕用脂粉填補(bǔ),腰身忙以衣帶緊勒,將往日得的珠翠首飾綴在鬢邊,抹當(dāng)年與焦公子初見時涂的口脂。
她太久不出街,不知外頭的年輕女兒家如今是什么打扮。等焦郎來了,看見本就老態(tài)初顯的妾裹著陳舊花色的衣服,臃腫的身體靠在桌沿,與屋子里昏暗的光線融為一體,像個死氣沉沉的古董。娥眉一見他便咧開嘴笑迎了上去,卻不想焦郎望著她鮮紅的嘴巴,逃也似的走了。
我是枯死了的花嗎。娥眉問自己。
生兒育女,血液干涸,不再盛放。原本蔥白柔軟的手,她只用來撫摸自己的臉頰,扶起鬢上的珠釵。而今沾染兒子的屎尿,扶著門框,等郎君到天明。郎君嫌她不懂詩書,郎君道她沒了顏色,郎君說她不再動人……她低頭嗅著自己的袖口,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仍是嗅到了那一股骨子里朽壞的氣味。
三日過后,仆人從兒子落水的塘子里撈起了娥眉的貓。
娥眉安靜蹲在地上,一言不發(fā)地望。那貓已死了。她自打夏初便再沒見過它,以為它是去別的哪戶人家謀生了。原來是被鎖死在了這府里。
貓瘦,毛發(fā)全貼在那薄薄的皮肉上,包著骨頭。娥眉恍然覺得這是一只死鳥,這么瘦,這么弱,這么痛不能言。
埋了吧,娥眉發(fā)著苦,勉強(qiáng)對仆人說。
焦府再沒有貓了。
脖頸像被什么勒住,娥眉頭疼欲裂,使勁蹬腳。眼前盡是云霧,月光灑下,不見盡頭。這是何處?四下無人,一片荒涼。她倉皇亂跑,腳下不知踢走了什么東西。娥眉慌忙彎腰摸索著拾起,顫抖著拿至眼前,竟是個似曾相識的香囊,她強(qiáng)自鎮(zhèn)定,仔細(xì)辨別,只見那石青的緞子上,繡了一對錦鯉。
不知何方咿咿呀呀聲漸起,像鬼哭。娥眉怕,抱住腦袋不敢動。耳邊忽而傳來器物破碎聲,她被嚇得一哆嗦,頭痛戛然而止,緩緩睜眼。
竟是換了一處,娥眉驚慌,哆嗦著摸胸前的被褥,側(cè)頭竟看見出嫁前的妝奩。隱約聽見有人喊自己,卻是邢媽媽罵著推開門:“都日上三竿,你這小蹄子怎的還在睡?還不利索起來去吊嗓子!”
娥眉懵懂,慢慢起身梳洗,坐在鏡前恍然一望,竟是自己未嫁時的臉。
這是三年前,她不敢置信地想著。沒有焦郎,沒有嫁人,沒有花貓,沒有貴妃醉酒,三年種種煙消云散,是娥眉一場驚夢方醒。
戲班子的夜晚總是熱鬧的,娥眉帶著剛從戲臺下來的妝面在小廚房里吃飯,聽見前院還演得熱鬧非常。同座的如意興致勃勃拉住她的袖子,眼睛明亮地瞧著她,口中忙忙道:“娥眉姐姐,我聽聞秦山哥屬意于你呢,你可聽說?”
秦山?娥眉垂下眼來微微一勾唇角,略帶得色。那場噩夢后她想著要收了心,便對秦山情意綿綿起來,二人正是悄悄打得火熱之際,那翡翠鐲頭也冰瑩瑩戴在她腕上。
卻不想如意下一句便是:“你可千萬莫應(yīng)了他,他家那光景是有上頓沒下頓,前幾日還被邢媽媽罵了,咱們班子里不過幾個男子,老鼠竄上了供桌,那秦山竟連打都不敢打,腿都軟了三分,可見不但窮得掉底兒,還是個沒一分膽氣見識的人。”
戲臺上鑼鼓喧天,如意的聲音尖利十分,不知又在聒噪些什么,娥眉呆望著面前一碗白面,木木地應(yīng)了。
是夜,不知哪里來的簌簌聲擾得娥眉睡不著覺,她起身點了燈四處細(xì)瞧,忽而見繡鞋底下竄過一只大灰老鼠。一聲驚叫破嗓而出,眼見那老鼠要往自己爬來,娥眉趕緊抄起身邊的凳子便用盡力氣狠狠砸了下去,沒幾下,老鼠便失了聲兒。
娥眉一寸寸地挪開凳子,只見那老鼠被自己砸得七竅流血,僵在地板上,只一根赤裸的大尾巴還在抽搐。
虎口撕裂,辛辣的冷意從指尖迅速往頭頂竄,娥眉吸氣越來越急,兩只手顫抖著捂不住嘴,她終是將冰涼麻木的手掌上移,猛地捂住自己的雙眼。
一聲尖利的哭嘯刺破了沉睡的夜,屋頂正要叫春的貓兒被嚇得撲棱一下竄開,就連靠在城墻根兒小憩的打更人都被震得一抖,隨即吧唧兩下嘴巴,在依稀的燈火里又翻個身繼續(xù)睡去了。
翌日,街坊間傳起流言,說是東市的戲班子里瘋了個戲子。
這邊,娥眉精神抖擻地大操大辦,將屋子翻得底朝天,什么銀絲帕耳墜子統(tǒng)統(tǒng)打了包,滿臉喜色地掂在身上往當(dāng)鋪去了。她前腳剛出院子,后腳邢媽媽便慌慌張張關(guān)了門,兩三個戲班子里的黃毛小丫頭悄悄跟在娥眉后頭,望著她抱著一包銀子從當(dāng)鋪出來,一拐便進(jìn)了德隆莊,一路上撞了許多人,卻仍是什么都望不見、興頭旺盛地只管往前撞,可見真是瘋魔了。
娥眉五指緊緊地抓著繡了蓮花的錦緞,像是抓住一條隨時要溜走的魚,只有把指甲深深摳進(jìn)去才拿得緊。
它們那么涼,那么服帖,那么合她的身子,像是已經(jīng)等了她三年。
娥眉咧著嘴呵呵傻笑,盈了一包熱淚,心里什么也不記得,她只知道春天去了夏天要來,夏天去了便是秋天。貓會死,花會枯。
這似水流年攥碎不得,給人不得,四海皆是斷壁殘垣。戲唱不完,但這一輩子總是要死的。往哪條路走,人都是要死的。
但在這樣荒唐的人間滾滾塵霧里,她終于,穿上了德隆莊的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