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維紅
老屋為一座磚瓦結構的典型客家民居, “一”字排開,一百多平方米,三房一廳。地面離頂梁六米多,通風透氣涼爽。大門高兩米多,寬一米多。門板是外公外婆贈送的,由兩塊三百多年歷史的荔枝樹制成,暗紅厚重,開關門扇,門樞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叫聲。廚房置于老屋的左前方,三十多平方米,長方形,仿佛一支巨大的駁殼槍伸出的槍管,日夜對著山村路口和遠處的田野。
老屋是我們兒時的樂園。炎熱的夏天,在整潔冰涼的客廳地面上鋪上一張席子,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美美地睡上一個午覺;可以聽阿婆講故事,繪聲繪色地講她以前經(jīng)歷的趣事、往事;還可以欣賞老鼠們在屋角、墻頂上攀爬、沖鋒、表演和打架,發(fā)出肆無忌憚的叫聲;或者看年輕的老鼠們談戀愛,打鬧、擁抱、接吻,竊竊私語。有時,我們在地面挖上兩個小洞,玩起彈珠。趴在地上,冰涼入骨,瞄著目標,彈無虛發(fā),直到把對方殺個片甲不留。
在生產(chǎn)隊時,母親一個人掙工分艱難養(yǎng)活一家六口人,到年尾時還要父親寄錢回來買工分挑口糧,也就是一些芋頭、番薯和幾百斤稻谷。記得分單干第一年,早稻豐收,有兩千多斤,老屋的每間房都裝有幾缸稻谷。母親從未見過這么多稻谷,興奮地壓低嗓門,顫抖著對我說,這下有飯吃了,不要告訴別人!
平時早晚吃粥,中午吃番薯或芋頭。一個大人抱不過的、肚子鼓鼓的、陶做的大缽頭置于一張黑白相間、長約兩米、寬約一米、高約六十厘米的長方形臺上,里面裝著滿滿的一缽稀粥,平靜的粥面像一面鏡子,清晰地閃過我們那渴望焦急的臉龐。阿婆站在陶缽邊,一一給我們舀上一碗稠稠的白粥。輪到她們的,只有稀稀的一些粥和清澈見底的米湯。待我們吃完,說,還要!阿婆一臉慈愛地看著我們,拿起椰子殼做的勺子在缽中不停地攪動,在狠狠地追擊著上下沉浮的粥米,然后不停地說,要留點粥給豬吃,不能吃完,要不過年時抓你們?nèi)ゼg水賣錢。
那時一年難得吃幾回豬肉,母親買豬肉時主要是買肥豬肉回來炸油,偶爾買一刀切的五花腩。記憶中肥豬肉九毛一斤,一刀切一塊二。我們最喜歡吃的是酸菜和芋苗。每當酸菜(芋苗)煲好端上臺上時,打開蓋子,熱氣騰起,滾燙的瓦煲發(fā)出陣陣“呼呼吱吱”的聲音。阿婆從掛在廚房鉤子上取下白色的油罐,從油罐中舀出一大勺白色塊狀的豬油,放到酸菜(芋頭苗)一攪拌,油香四溢,我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叉向油水四流的咸菜,手指一收攏,迅速夾起,咸菜迅速飛到嘴邊,哈哈噓噓,不停吹氣,燙嘴也不怕,扒上一口飯,牙齒不斷咀嚼,閉著眼睛,慢慢享受。如果碰上節(jié)日、大隊放電影或到河里、山?jīng)_抓到魚蝦,阿婆高興地說,今天煮芋頭飯吃!魚蝦煲酸菜(芋苗)拌豬油,加上幾小塊豬油渣,讓我們興奮回味了很久,乃至整個童年。
沒有老屋之前,我們一大家住在一百多平方米的老宅里,父親、伯父、滿叔三家十多口人,擠在一起,連放腳的地方都沒有,生活極不方便。于是,父母商量要建新屋,父親想方設法籌到兩千多元寄回來。在母親、伯父、九叔等人的籌劃下,建房漸漸有了眉目。
我那時還沒有進學堂,對我家建老屋很感興趣,每道工序都認真觀察。我依稀記得,定了建房第二天,親友一大早齊聚我家。吃完早飯,他們扛著犁耙就往村頭的地里開始忙碌,犁田、耙田,和泥,整塊田泥被犁耙翻打攪拌,變得柔軟,黏性十足,再將黏泥裝上畚箕,然后挑到不遠的一塊干硬的禾田上。磚格早已擺好,撒上細沙,往上面傾倒黏泥,雙腳不斷在上面踩踏壓實,隨后走下磚格,彎著腰,雙手持泥弓從上往下一括,雙手一抹,磚面變平,端起磚格,一個平整光滑的泥磚制作完成。經(jīng)過一天的努力,一個個黃色的、仿似巨大的豆腐塊的泥磚鋪滿了禾田。
泥磚經(jīng)過十多天的暴曬風干,變得結實堅硬,適合建房。鄉(xiāng)親們在隊長吆喝下拿著泥刀,挑著畚箕,紛紛前來削磚、挑磚。他們將每個重達三四十斤的泥磚搬上畚箕,女的一擔最多挑三個,男的一擔挑四個。走過田埂,跨過水圳,邁過平地,爬上陡坎,終于來到工地,一天來回十幾趟,一天下來氣喘吁吁,腿腳發(fā)軟,但鄉(xiāng)親第二天還是繼續(xù)幫忙,直到挑完那一田泥磚。
有了磚,還需要屋梁。母親和九嬸帶人到外村采購,當時直徑50厘米的尤加利每條一元多,談妥了給錢即砍。伯父和姑爺答應各送一條苦楝樹作椽子。尤加利、苦楝樹扛回來后,要去皮放到水塘里浸泡數(shù)十天,然后取出清洗加工,那時是手工鋸樹。鋸手按尺寸將苦楝樹攔腰鋸斷,然后將樹干斜豎起來固定,兩米多長的大鐵鋸架在樹干頂端,一人站在上面,一人站在地面,一拉一送,上下用力,很費力氣,唏唰唏唰,木屑上下翻飛,仿佛下了一陣陣黃白色的木屑雨,灑得鋸手滿身都是,仿佛是一個木屑人。
火磚、紅瓦及瓦扣在本村定做,由生產(chǎn)隊組織人員打制。經(jīng)過一段時間忙碌,瓦扣及紅瓦燒制好,母親出錢購買。如果錢不夠,過年時賣豬補上。待瓦窯冷卻后開啟窯門,鄉(xiāng)親們將磚瓦挑到工地上,一切做屋材料備好,就等建造了。
1975年8月的一天,是下磚腳的日子。當天早上,在主事者的指揮下,母親與家人站在早已挖好的磚溝下面,將新磚放到中宮及其他位置上,然后舉行有關儀式,鳴放鞭炮,給到場的人發(fā)利市,派發(fā)發(fā)籺和爆米花,客人不斷道喜?,F(xiàn)場喜氣洋洋,奶奶、母親等笑彎了眉毛。
當墻砌到放窗戶、門楣及頂梁的位置時,要安裝窗戶、門框及頂梁,要給大師傅封利市,以祈求順利平安,大發(fā)大旺。墻角、門框等用火磚砌,其他地方砌泥磚。當桁條橫向鋪好后,要沿著桁條的縱向鋪設椽條,用鐵釘固定。兩條椽條之間鋪上紅瓦(艾話叫“瓦乸”),兩排紅瓦之間鋪上瓦扣(艾話叫“瓦公”)。近觀,紅瓦像一個個巨大的魚鱗疊在一起,而瓦扣像一只只小貓趴在那里。遠觀,瓦面沿著屋頂向兩邊傾斜鋪排開來,像一片紅色的彩霞,又像一只巨鳥展開的翅膀;而頂梁上鋪著一排紅色的“瓦乸”和火磚,不斷向兩邊延伸,仿佛一只巨鳥的背脊。
瓦屋落成之日,劏雞殺鴨,準備一頓豐盛酒席,盛情款待辛勞的鄉(xiāng)親們,感激大家的幫助。
搬進新居,一家人心里甜滋滋的。我瞅瞅這,摸摸那,感覺一切都那么新鮮、新奇,興奮得睡不著覺,讓我倍感自豪。那時,能擁有一座結實的新瓦屋,那是父輩們一生的夢想。
遺憾的是十幾年前,這座老屋和老宅早已破舊倒塌被清理,灰飛煙滅了,我們在原地再也找不到兒時的記憶和祖先留下的痕跡。鄉(xiāng)親們的瓦房一如這座瓦屋和老宅的命運一樣,在完成它的使命后,被嶄新的樓房取代。瓦屋不死,只是凋零。它在被新生代取代后,實現(xiàn)了重生。
現(xiàn)在,全村房屋外觀已按嶺南客家民居特色進行改造,一個具有客家特色、內(nèi)含關公文化的村史館以及文化廣場、公園正在建設中;水塔、自來水、路燈、文化室、污水處理池等已建設好,村道早已實現(xiàn)硬底化,村道兩旁和農(nóng)家庭院種上了菠蘿、黃皮、櫻桃、沙田柚、人參果、木葡萄等果樹和各種風景樹,村容村貌煥然一新,政府將黃坭艮村打造成客家風貌特色村、山水宜居特色村和紅橙產(chǎn)業(yè)特色村,黃坭艮村將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將實現(xiàn)在新時代下的“浴火重生”與華麗轉身。
住上新樓,在享受舒適、便利的樓房時,我心有所失,不禁想念起瓦屋的好處來:山風在瓦與瓦之間、瓦與桁之間、桁與墻之間穿行,發(fā)出嗚嗚的叫聲。瓦屋猶若天然空調(diào),冬暖夏涼,清新怡人。我們的祖先在此生活過,瓦屋雖落伍,卻留下了生命的印記,觸摸它,就能觸摸到祖先的歷史和生命的溫度。
人類在前進中不斷遺忘,在遺忘中又不斷懷舊?!霸诖孱^建一個村史館,將村史館前面的水田填平,做成籃球場、廣場和公園,將為伯的瓦屋(全村僅存的碩果)修繕保護;在村前的長青河養(yǎng)魚,河兩邊種上荷花,改善人居環(huán)境?!本鸥缯Z重心長地對我們說,“將我們祖祖輩輩留下的物件和精神品質(zhì)長久的保存下來,傳承給我們的子孫后代,讓他們記住我們的根和來時路,留住鄉(xiāng)愁,不忘根本,砥礪前行,光耀家族,振興中華!”
“做人不能忘本,這里是我們的家。在艱難時期鄉(xiāng)親們幫助了我們,我們要一輩子記住他們的恩情,在我們有能力時要回報他們!”父母教育我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