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史和心靈史的宏闊敘事
——讀張建群長篇小說《青臺》

寧志榮

家族史不僅僅是一部家族的興衰史、發(fā)展史，而且是一部心靈史、精神史，它承載著家族成員生息繁衍狀況，指向關鍵人物以及每個家族成員的命運，還反映出當?shù)氐臍v史文化、禮儀風俗、世情世相、生存方式。對于張建群這部書來說，具有以上意義和價值。她的書，分明是一部晉南農(nóng)村近百年歷史生活長卷，書中人物衛(wèi)氏、胡氏、章維、芙蓉、芷榮、新月、居義、承秀等等，一個個活躍在眼前，訴說著身世的不幸、艱難、坎坷，承載著禮教、民俗、生活、文明，構成一幅鄉(xiāng)村社會的清明上河圖。

命運的撲朔迷離，真是難以說清，有時一件事，一個念頭，甚至一句話，命運就轉了彎兒。冥冥中的人們，誰能認識命運呢？承秀的同學偉業(yè)因為超車而當場送命；算命人說章家的章維中年有大難，恰恰在中年遭受牢獄之災，又說章紀長大在外工作不回故鄉(xiāng)，也很準，這是巧合？還是人的命運？抑或是作者的鋪陳而精心構思設計的？不得而知。還有書中對于狼與人之間的對峙、狼的兇殘描寫，使人感受到神秘之外的生活的另一面。引人好奇，引人思考。

作為闖蕩口外辛勤致富的章家，在二十世紀初期和中期的風雨飄搖中，多災多難的命運是注定的。他們無論如何掙扎、逃避都無法擺脫這種命運，因為在那個山河破碎、日寇蹂躪、盜匪橫行的年代，富甲一方的莊戶不可避免地首當其沖面臨厄運。莊稼人辛苦勞作積攢的財富，并不能真正屬于自己。他們和那個時代一樣，處在風雨飄搖中?？上攵?，土匪不是出現(xiàn)在月黑風高夜，而是大白天明火執(zhí)仗搶劫，章家無能為力，官府也不聞不問，任盜匪橫行。這種時代和社會，必然造成章家多舛的命運，不僅章家如此，哪個富裕的農(nóng)民能夠逃脫這一噩夢呢？中國五千年農(nóng)耕文明積累起來的財富、農(nóng)耕文化、禮義廉恥，在動蕩的時代統(tǒng)統(tǒng)受到?jīng)_擊，化為塵煙。

晉南婦女是堅強的、堅韌的，對于命運的不公有著頑強的抵抗，她們的身軀雖然瘦弱，但是不管生活壓力如何大，都絕不屈服，表現(xiàn)了一種堅韌不拔。衛(wèi)氏在丈夫早逝后一生守寡，拉扯大六個孩子，讓他們一個個婚嫁成人，她帶著一家人經(jīng)受戰(zhàn)爭的煎熬、土匪的欺凌、生活的苦難、孩子的不幸，每一次遭遇她都默默承受，因為人生要繼續(xù)下去，有一大家子人要活著。 家中被土匪洗劫一空，擦干眼淚繼續(xù)生存；大兒子章維作為家中長子因為參加勸善會判無期徒刑，冤枉無處訴說， 她帶著孫女邁著小腳跑到獄中看望；女兒芷蓉年僅二十二歲守寡，她為了外孫力勸芷蓉嫁給姐夫，每一次生活的變故都沒有改變她頑強的內心，任何風浪卷來她都盡最大力量忍受下來。

書中彌漫著豐腴的晉南味道，塑造了晉南婦女勤勞善良的形象，在她們身上我們感受到女人的善良、勤勞、本分，具有掩飾不住的由內而外的人性光輝。胡氏在丈夫坐監(jiān)獄的一十八年中，以相當強大的內心抗過了屈辱、冷眼、排擠和敵意。全家人都因為她的男人坐了監(jiān)獄小看她冷落她時，她也從來不動聲色。 “她一直以為，這世上的人都像她的親人一樣，愛著她，哄著她。即使人家說話不友好，她總會往友好的方向去聽。即使別人暗含譏諷，她總是從沒有惡意的方向去理解。 ”“你奶強大陽光的內心，就是一塊盾牌，啥槍棒箭簇，到她這里都會黯然落地。 ”她的心態(tài)是陽光的，總是以善意、善心對待人和生活，面對生活種種磨難泰然處之，從不抱怨。胡氏代表了從前的大家閨秀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和價值觀。大哥章維走后，芙蓉成了家中老大，她操心老媽，還要操心大嫂，兩個妹妹，兩個弟弟，她都放不下心。她隔三差五就回到娘家織床單，織被里、被面，穿針引線，縫縫補補，永遠不知道勞累。看到這里，我不由想起我的姐姐以及我老家村莊的姐妹們，她們就是這樣子的啊，心里想著弟弟妹妹，想著一家老小，總是任勞任怨、不離不棄、始終不渝地為家里做各種事，幫襯家里，扶持姊妹。這種與生俱來、發(fā)自肺腑的人生信念，這種對于孝悌的詮釋，多么令人感動，我們晉南的女子賢惠善良的美德，她們的堅守、執(zhí)著、忍耐的背后，是幾千年來傳承的鄉(xiāng)村文化、禮儀文化、孝悌文化。芙蓉為家里來來往往忙碌，誰知卻因為分娩而病倒離開人世，一場意外，人生就戛然而止！章紀有個賢惠妻子田氏，她愛自己的丈夫，不管丈夫對她怎么冷淡、怎么看不順眼，她都逆來順受，等了丈夫七年，伺候了衛(wèi)氏七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可是，最終等來的是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換來的是章紀的薄情絕情。能有什么辦法呢？誰能相信真情真心就一定換來相應的回報呢？舊時的晉南婦女，她們?yōu)樯罡冻龅奶?、投入的太多，可是，命運又是多么詭譎、多么不公、多么險惡啊！

古人說：“善良的心，勝過黃金。 ”無論命運如何變化，章家家風沒有變，在章維身上表現(xiàn)為一種善良忍耐，與人為善，不與人計較長短。章維作為章家長子，他身上承載太多的苦難、艱難，他的生活動蕩不安，命運遭受太多的不公，他貫穿作品首尾而存在。他的身上集中了晉南男人遵從長輩、 持家愛家、勇于擔當、奮進抗爭的秉性。他早年在運城上學時思想先進，追求進步，本來要和同學一起投身革命，可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他不得不放棄了；父親去世后，他作為家中的頂梁柱，幫助母親將五個弟妹養(yǎng)大成人并成家。他數(shù)次經(jīng)受生死考驗，被土匪綁票后跳進黃河而僥幸逃命；參加張振邦部隊時，因為請假探母險些被槍斃； 名列槍斃名單時，他的同學已經(jīng)成為首長，在章維的名字下邊劃了個對勾說，章維只跟著去刑場陪綁就行，因而逃過一劫。看到這里，真讓人是生出“天意茫茫信難求”的人生感慨。

章維作為章家的代表人物，受到良好的傳統(tǒng)文化的洗禮，他的人格尊嚴、耿直擔當、生活理念、說一不二的性格，在出獄后面臨極大的挑戰(zhàn)。人情冷漠不如紙。章維坐了十八年監(jiān)獄釋放回家，碰見村里的老三，老三只是象征性地打一聲招呼，也不寒暄?；氐郊依?，章綸看見大哥回來，用鼻子哼一聲算作回答全沒有親人見面的驚喜。章維剛回來第三天，三隊干部便召集社員開大會，讓章家馬上再騰出兩間房來做存放豆子、玉米的倉庫，章維只好騰出東廂房和廚房，全家搬到存放牲口草料的屋子住。錦書幫助盤個爐子，卻遭到了叔叔章綸的咒罵。這個社會怎么了？難道人情本來如此？難道章綸忘記了章維作為兄長在父親去世后頂天立地維持著這個家，費心照顧弟弟妹妹生活，把他們養(yǎng)大成人？幫助他娶上媳婦，成家立業(yè)？親情尚且如此冷漠，何況外姓旁人？章維從監(jiān)獄回來， 沒有了年輕時候拯救天下的雄心壯志，默默承受命運的不公。他低調勤勞，性格耿直，公而忘私，積極先進，逐漸被人們接受和認可，甚至被選為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盡管如此，他曾經(jīng)作為家長的威嚴態(tài)勢、生活信條并沒有因此得到復原，而是受到了極大挑戰(zhàn)。他彈嫌孫子過節(jié)時提前吃肉，數(shù)說孩子，新月當即和他對著干，章維一怒之下倒了肉鍋， 新月毫不示弱倒掉一鍋要做皮凍的湯汁，一場干戈即將開始，多虧胡氏和居義勸阻，經(jīng)過這次沖突后，章維明白了自己的地位和家庭的形勢，新舊沖突中他頹然退位，把家交給新月打理。代表著鄉(xiāng)村家族力量、禮儀規(guī)范的章維，終于讓位于從山東逃荒來的大字不識的新型社會女子新月。時間的流逝會填平一切，包括不可邁過的鴻溝。章維當年將狼扔到山澗中的勇氣，用椅子砸獄霸的豪氣，面對烏黑槍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英雄氣，在時間的磨礪中統(tǒng)統(tǒng)失去了，他的脾氣、鋒芒、倔強、威嚴等統(tǒng)統(tǒng)褪色了。章家的教養(yǎng)、平凡的歲月、艱難的生活，還有周圍的人將他塑造成一個普普通通、踏踏實實、勤勞善良、默默隱忍的好老漢。

從前章家鼎盛時期的排場成為過眼煙云。

非常年代，農(nóng)村女子的生活艱苦，她們面對苦難的生活所表現(xiàn)的大度和性格是令人敬佩的。錦書從小就懂事，識大體。她早早就與屈家訂婚，男方答應供她上學，可是，由于男方家道敗落無法踐諾，開學了錦書只好向三爹求助。出嫁時，男方拿不出起碼的聘金讓她體面出嫁，那有什么辦法呢？錦書大大方方地接下男方少的可憐的三十塊錢聘金，打扮新郎倌用去了一少半，剩下的十八塊錢，錦書上街給自己買了一對暖水瓶，又買了兩個入閣碗，兩雙紅筷子，還買了一個紅色的洋瓷臉盆， 一對大紅的帶雙喜的鏡子，就這樣出嫁了。錦屏的聘金也僅僅二十五元就了事。錦書姐弟們經(jīng)歷了父親章維的被捕入獄，跟隨著祖母和母親生活，家中的苦難使他們很快就成長起來。錦書學校畢業(yè)后成為一名教師，教學成績名列全縣第一，可是，由于出身原因，在六二壓時失去了教師職務，回村當了農(nóng)民。滿腹的委屈和無奈又到哪里去訴說？哪里又有講理的地方？特殊的年代，人就像樹葉一樣被時代的暴風送上天空或者送到深溝。禍不單行，錦書的孩子夭亡，公公因為性格耿直在四清時遭受批斗。

農(nóng)村女子是那么堅韌，生存的適應性那么強，他們身上有著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錦書為了給屈家傳后，生了一個又一個孩子。她曾經(jīng)是教師，讀書長大，瘦弱的身軀里孕育了怎樣的能量。她挺著大肚子在生產(chǎn)隊里挖紅薯，掙工分；頂替公公屈嘉山到公社參加興修水利， 干的是和男人一樣的重活，拉滿滿一平車土，在工地上奔走如飛，一天能拉二十多到三十平車土。

墻倒眾人推，人善被人欺。張建群在書中揭示了底層社會小人物的劣根性，凸顯出世道變化和艱辛。錦書失去教師職務，公公屈嘉山為人正直，得罪了不少人，又被批斗，有人就開始欺負錦書。錦書在生產(chǎn)隊干活盡職盡責，完成任務，可是，隊長二成無事生非專門找茬，一而再再而三，錦書忍無可忍之下進行反抗，揭發(fā)了二成寫錯標語而跳井的短。不久，婦女隊長胡蘭又誣陷錦書偷她家的豬，生活使錦書這樣一個文雅的教師學會與世俗社會的人們爭吵。河東開始傳一場瘟疫，屈家老爺、夫人、大兒子、二兒子、兒媳、三兒子、兒媳先后染病離世?；钪灰?，一家子應當和睦相處?？墒乔依纤男男鬲M隘，對于嫂子和侄子百般刁難，兩個侄子被虐待而死。他還不罷休，對大嫂曹氏和侄子桂林橫挑鼻子豎挑眼。老四死的也蹊蹺，他去閨女家回來路過祖墳，竟然看到兩個白影子，懷疑是故去的侄子，回家后不久生命就結束了。面對社會的冷眼，章家娶的新媳婦新月，偏不吃這一套。新月的血統(tǒng)，屬于齊國與晉國混血，她骨子里的剽悍與真爽，是教不來的，也是去不掉的。我更欣賞這樣的膽氣女子。新月在生產(chǎn)隊干活，發(fā)現(xiàn)每次隊長派工總把不好的地派給公公和小叔子，一忍再忍終于爆發(fā)，當面和隊長理論，阻止隊長記工分。新月仗義執(zhí)言，不怕事，當生產(chǎn)隊長多給侄女記工分時，她當眾揭穿。當對方群毆她時，她揮舞鐮刀打出一片天，也打出章家的氣勢，看有誰再敢欺負章家。新月敢作敢為，性格潑辣，勇往直前，爭吵打罵，把章家的門樓撐起來了，撐得高高的。

命運的波浪顛簸讓人唏噓。鄉(xiāng)村，生死都無遮無攔，讓活著的人觸目驚心。鄉(xiāng)村，死亡的教育無處不在，讓你敬畏，讓你不敢張狂。農(nóng)村社會生活條件落后，那時婦女生育沒有良好的醫(yī)療保障，孩子生下來或者是四六風，或者是一場病，就有可能夭折。章家胡氏夫人、她的女兒芙蓉、孫女錦書都遭受過相同的命運。孩子的命運如此脆弱，身處時代大環(huán)境中的人們，受著時代風浪打擊，由于種種原因加之心靈脆弱，生命也許像稻草一樣經(jīng)受不住打擊。吳聽泉是章家女婿，一位人民教師，他年幼失怙，孝敬岳母，老實本分，教學成績優(yōu)異。誰知人有旦夕禍福，文革那年，他無意間聽說學校開批斗會計劃把他作為典型，害怕恐懼，也沒有抗爭，沒有等到開批斗會的那天， 當晚就選擇自殺告別人世。這樣的好人內心多么脆弱，又多么卑微鄙瑣，經(jīng)受不住生活打擊，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去，令人感到痛惜和憤懣。蜜蜂和丈夫良娃因為半籃子蒜發(fā)生爭吵，一時想不開就跳井自殺。 生命在偏遠的鄉(xiāng)村里竟然如此卑微、如此不被珍惜，不能不說，生命教育在農(nóng)村里是多么缺席，多么貧乏。

張建群長期從事文字工作，出版過好幾本書。對于這部書尤其用心，她像繡花一樣認真，像金銀匠一樣琢磨，經(jīng)過多次修改。她能夠寫出這么一部厚實的反映故鄉(xiāng)近百年風云的紀實文學，是與她的生活閱歷分不開的。她雖然上學、闖蕩北京、當記者，但她又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熟悉農(nóng)村生活，熟悉農(nóng)村勞作，熟悉每一件農(nóng)具，熟悉春種秋收，也熟悉農(nóng)村的風土人情、婚喪嫁娶、風俗習慣，因而她的作品在描寫農(nóng)村生活方面游刃有余，縱橫捭闔，風云際會，盡在筆下。這部書是張建群的嘔心瀝血之作，翔實地記錄了章家和屈家的家族興衰史，惟妙惟肖地描述了主要人物各自的心路歷程，展現(xiàn)了令人感慨的晉南生活場景。這本書不僅是家族史，也反映了近百年的社會歷史，讓我們從中可以感受到時代變革的風云對于一個家族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