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兩則

談“老”

“嘻，老矣！”

這句話是昔時文王給一個老頭的玩笑話，文王能與其開玩笑的人，關(guān)系密切程度就不用說了，另外其資格也無疑足夠老，是的，這老頭和姜太公齊名，還是文王的老師，這老頭誰呢，就是鬻子。

猜猜鬻子怎么回文王：“若使臣捕虎逐麋，則臣已老矣。使臣坐策國事，則臣年尚少。”看來，這老頭是個睿智的老頭吧。鬻子是分析自己，也分析事，他的分析是一分為二，長處短處，都說到了，辯證法。老與不老，要看辦什么事。

就連一棵老樹，斑駁殘缺，陽光下像是瞇著眼睛打瞌睡，但它的年輪，曾見過多少春夏秋冬。就連一匹老馬，馭車走路不再雄健，主人迷了路，而它可以將其載到歸途。耕完地的老牛，面對夕照晚霞，不用揚鞭，也蹄聲噠噠。人和樹、和馬、和牛，老了的事物一般都睿智。

鬻子就更不用說了，文王為什么以他為師，往前看，從商末到周初，元老。往后看，受后人們祭祀，鬻子一直在廟中，陪在文王的身邊。有詩寫他：九十能入宮，花甲亦重逢。三代王者師，楚天風雨中。對了！他還是后之楚國的創(chuàng)始人。

老到。凡成為老到的人和物，就無所謂老與不老了，觀其貌，聽其聲，都是始終如一地生動。而別的事物就不一樣了，牡丹富貴，開一陣子，就凋謝了；云蒸霞蔚，美麗片刻，就消散了。而樹根，人看不見，盤根錯節(jié)，滋養(yǎng)著枝葉。而好雨，歲歲年年不知歲，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老與不老的事物，一對比，就看出誰恒久、誰筋道。

還說鬻子，他研究道，鬻子論道，是君臣遇合，才得以共大業(yè)。文王治國理政，鬻子解惑釋疑，君臣相輔相成。他研究的道是真功夫，不尚空談，參政議政，周朝的興旺不能說不與鬻子有關(guān)。文王問道，鬻子說：“發(fā)政施令，為天下福者謂之道?！?這在商末周初的奴隸制社會，提出為天下人謀福祉，由此看這個老頭思想有多新鮮、多進步。

但是還一分為二，從另一各方面看，老者的睿智并不一定非言傳身教，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人老到一定程度，就惜言如金了。就此再提一個老頭，他比鬻子更老，所處年代也比鬻子遠，他經(jīng)歷了堯帝，經(jīng)歷了夏朝和商朝，活了八百歲，這歲數(shù)能把人嚇一跳，讓任何人都對其望塵莫及，這個老頭叫彭祖。

據(jù)說彭祖善烹調(diào)，做得一手好菜，堯帝品嘗后甚欣賞，便把彭城封給了他。有本《神仙傳》的書，提到當時的君王向他求道，他說：“所聞淺薄，不足宣傳?！遍L壽的秘密，他就是不說。但細聽他這段話，本身就是介紹長壽的經(jīng)驗，謙恭，不吹大話，這也是一種修養(yǎng)，一般有點特長的人難做到這點。

莊子說彭祖的修養(yǎng)：吹響呼吸，吐故納新，善養(yǎng)性。所以，不吃老本、不倚老賣老，修養(yǎng)的到家。甚至，他的妻子問他長壽秘密，他都不張揚。人人都想長壽，為此金丹妙藥都用了，但卻比不上修養(yǎng)性情。彭祖不介紹他的修養(yǎng)經(jīng)驗，本身也就是一種經(jīng)驗了，關(guān)鍵在于人們能不能悟道。說彭祖是神仙，也并非是神仙，就在于似是而非之間。

人跟人較真，人跟事較真，盡管爭來的東西多，同時也倍增了嫉妒、焦躁、生氣、蠻橫，諸多的情緒，身體撐不住這樣的重量，一不小心就折了。一般人活不了彭祖那么久，但可以學彭祖的精神，淡泊一點，心平氣和一點，吹響呼吸，吐出混濁的氣體，吸進新鮮的氧氣。該忘記的都忘掉，為人生卸載，為新鮮騰出地方來，保鮮。

很老很老的事物，就老不了了，定格為一種永恒。一般考古出來的事物，都停留在一個現(xiàn)在時，成了標本。連文字都是，“嘻，老矣！”文王對鬻子說的這句話，還清晰悅耳，似乎還能看見他笑嘻嘻的表情，風趣逗樂的眼神。而鬻子回答他的時，一定是仰頭挺胸、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此可謂經(jīng)典之對話。經(jīng)典不會老，誰又能說《道德經(jīng)》《南華經(jīng)》《論語》老了呢。它們已經(jīng)固化為規(guī)矩。方圓之間，中規(guī)中矩，這叫靠譜，人一不靠譜，就讓人看不順眼了。就連老者拄拐杖也是有規(guī)矩的，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鄉(xiāng)，七十杖于國，八十杖于朝。八十歲的老臣上朝，是可以搞點特殊的，可以拄拐杖，帝王不怪罪，而別人不可以。

尊老是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無論在民間，無論在朝堂，都一樣。為什么要尊老？閱歷多，見識廣。不到八十八，別笑瘸和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馬識途，姜是老的辣。樹老半心空，人老事事通。這般民謠，在生活里是唾手可得。藝術(shù)里也是，老者的形象也都可愛。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一時誤會而得罪了藺相如，反省后赤背背著荊條去找相國謝罪。黃蓋是個老將軍，三代老臣，戰(zhàn)功累累且不說，周瑜為取勝設(shè)了個苦肉計，打誰呢，當然首選是靠譜之人，五十軍棍，把個黃蓋打的是皮開肉綻。

老者的經(jīng)歷多，不只是鮮花光環(huán)，還有另一面，由此再補一段彭祖的話，當君王向他求索長壽之道，他婉拒，婉拒的理由：“吾遺腹而生，三歲而失母，遭犬戎之亂，流離西域，百有余年。加以少祜，失四十九妻，喪五十四子，數(shù)遭憂患，和氣折傷，榮衛(wèi)焦枯，恐不度世?！?人生吃得苦，恐怕沒人能比得上彭祖了。這般不讓人宣傳自己的理由，還能讓人挑剔他什么呢。

旁解一下彭祖之長壽？失去的多，是不是因此乾坤回饋他的高齡呢？是與不是，畢竟也可以是個啟發(fā)，生命是不能奢侈的，人該享受多少說不定是有定數(shù)的，急慌慌地用完，歲月也就縮短了。不妨再看看隱居于大山里的高僧，大多也都是活到高齡。

人老了，就是一種經(jīng)歷，而經(jīng)歷打磨的是學問。最后再說鬻子吧，商末周初人，文王、武王、成王師，按照時段算，他的歲數(shù)超過一百一十歲，歲數(shù)是什么？歲數(shù)本身是學問，把身邊的光陰順手拈來，就成了一本書，《鬻子》，這是中國第一部子書，第一部哲學書，第一部道家的書，好幾個第一，此書可謂老矣，都老過《老子》了。其中好多至理名言，讓世人用了千年還實用、還新鮮。

嘻，老矣！這是說歲數(shù)。

吹響呼吸，吐故納新。這說的是精氣神。

看看一棵千年老樹，世上的道理就都明白了，迎來的新綠多，褪去的落葉多，神了。凡神了的事物，都是不會老的。

談“高”

杜甫寫泰山：“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蹦翘焖麑戇@首《望岳》時，并沒有登泰山，他想登，但是沒有走到泰山腳下，是遠遠地望的?？吹教┥降男蹅?，“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备吲d得不知怎樣形容才好，一番驚嘆仰慕之情之后，寫齊魯，山之南為魯，山之北為齊。這首詩，是杜甫二十四歲時寫的，那時他正開始過一種裘馬清狂的漫游生活，以寫泰山而寄情，字里行間洋溢著青年杜甫蓬勃向上的精神。

而孔子，是肯定登頂過泰山的，他老家就在泰山腳下，對泰山的感受自然要比別人多，雖然沒史料佐證他登泰山的具體情景，但孟子寫了他一句，“登泰山而小天下。”不平凡的人，都以和泰山牽連而抒懷，盡管從不同的角度，都對己增殖、不跌份。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但是都高高在上。春秋至戰(zhàn)國，是哲學時代，諸子百家，除了孔子，墨子也很了不得，非孔即墨。唐代是詩歌的盛世，有李杜，李白杜甫，有王孟，王維孟浩然，詩星璀璨。像這些人，后人很難超越了。為什么難超越？獨樹一幟，出類拔萃，各有各的絕活兒。觀于海者難為水。大海的水，波瀾壯闊，觀看過大海的人，就難以被其它的水所吸引。如果在這些人門下聽過課，就沒多大可能被其他的師傅吸引了。

泰山重，重于泰山，穩(wěn)如泰山，是人們習慣對價值的形容詞，好多皇帝都到這里去參拜，好多文人墨客，都喜歡以泰山為寫作對象，濃墨重彩。高高在上的事物，總給人們開拓著不同的境界。

任何人、任何哲學文化都離不開環(huán)境，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從《詩經(jīng)》到《楚辭》，從唐詩到宋畫，都是活在境界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們的修養(yǎng)，就是這么來的。高手下棋，又有誰愿意和臭棋簍子對弈？人生中有太多的酸澀體味，為什么呢？站位低，技不如人，爭斗的疲憊、追求的失落、嫉妒的痛苦，都是因為沒有足夠的重量和高度。

高高在上的不同，他們對人對事，都取灑脫的態(tài)度，從不認為敬重了別人就降低了自己。兩千多年前的孔子，從魯國出發(fā)，千里迢迢趕往洛陽見老子，向老子問禮，這一儒一道，兩個高手，觀點肯定相佐，但那一天，他們肯定沒吵架，這無須考證，就老子的超然灑脫，孔子的恭敬謙遜，是不可能去爭你高我低，有的只能是溫和地面對，切磋和博弈，由此實現(xiàn)了相互了解和吸取，強化了自我。所以，老子還是老子，孔子還是孔子，兩座山峰佇立了千年。

山峰永遠佇立，浮云飄一會兒就沒了。最忙碌的莫屬流水和時光，它們從不停留微秒，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任何的高高在上，都是低頭于時光的監(jiān)考，然后得高分、得百分。凡試不及格的，就不要再躍躍欲試、尋求超越了。你看那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又有哪個甘愿寂寞？

論小說，《紅樓夢》沒人能超越，但很少有人想到曹雪芹寫這本書的情形。你的醫(yī)術(shù)再精湛，在扁鵲、張仲景的面前也得畢恭畢敬。你再喬裝打扮、美容瘦身，也美不過西施、昭君、貂蟬、楊玉環(huán)。人的修養(yǎng)，在于不嫉妒、不攀比，要不然就弄巧成拙了，比如東施效顰，看人家西施病了，皺眉頭、按心口也好看，就跟著學，這一學，丑得厲害，讓全村的人都捂著嘴笑她。

要做到超人一等，要緊的是練基本功，眼睛別光盯別人，要盯自己的心。就算是烙大餅的也有高手，揉面、搟餅、上鍋，一張張烙熟的大餅，往身后啪啪地盲扔，烙畢轉(zhuǎn)身看成品，齊刷刷一摞……南拳北腿、環(huán)肥燕瘦，特質(zhì)到極致，高高在上就有了。

即便是人性的暗面，做到了極致也可圈可點，論貪婪當屬四大吝嗇鬼，潑留希金、夏洛克、阿巴貢、葛朗臺，他們面對他人，盛氣凌人，面對金子，低聲下氣，無不低矮，都成了經(jīng)典，中國人也有，《儒林外史》中那位嚴先生，臨終時愣是望著兩根燈芯不斷氣，好可愛！寫小說的訣竅沒有別的，把人的個性寫得別具一格，超人一等，就很好了。做人做事，要做的與眾不同，即便做和尚，只做到化緣、擔水掃地干苦活兒，還不夠，重要的是悟到真諦，佛家的真諦之一，不爭。

唐代天臺山有個國清寺，國清寺里有兩位和尚，這兩位和尚叫做寒山和拾得，他們都行跡怪誕、嘻嘻哈哈?！豆抛鹚拚Z錄》中載有這倆和尚的對話，一個問：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一個答：只需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還有更可愛的句子呢：有人罵老拙，老拙只說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甚至，別人唾到他臉上也不擦一擦，隨風自干罷。

像這樣的和尚，才是高高在上的和尚。人人美談，人人羨慕，但常人卻難以做到，受不了那委屈、吃不得那種苦。即便是特有浪漫的大詩人，如蘇軾，把酒問青天，向往天上宮闕，但又很猶豫，“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迸吕?。

高山仰止，源于《詩經(jīng)》，那高山是說山，到了后來，高山就演繹為人性了，是比喻品德高尚無人能及，令人敬仰?？鬃拥茏尤?，賢人七十二，這其中他最喜歡顏回和子貢。顏回敏而好學，老師評價他：不遷怒，不貳過。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上ь伝厮赖迷?，這讓老師悲憤不已：噫！天喪予！天喪予！子貢是大家門戶，會賺錢，但他經(jīng)商不單是為發(fā)財，而是為了支持老師實現(xiàn)其政治目的，孔子周游列國十三年，路上的吃喝住用多是子貢掏的錢。不僅如此，他隨身跟了老師一輩子，最后還為老師守了三年墓。

哎呀！說什么好呢。特別是在一個見風使舵、有奶便是娘、墻倒眾人推時髦里，高風亮節(jié)，當然也是一種高高在上。由此再提到一個人吧，春秋時的介子推，他跟隨公子重耳逃亡19年，風餐露宿，饑寒交迫，在重耳都快餓暈的時候，他端來了一碗肉湯給他吃，饑餓的重耳邊吃邊連聲叫太香了，事后才知這是介子推割下腿上的一塊肉拌和野菜煮成的。到后來呢？重耳后成了晉文公，而介子推不愿為官而隱入到綿山，最后因晉文公尋之燒山而不出，抱樹而死。此人與忠義、與不貪功名，恐怕是再也沒有人能與之媲美了。這或許與他道家思想有關(guān)。

杜甫望泰山，會當凌絕頂。李白寫蜀道，噫吁戲！危乎高哉！高山不語，天地有大美而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