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西
生命中最幸福的事莫過于此。陽光是棉花般的暖,撫摸著我們的臉頰。即便這是冬日,暖意和幸福仍有跡可尋。
母親坐在院子里的木凳上挑硬硬的豆子,我坐在她的身后看這些軟軟的詩句。陽光把它的暖同時給了我們,我們不說話,卻都感到幸?!粋€是上學(xué)半年沒回來的兒子,一個是獨自在家等待的母親。
此刻不需要任何的修飾和陪襯,甚至一陣風(fēng)都不需要,母親手中的豆子便是最好的詞語和語言——把那些壞的、霉的豆子都挑出去,最好的都留給兒子。
母親挑最好的豆子給兒子,我寫最好的詩句給母親。再過十天——再過十天,父親和姐姐都會回來。那時候,幸福就會從飽滿的豆子,一下子變成水潤的豆腐。
我收藏信封,但我不寫信。話從心里跳出來它就長大了,成熟了,老了。我喜歡簡單的、小巧的,最原始的事物。
所以,我瞥見的陽光都喜歡折疊,那些透過窗子的陽光留下的褶皺里,都有一張張不說話的小嘴巴。
一天之中,中午最適合沉默。我們都不說話,眺望著炊煙,讓陰影一點一點解釋出背面的含義。
閑置的物體越多越好。無用的椅子和雜草,無用的紙張和句子。把人間過得都無用,都和自己無關(guān)。
母親在庭院里晾曬被子和衣物,她們都被裹在柔軟的陽光里。此刻,我辨別出了所有事物的方向。
母親在我旁邊縫補我的衣服,她認真地把我衣服上的缺口給縫補上,我身體里被日子刺破的洞口,也在悄悄地被縫補著。
我也在她旁邊進行著一場縫補,以紙張作為補丁,以筆尖作為針眼,文字是那根結(jié)實的線,一針一針地縫補著生活的缺口。
鳥兒也在悄悄進行著縫補,它口銜一片白云,來回在天空穿插著,把天空的缺口給縫補上。
更細膩的一場縫補就在我們的心里,空氣悄悄移動它的手指,把陽光這根細長的棉線穿進去,一針一針地縫補著我們心的漏洞。
風(fēng)聲大了則充耳不聞,要是再大些,就反復(fù)擦拭桌子上的青花瓷。它的嘴巴能把所有聲音都吞了去。
不能證明的不光是你的鞋子穿在流水上,流水同樣不能證明是你的一雙腳。所以不說足跡是否都被歲月飲了去。
十根樹枝里有九根曾幻想過飛走,結(jié)果知更鳥只攜走了最輕的一根,剩下的九根被農(nóng)夫折斷燃成了火焰。
我的眼睛狹小所以視野不大,但我的睫毛同樣能夠附著水霧,夜晚的月亮便有了更好的住處。
能夠聽到世界上最微弱的聲音,所以木頭,它長出了耳朵。
我把木制的椅子也擦拭了一遍。
有人應(yīng)答了我的心,我就立刻歡喜成了小山雀。我把我未完的詩句再壘砌兩行,就可以把心墊到最高處,瞥見那林中最美的驚喜。
日子總是過得像個大絮團,掉到地上散落成好幾部分,輕的被風(fēng)吹走,重的則落在了我們的心上。
單獨行走的事物并不只有我們,我們總是能與周圍更相契的情感擁抱,仿佛情同手足,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姊妹。
我并不關(guān)心現(xiàn)在我走在哪兒,以后會見到些什么景色。我的鞋子底下沾有泥土,泥土里總是藏著未知的種子。
我每往前走一步,身后就會開出一片花朵。
或是長出一片濃密的白樺林。
我滿足于水面制造出的光的陰影,形成我單獨的眼的輕愁,最后編織出屬于我心靈的獨特花環(huán)。
我滿足于那些粗糙的物件混亂的擺設(shè),使我騰出整座心靈的房屋,緩慢擺放它們原本美麗的秩序。
我滿足于“疼”混進棉質(zhì)的陽光,一點一點滲進我的皮膚和心臟,把它明亮的因子注入我的血液。
我滿足于一枚硬幣正反不同的兩面。
并且我的滿足使我得到了它第三面的饋贈。
這時候食物剛好在胃里打擊那些樂器。這是晚飯后的第一個鐘頭,母親在院里搓洗她白天勞作的衣物,我在一旁寫一首明亮的詩歌。
月亮大多數(shù)時候適合一場失眠與斷腸,但這個時候更適合用作一張背景CD,屋后的蟲蟻與鳥雀也立刻彈奏起來。
母親越老越像個孩子,比如不知道好好吃飯、按時睡覺等,但我的許多話現(xiàn)在她都聽,一天的疲憊使她洗過衣物后躺在床上就睡著了。
我現(xiàn)在坐在她的身旁,小聲地讀那首剛寫的詩給她聽,像唱一支安靜的搖籃曲一樣。
陽光像一小塊絲綢輕輕摩挲著臉頰,院子里的植物們也都安靜地站著,和我一樣享受著陽光的安撫。我把手掌伸出來看看它的紋路,它和菜葉上的脈絡(luò)、地上的劃痕,沒什么兩樣,都是曲曲折折的走向。
心靜下來的時候五官就會變得格外靈敏。屋檐里麻雀細小的叫聲仿佛就在自己的耳廓里回響;父親在院子里鏟土平地,被土地磨得锃亮的鐵鍬剛好把光反射到我眼里;母親把大紅被子掛到了繩上,陽光開始在上面打滾兒。
看書之余,我到院子前的樹林里走走。一只死了很久的白貓在地上躺著,它的身旁已開出幾朵黃色的小花,我用鐵鍬挖了個坑把它埋了。我知道草叢里可能有膽小的刺猬和老鼠,也可能有駭人的毒蛇和蜈蚣。一棵大樹在陽光下總會留下一個筆直的陰影。
春天的能量很大。有時它僅僅吹一口氣就綠了大地,但它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比如墻上的一小道裂紋它都修補不了。春天夠不著的地方,我們就使點兒力,比如輕輕挪動一小塊碎裂的磚瓦,你就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個白色的嫩芽正用力舉著它的腦袋,去抓住那一束明亮的光。
我問她:“釘子和碎玻璃哪個更容易承受?”
思緒扯動她的眉毛,遠方為她生出一縷朦朧的青煙。
一個是刺痛,一個是隱痛。昨天的故事才剛剛開花,到了晚上,結(jié)尾竟如此倉促——已是荒涼的暮秋了。
她信,一開始她什么都信。她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和風(fēng)中的柳絮一樣,她相信水中藏著一個影子,也藏著一個人。
每天,她都要來到湖邊盯上一個時辰??伤龥]有想到,這些日子一直下雨,池水一滿,什么都漫了出來。
那時候,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說。她說,三月為她打造了一盞最美的青花瓷,到了九月,只一枚落單的蝶草,一下子就給她徹底打碎了。
現(xiàn)在,她什么都不說,她什么都知道。
她還是一個人。她又重新活成了水的樣子,有風(fēng)有陽光的時候,她還是會躺在水上笑,把那些好看的閃光的眼睛都灑在上面。
我又問她:“林子和草叢哪個更容易藏匿?”
她用眼睫毛劃動了一下身體里的水,就像十一月的懷里突然開滿了桃花。
“你看到現(xiàn)在我的樣子就是我真實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