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頻
積聚在天空巖層里的億萬噸炸藥,終于爆發(fā)
——閃電來了!何其迅猛的電流
從一個人極度孤獨的內(nèi)心直向云端奔涌
地平線一瞬間被甩到視野以外。沉落的天幕
被黑暗壓到了山巒上。枝形閃電,球狀閃電
讓天空下的一條山脈縮小成金色的蛇
在明明滅滅中,一秒一秒地綿延著,扭曲著
雷霆如巨石群一波波滾過來。一個攝影師
在強放電的世界里
在沮喪中驀然間發(fā)現(xiàn)了最好的拍攝前景——
在前方的曠野地帶里
一個人的影子從黑暗中突然浮現(xiàn)出來了
像一棵危險的避雷針,站立著。沒有人知道
在垂天的黑幕和閃電猛烈交替的時刻
他用小小的身體擋住了強光
此時,他還在堅持給地上的螞蟻講課
像布道者一樣微低著頭,彌散出一片安寧
那個影子,遠遠的,在鏡頭里慢慢拉近
越來越清晰,有如黑白版畫一樣
咔嚓!
——閃電定格在襲向那個背影的一刻
我睡在一條河流的大床上
意味著變成一條魚,或一條船的可能
我在水中修習(xí)平衡術(shù),讓流水惴惴不安
一條河流隨我的仰泳改變姿勢
在看不見的漩流之上
我把壓在頭頂?shù)奶炜辗D(zhuǎn)過來
對命運的巨大虛空之物
完成了由仰視變成直視的過程
我用目光把一朵天邊的烏云,拖到天頂
我需要練習(xí)對一只大烏鴉的
持久對視
在大江的中心位置
我的身體跟河床和天空,形成新的平行關(guān)系
我看見一條平行線沿著我的耳際
無限延伸。在天和地之間
我以河為紙,用身體寫出一個“一”字
現(xiàn)在,我能夠確定
我內(nèi)心的波瀾足以影響到沉默的河岸
如果我愿意,我還可以
把水中那些高層建筑的倒影
一直拖到下游,像一部緩緩?fù)七M的紀(jì)錄片
巨瞳
在貴州喀斯特地區(qū)深陷的眼眶里,孤獨在進一步陷落
因為,它的靈魂要安排一個偉大的星空
那跨越暗物質(zhì)的心,要把它的朋友圈延伸到宇宙邊緣
要在人類的腦屏上重現(xiàn)宇宙早期圖像
遙遠的發(fā)光的事物,哪怕是從針孔透出的一縷微光
在擠壓著神的黑暗,那需要重新排序的黑暗
而從黑洞中隱匿的,必將在光芒中現(xiàn)身
現(xiàn)在它還不急于去發(fā)現(xiàn),去命名。在一個懷疑者的
巨型建筑里,它首先需要質(zhì)問自己。而在群星的永恒奧秘里
它首先需要向萬物致意
然后和解。持久地
自己跟自己較勁。在平塘縣克度鎮(zhèn)金科村寂寞的
大窩凼洼地里,跟一種莊嚴(yán)的使命較勁
在一組組反射單元上,它凝神仰望著蒼穹深處,不舍晝夜
它渴望以一顆星球為圓桌,跟一個外星人討論星際的人性
所以,它正眼也不會瞧一瞧那些饒舌的游客
那些用眼睛取代心靈、用手機取代眼睛的游客
正如一首大詩,堅定拒絕庸俗低能的讀者
做大事的人,芒刺在背
他牢記青松下的英雄托孤,最后那口血
在雪地上潑出一個字。所以
他要闖過放浪的春夜。孤膽系緊一輛馬車
他要連夜把英雄的遺骨送回故里
那個拖鼻涕的孩子啊,在追殺中嚇傻了
還有三箱兵書被亂云覆蓋著
一個人的劍眉里陰沉著十萬里河山
他懂得,春暖的月亮只是一個圈套
一路的青樓香風(fēng)太軟,夜宴的酒里有毒
紅塵落在袖口,把凝固的血再三研磨出來
一道凌霄劍氣只貫注在火星飛濺的馬蹄聲里
跑啊,要跑到寒鴉的臉上冒出新綠
春風(fēng)里不可造次。傾斜的馬車在暗器里縱馳
黃金一路掉落。他聽見英雄的遺骨喊餓
跳動的遠燈下,族人開始掐著時辰
在鋪開的地圖上,等著一顆雄心歸來
沒有機械師的傍晚?;疖噳牧?/p>
在荒僻的沙丘地帶,他們逃亡、痛哭、等待
在一片哭聲里,貨物和行李被丟棄在鐵軌旁
只有一個女人還在死死抓著一部德國相機
天快擦黑時,所有的人終于全部下車
緩緩?fù)浦涣谢疖嚽靶?。在星光下齊唱著歌
所有的人像一個人一樣,推動著一列老火車
有如推動命運中停擺的巨鐘。熄火的火車昂著頭
鋼鐵摩擦鋼鐵的刺耳聲音,沿著遠去的鐵軌
消失在一部回憶錄的盡頭
反穿衣服的人
他居然把扣子和衣袋這一面
穿在身體的背后
他往前行,像是朝后走
前后拉扯著,像兩個人在拔河
如果他飛跑,兩旁的樹木不是后退
而是跟著他快速往前沖去
當(dāng)他停下來
身上的風(fēng)也靜止著,不知所措
一個人,不知道他一生都反穿著衣服
不知道地面上
有他明暗的兩個反向影子
他走著,還旁若無人地唱著
讓我一路上前后矛盾
一條皮帶,劃分出
我的上半身和下半身
這是一條固定的分界線
平衡著一個人生命的兩個部分
身體上的尺度,讓我
有了勻稱感和舒適感
一條皮帶在腰際烙下了印痕
讓我遵從于一種人生的分野
有時我心有妄念,暗自把這條皮帶移位
試圖改變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比例
那時,金屬皮帶頭里的那只獅子
就會發(fā)出不安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