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 棗
母親死后。我坐在
小學六年級的課堂上
聽同村的數學老師鼓勵我
要化悲痛為力量
從此我對“悲痛”和“力量”
這兩個詞懷恨在心……
很多年來我一直在逃避,并且
努力使自己活得像筆畫一樣
纖細,卑微
我一直不敢聽別人呼喚母親
不敢寫,也不敢讀到
這個子彈一樣呼嘯的詞
它們總是能夠飛快地穿透我的胸膛
在我的心臟里面爆炸……
我始終活得小心翼翼
把單薄的身體包裹在
鋼鐵的防彈衣里
外面還加了一層華麗的外套
現在,我一次次返回東山村
在母親的遺像前站得筆直
像一根檀香一樣燃燒
緩緩散發(fā)出不絕如縷的追思
我終于可以啟動嘴唇
輕輕地叫著:媽媽。媽媽
我貪婪地祈求母親的佑護
我如此堅定不移地相信
母親她一定聽到了,答應了……
時間把我變老
把一座村莊變成一個浮華的夢
母親只剩下一個詞
我再怎么使勁也畫不出
從前的任何一段生活景致
可是我一定像所有的孩子那樣
被寵愛過,被斥罵過
被堵在墻角狠狠地打過屁股
被摟在懷里掏過臟兮兮的耳朵
母親只是一個詞
我卻有如一張紙
輕輕地飄過東山村的上空……
母親早逝
年輕的父親酗酒,打罵兒女
我跟他的隔閡由此開始
在對別人的描述中
父親用了“父子如仇”這個詞
我討厭酒。尤其對醉酒深惡痛絕
我和父親話少,有時一年說不上十句
直到自己當上了父親
我跟兒子無話不說
有時我甚至會沒話找話,幾近討好
直到父親腦出血住院
出院后,我強迫自己每晚回來看他
問他:血壓怎樣?
交代他:動作要緩慢,不能急
父親把煙酒都給戒了
我在空地上撒滿了花籽
命令他:早晚記得掃落葉
對于早年干過太多體力活的父親來說
掃地只是一種熱身運動
當花朵開遍庭院的時候
我發(fā)現父親竟也學會了插花
兩只空酒瓶里錯落有致地
插著不同顏色的鮮花
每次聽見我的腳步聲
他都馬上來跟我匯報花草的長勢
有時我把桌上的灰塵擦洗干凈
院里的落葉我始終不掃
臨走時才又沒話找話地跟他說:
爸,記得掃地!
要多運動……
龜山真的很小
我爬到山頂,看最近的幾棟高樓
還要稍稍地仰頭
但是,就是這樣的海拔
已經夠我爬得氣喘吁吁……
我好像爬了很多年
終于再次站在這里,鄉(xiāng)愁的高度
恰到好處地逼出體內的虛汗
我聽見樹葉撞響樹葉的清脆之音
還聽見許多不耐煩的蟲鳴
它們在泥土里等得太久了
要有一片星光將它們釣上岸來
我最怕聞到荔枝腐爛在地里的酸辛氣味
當年為了一顆尚未長熟的荔枝
我爬過學校的圍墻
躲過護林員的嚇唬和追趕
而現在它們熟透了
掉在地里爛了、臭了……
時間屢屢把一些好的變成壞的
把許多萎落的花瓣吹回璀璨的夜空
我必須仔細辨認下山的小路
我怕踩痛任何一株柔嫩的青草
更怕一腳踩空,墜下回憶的溝壑……
這么多年了,我總共爬過不到五次龜山
一次是太陽未升
一次是太陽未落
只有這次,我遇見一座盛夏的夜晚……
記得小時候看戲就在這個季節(jié)
九月九,天公生
戲臺上張燈結彩,戲臺下人山人海
記得我穿著一件厚厚的夾襖
雙手捧著一張熱騰騰的蚵仔餅
咬一口,就吸溜一下鼻涕
咬一口,再狠狠地吸溜一下鼻涕……
氣候一年比一年不成氣候
社戲還在演著,看戲的人日漸稀少
我已經一句也聽不懂咿咿呀呀的唱詞
隔得遠遠地,連鑼鼓的聲音也分不清了
在這些不吹空調就無法入睡的夜里
掐指計算從秋分至寒露
再到霜降……還有幾個悶燥的時日
我等過一縷盛夏的涼風
等過一場宋詞一樣婉約的秋雨
現在,我等一顆碧玉一般的寒露
像戲臺上那個花旦頭頂搖曳的珍珠
隨著二胡的琴弦一刀一刀地
切割著我的心臟……我說的鄉(xiāng)愁就是
在混沌的光陰里寫一首四季分明的詩
生活已經面目全非
我可以無懼衰老,赤子一般地不諳世事
雙手捧著一張熱騰騰的蚵仔餅
穿行在這座嘈鬧的戲臺底下
卻始終不能抵擋一身黏稠的汗水
滲透單薄的外套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不去遠方,遠方要降落在我懷抱
那時候,每個人都嫌棄我太過文弱
白白瘦瘦的,應該把書讀好,魚躍龍門
我也實在討厭干農活,暗地里也努力過
在我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里
遙遠的城市像盛夏夜晚的螢火蟲
始終在我眼前一閃一亮……
我最終沒能考上大學
那年夏天,父親失望地在每一只
用來裝谷物的編織袋上寫下我的名字
我知道,接下來的歲月里
它們將醒目地矗立在田野間和曬谷場上
與別的村民的名字有所區(qū)別
又挨得那么近
那些年,我先是學會了插秧、割稻
學會了除草、殺蟲和一些簡單的農諺
我開始罵很粗的粗話而不臉紅
正大光明地抽煙,裸露著上身
農忙過后,我跟人賭博,游手好閑
吹牛吹到肚子餓了
就去偷鄰居家的菜炒米粉吃……
那些年,我一件農活都沒學好
種了幾年稻子,改種芥菜、荷蘭豆
蘑菇的產量始終沒有別人高
唯一一件堅持下來的只有寫詩了
在我離開村里好多年以后
我才真正發(fā)現自己是個農民
寫詩是件多么吃力不討好的農活
我已經不再那么斤斤計較收成好壞了
我也不會偷奸?;貞猩⒘?/p>
當一座村莊離我越來越遠
我在一張比一張輕薄的農歷上
種下字詞,養(yǎng)育鄉(xiāng)愁……
我喜歡一種不被干擾的寧靜的生活。憑一己之力,掙可安度生活的錢。有余力愛這俗世以及俗世里的親人。我只愿現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
這些年,我恪盡職守,兢兢業(yè)業(yè)看店,雖沒有大富大貴,總算小有盈余。就算還欠著一些貸款,但總是資能抵債。我拼命地寫詩,竭盡所能地把自己每天所經歷過的生活,所見所聞所想,幾乎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每個人的一生,充滿了種種可能。有的高官晉爵,有的事業(yè)有成,有的瀟灑豪邁,有的窮愁潦倒……我是天生的詩人。命中注定的寫詩的人。詩歌這種分行,簡短的文字表達方式,于我而言,就像上天特地為我量身定做的一樣。
我看到什么, 聽到什么, 想到什么,我就寫下來。寫每天面對的那些文具,寫這個我蝸居的小鎮(zhèn):街道、房價、跳廣場舞的婦女和去公園鍛煉的老人、小官員和外省打工仔……寫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農作物、昆蟲、土地,以及婚喪嫁娶……寫到憂傷和愛情,快樂和夢想……
我從不希望自己的哪首詩歌或者哪個句子能夠流芳百世,說老實話,至今我也不認為自己寫出了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代表作。我的遠大理想就是:做一個旁觀者或者記錄者,僅此而已。如果再有其他,那就是我希望自己可以做一位俗世里的神。發(fā)神經的神。神經很大條的神。
俗世里的神,有別于塵沙掩埋的蕓蕓眾生,也決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大神大仙,但他能夠聽見蔬菜的歌唱,能夠看見光線的傷痕。他寸步不離遍地雞毛的生活,卻已經把天空和大海都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