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鄰
一
作為一種精神之“物”,現(xiàn)代詩和大自然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日漸其遠。相較之下,古代詩人和自然卻是那么親近,“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更是。人和自然的關(guān)系,他們是“存在”,我們則是“經(jīng)過”。
山河草木鳥獸,僅僅是我們的視覺所感到的么?不。這一點古人尤其是更依賴自然給予的先民比我們更懂。山河草木鳥獸,甚至可能有著人類無法感知的極為豐富的“思想”,人類還遠沒有進入,更不用說充分感知,融為一體。隨著“人猿相揖別”,現(xiàn)代人類逐漸離開了世界的“整體”,而身心日益狹隘。
但詩人可能是一個例外,反其道而行之,上蒼默示他們,靜默以聆聽,以無用為有用。
那不過是一只在夜晚鳴叫的鳥,認不出是什么鳥,
當我從泉邊取水回來,穿過屋后那片亂石嶙峋的草場;
我靜靜地站立,水桶里的天空像頭頂?shù)奶炜找粯蛹澎o。
許多年過去,所有的地方和面孔都漸次暗淡,有些人已經(jīng)死去;
我站在一片遼遠的土地上,夜晚寂靜,我終于可以肯定 ,
我更加懷念的,是鳥鳴時的寂靜,而不是那些終將消失的東西。
這是沃倫的詩?!傍B鳴時的寂靜”,似乎悖于邏輯,但在詩人的通靈筆下,那“鳥鳴”卻造就了更深的詩意“寂靜”。“寂靜”是慰藉,更是警醒,這世界還有另外一些什么,永恒的大自然以它的素樸本身,早已經(jīng)給了我們——而我們卻常常是遺憾地忘了。
如今,沉溺于自然萬物而出沒其中,發(fā)現(xiàn)、顯現(xiàn)其詩意的詩人已經(jīng)殊少。詩人不應該“浪費”近乎無限的大自然,而陷入詩意的貧瘠。這個世界,是為萬物所造,人類不過是其中之一。親近大自然,置身其間,渾融一體,詩人的聽覺和觸覺(或是第六感)才能更加豐富,也才能有更寬博深邃的詩心。
當然,也有例外,有極少的詩人,看似于自然無感,但他們從另一些隱蔽之處,發(fā)掘到了世界的豐富。
二
詩,除了詩人以情感智力驅(qū)遣詞語的必然寫就,更有諸多神秘不可解處。詩的不可解,至少是不完全解,才是詩之所以成為詩的神秘核心。
有人指出,斯蒂文斯的一些詩,是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甚至是近乎清純的“抽象”。他的《田納西的壇子》《一個顯貴的若干比喻》,可解亦不可解。自然,也可以嘗試著解釋,但那是不是詩人所思,是不是親近了那首“自足”的詩的本身,難說。即便是詩人自己,可能也無法完全解釋——按照某種說法,一首詩完成,本身就是“自足”的生命體,與詩人已經(jīng)無涉。
葉芝亦相信神秘主義哲學乃是一切真理中最為重要的,認為詩人可以通過切身體驗,尋求永恒世界的證明,與未知世界建立直接聯(lián)系——這也成為他所竭力尋求的。
這無解的神秘亦在我自己的詩里顯現(xiàn):
要么,高大的黃金砌在風中;
要么,順從和死亡。
——《讖語》
這是某一天我偶然寫下的詩句。我不解,但覺得這就是詩。這首詩仿佛神賜,我?guī)缀蹙褪墙o了它一個標題。
我希望我能有一些這樣的詩。我欣悅、滿足于這樣的神秘不解。因為無解,可能才是世界的本質(zhì)。
三
詩的意義何在?詩為何要有意義?抑或是思想?
陶潛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有意義么?有。
杜甫的“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有意義么?有。
可這些意義,細細追究起來,究竟是什么呢?似乎有,也似乎并無的。
還有弗羅斯特的《牧場》:
我要出去打掃牧場的水泉,/我去只把落葉摟一摟干凈,/(也許還要等到泉水澄清)/不回去太久的——你也來吧。
我要出去牽那一頭小牛犢,/它在它媽媽身邊是那么小,/它媽媽舔它時它立都立不牢。/不會去太久的——你也來吧。
還有昌耀的《斯人》:
靜極——誰的嘆噓?/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緣而走。/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似乎有,也似乎并無意義的。
詩的意義,并非尋常的所謂意義,而是有著另外的意義。甚至,即便是似乎認定了,而其意義的深處,深究起來,可能依舊是無奈的。
我亦寫過《幾粒瓜子》:
忘了,兜里還有幾粒瓜子。/隨手摸出一粒嗑著,/就似乎有了一些若有如無的什么意思。
尋常生活,也許就是這樣,/不過是要有幾粒偶然想起的瓜子,/有意無意丟一粒在口里,/而有了一種若有如無的滿足。
這首詩,有意義么?我不知道?!叭粲腥鐭o的滿足”是什么?不知道的。雖然可以做智性的解釋,可是在解釋的過程中,那種似乎剛剛能夠觸摸的,卻似乎愈觸愈遠離了,有如手攥流沙,手愈緊,則流逝得愈速。
詩的秘密,是在“有”之外呈現(xiàn)著“無”的意義。這“無”,只是似乎的“無”,其實是“有”的。讀者的不解,不過是習慣,習慣于“有”罷了。
“無中生有” “有中生無”,是詩的天定法則。
詩,亦不載道,亦載道不起。
詩,偶爾也可以做做匕首、刀槍,可以憤怒,不過那之后,是要回來的。這也有如人家,院子里可以舞弄刀槍,廳堂里,要闔家不安的。
四
語言的出現(xiàn),是奇異,奇妙的。尤其是漢字,漢字構(gòu)成的詩。
詩中每一個字的出現(xiàn),都是神奇的。石頭,水,樹木,以至于遠方,思念,愛,這哪里是人的意思,人的創(chuàng)造,不可能的。這是神意,神恩。
這些字詞質(zhì)樸出現(xiàn)的時候,詩,其實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了。
“水落石出”,這是具體的自然現(xiàn)象的描述么?不。這是《創(chuàng)世記》一樣的文字。大雨過后,溪水湍急,漸漸消逝,水面之下的石頭,赫然顯露。
這幾個字,單獨與合起來,都是詩。
作為古老的詩,《詩經(jīng)》里那些文字,“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在最初發(fā)生的時候,不是為了作詩的,而是自然的發(fā)生,而文字記錄了。但這一發(fā)生,卻是詩。最早的詩,就是生活本身,字詞的本身。
弘一法師的臨終絕筆:“悲欣交集?!泵髅魇窃姲?!
詩人們,要回到漢語的字詞本身,尋找它們潛藏的樸素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