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 旭
李修文的創(chuàng)作從20世紀90年代“歷史戲仿”的先鋒文學發(fā)端,隨后是“愛與死亡”主題的《滴淚痣》《捆綁上天堂》等小說,直到近年的散文集《山河袈裟》與《致江東父老》,一直保持著獨特的藝術風格與審美取向。統(tǒng)觀之,“人民”與“美”則是李修文創(chuàng)作持續(xù)不變的主題。正如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給李修文的授獎辭里說:“李修文和無盡的遠方、無數的人們在一起,寫出他們的跋涉、困頓、高華與莊嚴,發(fā)現(xiàn)人民生活中的真、善、美。這樣的寫作,滿懷感動與贊美,有力地證明了‘人民’的倫理、美學和情感意義?!痹诶钚尬亩嗄甑膶懽魃闹校骷乙恢北3种鴮Α叭嗣瘛钡年P注,以“人民”為書寫對象和表現(xiàn)主體。從作家在不同場合反復對“人民”進行的強調與確認中,我們能看出李修文的一種審美構建。
“人民”是作家自己指認的關鍵詞,是其創(chuàng)作的核心觀念。
事實上,提起“人民”,很多人更多想到的是其帶有階級和政治屬性的一面。在不同歷史時期,“人民”一詞的內涵與外延也不盡相同,尤其在新中國成立后,“人民”作為一種政治話語參與了當代文學一體化的建構。對“人民”概念的明確界定,應當追溯到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講話》確立了“人民”的審美主體身份與階級立場:“最廣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農民、兵士和城市小資產階級?!@四種人,就是中華民族的最大部分,就是最廣大的人民大眾?!雹佟吨v話》還提出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源泉,即“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創(chuàng)造出“中國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文學。因此,“人民”是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的,發(fā)出的是群體中統(tǒng)一的聲音。
然而,李修文的“人民”美學里的“人民”,則更多聚焦了大時代中的小人物。在他的作品中,“人民”因脫去了意識形態(tài)的外衣而變得骨肉豐滿、個性鮮明。李修文曾說自己的寫作是“到人民中去,發(fā)出平民的、大眾的、有血氣的聲音”②,這里的“有血氣”,就是給宏大的家國敘事添上豐滿的肉身的過程。說得更具體一些的話,“人民”的關注點落在了“人”上。李修文在小說和散文中孜孜不倦書寫的,其實還是一個個平凡的個體,以及個體在時代中的悲歡離合、愛恨冷暖。組成這遼闊大地上十幾億人民的龐大分母的,是面目模糊的微小個體,而作家的寫作,就是將他們一一指認出來。
李修文自言:“‘人民’這個詞在不同的時代被充塞進去過各異的內容,但是,無論怎么變化,它的基礎都是人,是人心?!雹墼谒淖髌防?,我們讀到的是窮人、小偷、逃犯、盲人、重癥患者、落魄的戲子、丟了孩子的中年男人、失敗的小說家等等。粗看之,似乎李修文的寫作與所謂“底層寫作”有著些許的相似,都寫了某一群體的生存困境。不同的是,李修文并沒有刻意篩選出寫作對象,也不是那種介入性的、他者化的書寫,而力圖寫出普通人身上的道義和人心。李修文對人民的執(zhí)著書寫,不是那種從人道主義出發(fā)進行高姿態(tài)的俯視關懷,而是出于對自身經歷的認同:
是的,我還是說到了“人民”兩個字,我喜歡這兩個字,它讓我覺得光明而堂堂正正,于我而言,人民不是別人,正是窮途末路上遇到的那些淪落人,正是他們,才為我別造了一座嶄新的人間,在此處,我所獲取的安慰,等同于寫作之初博爾赫斯、里爾克給我的安慰;在此處,我愿意做一個人,而不是做一個文人。于是,上天自有安排,在“人民”浮現(xiàn)之后,我觸碰到了一個終生愿意去觸碰的詞匯:情義。④
在這段自述里,李修文說自己是“做一個人”而不是“做一個文人”,作家的寫作是建立在自身的經驗與遭際之上的。他關注的是在“窮途末路”上成為天涯淪落人的那些個體?!叭嗣瘛奔啊叭嗣瘛北澈蟮摹扒榱x”,是作家始終追尋的寫作信仰。李修文說,這是一個“神殿倒塌的時代”,而“我在建我自己的一座廟宇,我的廟里供的都是小人物”。這使我們想起沈從文的“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這樣的話。沈從文希望通過發(fā)掘人性中的美來重塑健康的國民品格,有一種重塑國民性的愿望,而在李修文的“廟宇”里供奉的“人民”,卻給了作家無窮的安慰。
李修文的創(chuàng)作,從自身遭際出發(fā),走向了對人的贊頌。在這樣一個充斥著個體欲望書寫的時代,他對于“人民”與“美”的追求就顯得尤為可貴。李修文認為他自己的寫作“應當是歸于美學的”,盡管在他前期的小說中還留存著作家青澀的、橫沖直撞的痕跡,但無疑已經能從中看出對人心的關注。作家并沒有刻意追求一種人物的典型性,以小喻大,而是如實記錄下了人世間的苦難、悲痛與情義??梢哉f,“人民”美學的發(fā)生,是基于作家自身經歷的必然選擇。
縱觀李修文的寫作,一直有著對弱勢的、苦難的關注。作家大量描寫了疾病、痛苦和困頓的人生,以及生長在其中的普通人。如早期《麥田里的少?!贰兜艿?,弟弟》這樣的小說,展現(xiàn)了普通人的悲劇命運?!兜螠I痣》和《捆綁上天堂》,都講述了一個悲情的愛與死的故事?!渡胶郁卖摹贰吨陆瓥|父老》里的文字,更是直面了人的軟弱與信仰、失敗與頓悟,如《驚恐與哀慟之歌》一篇,作家花費了大量筆墨來描寫“5·12”大地震之后的慘狀,在一片血跡與廢墟之中,站著痛失親人的人們,這景象如同地獄般的深淵。觀察到了苦難,作家就離人民更近了一步??梢哉f,苦難是作家進入世界內部的最初原因,也給了作家發(fā)現(xiàn)人民的契機。
更為重要的是,李修文的寫作沒有停留在對苦難的廉價表達上,也不刻意通過苦難來渲染作家的人文關懷。甚至在李修文的作品里,所有的苦難最后都會得到消解,而形成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在苦難之中,還應當有微弱的螢火,有超越苦難而誕生的悲憫情懷。由此,對普通人的苦難書寫,就引入了對人的困境與尊嚴的思索,李修文也完成了從悲情到悲憫的跨越。“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苦難的經歷把作家拉到了生活現(xiàn)場,“自我”和“人民”就此相遇。
李修文是一個有強大共情能力的作家,對情感的描寫細膩而精準。在李修文的作品中,“人民”美學最核心的部分,來自作家的情感認同。也就是說,作家在處理自我與他者、自我與群體之間的關系時,不是以一種“代言人”的身份來觀察與體恤這些“人民”,而是自覺地把自己放到“人民”中間,自覺地形成了一種情感的共鳴與身份的認同。我們看到《滴淚痣》里漂泊在國外打工度日的“黑戶”藍扣子與窮苦留學生“我”之間相互慰藉、相互取暖,看到《夜路十五里》里一個辭職的醫(yī)藥代表和一個失敗的小說家在額爾古納河邊短暫的邂逅、治愈,看到《看蘋果的下午》中的牛販子對還是孩童的“我”的依戀。“人民”是“我”萍水相逢的知己,是摸黑走夜路時的同伴,甚至是兄弟姐妹、父母親人。作家說:“我所說的人民,和別處所說的人民并沒有本質區(qū)別,區(qū)別在于,你是否對他們產生了情感乃至價值認同?!薄懊棵吭诰骄持?,無論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還是貨真價實的幫助,大多來自這些‘人民’,由此,我愿意滴血認親,和他們喝一杯酒走同一條路,如此而已?!雹葸@種近似于宗教的情感認同,這種將人民視若手足般的愛,在作家自我與他者之間形成了一種情感共振共鳴。
李修文以身體作容器,接納吸收了來自“人民”的情感,“人民”是其情感的源泉。李修文說,“我篤信一個作家,尤其是一個好作家應該需要有感情源泉”⑥,在情感認同的基礎上,“人民”為作家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書寫材料,拓寬了寫作的疆域。
新作《致江東父老》里,李修文要為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建一座紀念碑”。近30萬字的散文集里,收錄的都是普通人的悲歡離合故事。如《女演員》里的過氣女演員,《小站秘史》里一貧如洗而拋下幼女的母親,《三過榆林》里的盲人,《觀世音》里尋找被拐賣孩子的中年父親,《我亦逢場作戲人》里曾經飾演關云長的花鼓戲演員,《魚》里為了讓兒子吃上魚肉的母親……李修文以一種在場的姿態(tài)參與了這些故事,打開了自我和群體之間的聯(lián)系通道,以情感的邏輯來推動寫作的進行。這意味著作家的寫作是建立在情感認同的邏輯基礎上的,用李修文自己的話說,這是一種報恩:“在今日里寫作,其實就是報恩?!边@關乎寫作的立場問題。對李修文而言,他的寫作是自覺為遇見的那些平凡的小人物立傳,為他們記錄和書寫下日常生活的片段。
如何處理“自我”與“人民”之間的關系?在左翼文學那里,自我要積極投入人民群眾中,為群眾代言,提倡“大我”,以集體主義批判個人主義,實現(xiàn)文藝大眾化的追求。它要求消弭個體而表現(xiàn)社會情感與典型情緒的文學,例如任鈞的《戰(zhàn)歌》里寫:“我歌唱——/我是一架留聲機!/我憤怒了,我歡樂了,/但這并不是我,/乃是大眾自己!/在我的詩中/沒有個人的哀樂,/只有集體的情緒!”詩人要想實現(xiàn)大眾化,必須成為大眾:“我們先被大眾所化,融合在大眾中間,成為大眾的一員,不再稱大眾為‘他們’,而驕傲地和他們一起稱為‘我們’。”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文學中的自我隱匿而大眾崛起,“人民”消解了“自我”。不僅進入“人民”,還能保持自我的獨立性,這是李修文與左翼文學的區(qū)別。
晚清以降,作家筆下的自我要么是以啟蒙者的姿態(tài)指出人民大眾的劣根性,要么是以鍛煉改造的卑謙姿態(tài)將人民大眾送上神壇,鮮有如李修文這樣的作家,一開始就是帶著人民的經驗、智慧與情感而來的:“‘自我’對我來說,就是竭力進入‘人民’,用我自己的遭際,植根于‘人民’之中,尋找出我所要依靠和贊嘆的‘人民性’。”⑧作家關注的是“從‘人民’這個群體里誕生出的‘人民性’”?!叭嗣瘛毕褚幻骁R子,照出自身的微小與膽怯,也提供了慰藉與希望。換言之,李修文的“人民”美學觀,出發(fā)點是自身,在強大的情感認同下融入了群體,最終又通過內化他人抵達自我,形成一個完整的閉環(huán)。
在當代作家中,史鐵生對自我的挖掘最為深入,相較而言,史鐵生的“自我”既是一個個體,也是一個普遍意義上的共同體,它開始于自我,但走向了更闊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走向了宗教意義上的神性,這當然與史鐵生的經歷有關。而李修文小說和散文中的“自我”,是通過他者來確證的,最終回到的還是作家的個體本身,從這一點說,“人民”完成了對“自我”的塑造。
李修文的獨特美學觀,有古典文學傳統(tǒng)的影子。作家的創(chuàng)作觀念,其中的倫理道德、情感鏈條等,都受到了傳統(tǒng)的深刻影響。如《滴淚痣》和《捆綁上天堂》,在本質上都是追尋一種古典主義式的愛情,《滴淚痣》的女主人公藍扣子和《捆綁上天堂》里的沈囡囡,都有決絕的、極致的愛,為愛而生,為情而死。這令人想起《孔雀東南飛》里毅然投水的焦仲卿妻劉氏,想起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山河袈裟》里的很多篇目里,亦能讀到蒲松齡《聊齋志異》、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等的影子。像《鬼故事》這樣的散文,更是在文本里對《聊齋志異》進行了直接呼應。傳統(tǒng)文學的精神內核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美學注入了特別的氣質,形成了一種濃厚的抒情風格。
作家坦言受到了楚文化的滋養(yǎng)。他喜愛包括《楚辭》《古詩十九首》在內的一些作品,承襲了自屈原、杜甫、蘇軾而來的文學傳統(tǒng),再加上自幼熟知的古典戲曲,這些共同構成了李修文的美學來源。發(fā)現(xiàn)“人民”身上的傳統(tǒng),重新激活現(xiàn)代人身上的生命力。李修文接續(xù)了傳統(tǒng)中對世道人心的關注,在他的作品中,多次提到林沖夜奔的俠義、桃園三結義里的情義、史湘云醉臥石上的坦蕩。李修文說:“許多時候,夜路上,我突然覺得自己和許多人的命運也打通了,連接了,陶淵明,杜甫,王安石,我覺得我跟他們走在同一條夜路上?!弊骷覍诺涞拇蛲ㄅc傳承,也是在重塑一種新的傳統(tǒng)。如《阿哥們是孽障的人》一篇,寫了“我”與在黃河邊唱花兒的西北漢子之間短暫的情義,這種俠義之氣的重新激活,揭示了當代中國隱秘的文化內核。且看其中的一段:
這錯亂幾乎使我疑心自己根本沒活在這世上,也不是活在某部電影抑或傳奇小說之中,而是活在幾千年里所有情義的要害里:千里送京娘的夜路,黑旋風劫法場的黎明,抑或羊角哀找到了左伯桃棲身的樹洞,范無救奔走在解救謝必安的河水中。不過是一剎那,電光石火紛至沓來,我在電光石火里看看背后黑黢黢的小樓,再看看眼前寡言的弟兄,除了陷入比白日里更加巨大的震驚,根本無法知道該如何是好。但是,滿天的凍雨,還有森嚴的鐵門,它們都可以證明:正在等候我的,確切是我昨日才相識今日便過命的弟兄。
李修文用了大段的修辭來渲染這一困境中的高光時刻,幾千年來的情義傳統(tǒng),在這個瞬間被激活起來。在弟兄們冒雨救“我”出逃的這一刻,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聯(lián)系被打通了,中國式的情義、恩典,都在作家筆下復活。當代人以這樣一種方式參與了傳統(tǒng),指認出了“中國式面孔”的獨特性,甚至可以說,指認出了“何為中國”的特殊性。我們身處在一個物質極端豐富的年代,或許也是一個機械復制的年代。生活在當下,人的感官逐漸變得遲鈍、麻木,在商品化大潮中喪失了獨特性。復活傳統(tǒng)文化中的情義,就是在尋找某種治愈之術,李修文通過自己的寫作實踐,為我們找到了一條連接的道路。
此外,作家還要做一個“美學上的項羽”。也就是說,要求一種“不以功利為唯一尺度評價的人生”,要求一種悲劇美學。在李修文的創(chuàng)作中,失敗的小說家、被拋棄在荒島上的蓮生、住在病房中的岳老師、風月場上的小翠等等,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失敗者,但就是這些失敗者,為我們提供了人性崇高與莊嚴的注腳?!皯撟屇切┪⑿〉臒o用,像刀刃和火焰一樣生出幽光”,李修文從時代的縫隙中挑揀出這些無用和失敗,發(fā)現(xiàn)它們微弱而堅定的力量。
李修文的小說從來不是脫離生活經驗的虛構,而出自作家對日常生活及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的種種關切。即使早期的歷史戲仿小說,也注入了作家的生命體驗與人性關懷,如《解放》中對詩人朱湘和徐志摩溢出文學史敘述之外的想象,《西門王朝》中對潘金蓮熱烈的愛情的書寫,都在解構的筆調之下埋藏了對當下生活的反諷?!度夂鹾酢分v述了一位中年下崗男子給尿毒癥的兒子看病的悲傷經歷,描寫了人心的絕望、困頓和恐懼。《夜半槍聲》寫呂婆婆為了給殺了人的兒子求情的悲劇。像《滴淚痣》來源于作家的日本游學生活經歷,《捆綁上天堂》來自作家在病房遇到的一個女小偷每天偷東西負擔男友的醫(yī)藥費的故事。不管是歷史故事的重新書寫,還是古典主義式的愛情故事,都根植于作家對世界的體悟。更不用說《山河袈裟》和《致江東父老》里的散文,篇篇都有出處,都是作家在生活中的現(xiàn)實經歷。作家對寫作有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實證精神,《山河袈裟》里的一篇《義結金蘭記》,李修文反復去了故事發(fā)生地四次,甚至丈量過各個地點之間的距離,這種嚴謹值得敬佩。
但同時我們也要意識到,寫作當然不是簡單的復刻生活,這里就涉及了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問題,像《火燒海棠樹》里那個死去的丈夫在夜深時歸來,親手砍去了象征厄運的海棠樹,這種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場景,到了散文里,則呈現(xiàn)出了某種藝術真實,就像李修文自己說的那樣:“一切的真實都要歸于美學的真實?!?/p>
在李修文筆下,日常生活不是一地雞毛的瑣碎,是在悲劇性生活中瞬間迸發(fā)的生命力。如《滴淚痣》里掩蓋在愛情外殼下的人性。這也正是“人民”美學的迷人之處,它展現(xiàn)了人的豐富的精神世界,指認出中國人身上的恒久的生命力。常有論者認為李修文的寫作面臨著多次的轉型,由先鋒文學到散文創(chuàng)作,由凄美的愛情故事到行旅中的跋涉,這其中的變化當然是有的,但也不能由此認為,李修文的寫作就是在不斷拋棄過往的轉型中。事實上,李修文的寫作不是斷裂的,在看似斷斷續(xù)續(xù)之中,有著隱秘的連貫性,這其中一以貫之的,正是“人民”這一關鍵詞。作家以“人民”打開了一條連接我們身處這個時代的審美通道,重新發(fā)現(xiàn)作家個體與時代、與人民的關系。這使我想起了阿甘本所說的“同時代人”,“緊緊保持對自己時代的凝視”,站在人民中間凝視時代、反思時代。
關于寫作中的變化,李修文自己承認:“我并沒有什么轉向,對我來說,一個頻繁變化的作家,反而是可疑的。我今日寫作的魂魄,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我一直持續(xù)抱有強烈興趣的,仍然是人的生命力這個主題。因為個人生活疆域的變化,我走出書齋,在塵世里有了一些經歷,也在塵世里遭遇了一些值得記下的人事,我就誠實地記錄下了他們,如此而已?!雹嶙骷以谌粘I钪袑懽?,完成了寫作者與寫作本身的融合。在生活經歷中尋找個人美學,用寫作擦亮“人民”這個詞,這是屬于李修文的寫作秘方。
李修文的作品無一不是美的,殘缺的愛情是美的,悲劇的人生是美的,甚至人性中幽暗隱秘的不堪也是美的。這也部分得益于作家濃重的抒情氣質,抒情性的筆調放大了生活的傳奇性。但是,“所有的美都必須經過時代的沖擊和檢驗”,只有打通了自我與時代的聯(lián)系,才能產生真正的“人民”美學。
李修文不是有宏大敘事野心的作家,寫作于他而言,最初只是療救的方法、救贖的途徑。寫作的過程,意外使作家發(fā)現(xiàn)了自身與他者的情感關聯(lián)。在“人民”美學的創(chuàng)作觀念逐漸形成的同時,作家也找到了一種自我拯救的途徑。在此之前,無論在個人的生活還是精神的訴求上,李修文都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困頓期,失敗的工作、生存的壓力、重病的打擊、精神的迷茫,全部壓了過來,作家在一片危機中找到了新的出路。
作為敘述者,李修文的自我主體經歷了分化與再次整合的過程。這涉及了作家的姿態(tài)與情感歸屬,在自我身份的危機中尋找認同。一般而言,大部分作家偏愛向私密的內心開掘,尋找自我的歸屬感,回答人之為人的困惑,但李修文的自我主體是經由向外拓展而得到確認的。比如“五四”時期的作家,在發(fā)掘自身隱秘情感、欲望和心理層面塑造自我,像郁達夫的小說,將自我完全袒露在文字中,認為“自我就是一切”。最典型的是《春風沉醉的晚上》,郁達夫描寫了窮困潦倒的“我”和同在貧民窟的煙廠小女工陳二妹意外相識的故事,“我”是苦悶、落魄而無用的零余人,在自我放逐的過程中,陳二妹竟給過“我”些許的關懷。都是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感,郁達夫的落腳點還是自身的困境,“我”對二妹這樣的底層人民的情感還沒來得及往更深的體認里走,也就不能借助情感的體認來重塑自身的主體性。同樣是失敗的男主人公形象,同樣是濃郁的抒情筆調,但在處理自我與他者、自我與群眾之間的情感認同上,郁達夫和李修文分別走了不同的道路。
在李修文的小說與散文中,經驗自我是大于敘述者的自我的。作家李修文和文本中的“我”之間形成了一種錯位與斷裂,敘述者“我”的自我拯救,其實是作家生存本體的拯救,而正是這種在場的觀照,實現(xiàn)了自我主體的整合。
對作家而言,尋找和建立一種個人美學的同時,也是一種自我重構的過程。這種重塑,就像《苦水菩薩》里拯救少年的七尊佛像,具有了一絲宗教的救贖意味。李修文在文字中將自己拋出去,粉碎,再重塑。正是通過對“人民”的書寫,作家完成了“自我”的重構?!叭嗣瘢乙贿厡懽?,一邊在尋找和贊美這個久違的詞。就是這個詞,讓我重新做人,長出了新的筋骨和關節(jié)。”⑩李修文所言的“重新做人”,即是對自我的重構,使自己長出“新的筋骨和關節(jié)”。尤其在漫長的近乎失語的十余年,作家正是通過對人民的情感確認,重新建立起寫作的意義與價值。
在當下這個欲望泛濫而神圣性消解的年代,李修文用“人民”美學重申了寫作的道德感,并且通過“人民”,與世界建立了緊密的聯(lián)系,完成了自我的重構。從這個意義上說,李修文在寫作中真正踐行了一種走向人民的藝術美學。
注釋:
①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解放日報》1943年10月19日。
②李修文:《以寫作呼應新時代》,《湖北日報》2019年7月17日。
③劉川鄂、李修文:《從“人民”與“美”重新出發(fā)——關于〈山河袈裟〉的對話》,《南方文壇》2017年第4期。
④李修文:《在我的人間》,《文藝報》2018年8月24日。
⑤李修文:《寫作札記九則》,《收獲》2019年第3期。
⑥陽燕、李修文:《“我們來到了痛苦的中心”——李修文訪談錄》,《小說評論》2009年第4期。
⑦嚴辰:《關于詩歌大眾化》,楊匡漢、劉福春編:《中國現(xiàn)代詩論·上編》,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409頁。
⑧劉川鄂、李修文:《從“人民”與“美”重新出發(fā)——關于〈山河袈裟〉的對話》,《南方文壇》2017年第4期。
⑨李修文、馮漢斌:《“袈裟磨破,山河未老,相信文學”——本報專訪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名作家李修文》,《三峽晚報》2018年8月4日。
⑩李修文:《山河袈裟》自序,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