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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放五一假了,心情難免雀躍興奮。在單位食堂吃過晚飯,又準備開始每日傍晚的走步鍛煉。能去的地方都走過了,不知哪里既僻靜,又風景秀美。正在犯難,老劉說:我開車帶你們?nèi)ヒ粋€好玩的地方。
汽車駛出縣城,爬上南寨塬,經(jīng)過海升大樓,繞過高速路口的大轉(zhuǎn)盤,沿中干路北上的時候,老劉才不再賣關子:咱們?nèi)ゴ鬁纤畮臁?/p>
這是一個熟悉親切,能勾起和我同齡的千陽人美好記憶的名字。上世紀七十年代,為了興修水利,防洪抗旱,發(fā)展農(nóng)業(yè),父輩們在那么艱苦的環(huán)境,硬是憑著滿腔熱血和豪情,在吃不飽穿不暖的惡劣條件下,不怕吃苦,不怕流血,不怕犧牲;用最原始的鐵鍬、镢頭,靠肩挑背馱,用獨輪車、架子車,戰(zhàn)嚴寒,斗酷暑,筑起了大壩,修建了可滿足整個南寨塬人灌溉飲用需要的大溝水庫。
記得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大冬天滴水成冰,我和弟弟妹妹早都上了熱炕,鉆進被窩,可還不見修水庫的媽媽姑姑她們回來。一來操心她們,二來更惦記她們回來時帶的純麥面饅頭。缺衣少吃的年代,吃一個純粹的小麥面饃饃,該是多么奢侈,多么吊人胃口的美事。正在咽口水的時候,媽媽姑姑頂著一身風霜,出現(xiàn)在廂房門口,果然省吃結(jié)余了兩個白花花的饅頭。一個人吃半個,口齒生香,腸胃舒坦,至今還記得那饅頭一股自然的清香,越嚼越香,越嚼越筋。吃過饅頭,在奶奶和媽媽、姑姑的說話聲中,我們甜甜地進入夢鄉(xiāng)。
沿途的風景,幻燈片似的掠過,將我從沉思中驚醒。人間最美四月天,一點不假。路邊的櫻花,落下一層層粉色的云霞,田野的麥苗綠油油翻滾波浪,油菜桿兒已經(jīng)茁壯起來,金黃色的花兒依稀可見。車越往北,距離北山越近,空氣越發(fā)清新,天上一片片黑云在飄蕩,霧氣蒸騰,宛如仙境。
盡管老劉一再說車可以一直開進去,要走進去還很遠,可本來就是走步出汗的,所以到了南寨水廠,我們堅決下了車,沿著進溝的一條水泥路行走。我真的記不清自己來過這里沒有,更記不清去沒去過大溝水庫,一切是那么新奇。這里應該是堯頭村地界,北山就在眼前,水庫壩面也漸漸進入視野。
讓我驚嘆的是,這么偏遠的地方,竟然全是水泥路面,路兩邊高大挺拔的鉆天楊仿佛儀仗隊,整齊威武,列隊歡迎我們。一根根太陽能路燈告訴我,這里也有高科技,這里的夜晚也亮堂。
幾個人談天說地,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進溝很久了。路邊洋槐花開得正盛,馥郁的芬芳隨風四溢,沁人心脾。養(yǎng)蜂人的帳篷,蜂箱隨處可見。還有幾個蜂農(nóng)戴著頭罩,清理新釀的蜂蜜。蜂農(nóng)養(yǎng)的狗兒,看見有陌生人過來,一個勁兒地狂吠。大點的、有危險的被拴著,小的、不咬人的三三兩兩在路邊閑游,有的追著我們叫。知道這是狗兒獨有的問候,并無惡意,我們也一點不懼,和狗兒玩耍。
這條溝,比我見過的千陽別處的溝要寬闊不少,這也許就是大溝名稱的來歷吧。溝底的河床雖然干涸,但石頭堆積的河的形狀隱約可辨,到了雨季,一定是有水的。各種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也個性十足地碧綠著、鮮艷著、搖曳著、靈動著,裝點著這里的山巒溝壑、黃土高坡、溪邊澗旁。
風越吹越?jīng)鏊?,云越聚集越多,水庫大壩就在眼前,我們索性肆無忌憚地吶喊,就像小時候一個人對著山吼叫,聽自己的回聲。趁著喊叫帶來的力量,沖刺似的一溜小跑,爬上水泥臺階,站在大溝水庫的大壩上面。
身上一層薄汗,壩上的風一吹,渾身舒爽。一路溝溝洼洼,眼界狹窄,登臨大壩,順溝往里看,眼前是一彎盈盈碧水,望不到邊兒。和那時候興修的水庫一樣,都是依山借勢,順溝而建,筑壩蓄水,這樣既省時省力,又安全牢固。我沒來過這里,這個時候我真的確認了。我為自己沒有來過家鄉(xiāng)的這個地方,在心里偷偷慚愧,又不由得贊嘆:好宏偉氣派,蓄水不少啊。老劉這時候接過話茬:今年冬春連旱,水少多了。我從心底欽佩父輩修建水庫的雄心壯志和戰(zhàn)天斗地的無窮力量。南寨塬,是千陽最大的一個塬,地勢平坦,就是缺水干旱,正是這個水庫,解決了千陽最大一個鎮(zhèn)群眾的澆地和人畜飲水問題。真可謂造福子孫,利在千秋。
大壩上,一輛小汽車停著,有一群少男少女在拍照游玩。山勢巍峨,樹木蓊郁,到處浸染著一層綠意,激蕩著一股活力,彌漫著一種詩意。早在進溝的時候,天上就黑云翻滾,這時候,已經(jīng)飄起零星雨滴,空氣濕潤得能捏出水,看樣子是有一場雨了。老石不由得叫喊:快跑,這雨來勢洶洶,咱們別被淋上了。說時遲那時快,雨好像就等著我們感知注意,一會工夫,就下了起來。我們一路小跑,一路狂喊,就像在風雨中奔跑的勇士,沒有一絲半點被雨澆的懊惱,有的只是更加濃郁的興致和情趣。
好不容易到了一個蜂農(nóng)的簡易房,雨越下越大,還有雷聲炸響,實在沒法走了,得進去避雨。還沒等我們請求,四川口音的養(yǎng)蜂夫婦,就在簡易房門口招手。兩只狗,一看我們要沖進主人住處,盡職地撲咬我們,氣勢洶洶地狂叫。一只是被拴著的,另一只被主人用手抓住,我們趁勢魚貫而入。
衣服濕透了,眼睛也被雨水模糊。老石和老劉接過主人遞來的毛巾擦臉擦頭發(fā),我第一時間扯了一點衛(wèi)生紙,先把眼鏡擦拭清楚。等到坐下,這才看清了工棚的構(gòu)造、里面的設施,還有養(yǎng)蜂夫婦的模樣。
這是一間很精致的工棚,以鋼筋為骨架,防雨布為面料,看起來結(jié)實美觀。里面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煤氣灶,還有水桶、凳子、箱子等生活用品,擺放得整整齊齊。桌子上,剛炒的青菜吃了一半,碗里盛著出鍋的掛面,煤氣灶鍋里,還有一鍋掛面正在沸騰。男主人個子高挑,眉目清秀,女主人略顯發(fā)福,身板結(jié)實。我們從內(nèi)心感覺到他們的真誠和客氣,很不好意思地連聲說:不打擾你們吃飯,咱們邊吃邊聊。
雨下在工棚上,叮叮咚咚,甚是悅耳,和著這美妙的樂曲,我們的交談也融洽愜意。養(yǎng)蜂夫婦是四川德陽人,長年累月在外放蜂養(yǎng)蜂,男主人姓許。每年的這個時候,都要來千陽,來這里。等到千陽的槐花開敗了,就一路北上,到甘肅,到青海。到了冬季,又往南遷移,最后落腳云南。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一年在家待的時間很有限。雖說日子好了,在老家縣城也有住房??擅看位厝?,總覺得不習慣。過慣了北漂南移的生活,習慣了閑云野鶴的日子,高樓大廈不如山溝工棚睡得舒坦,鼾聲響亮。
說得正歡,眼前吊著發(fā)出瑩瑩白光的節(jié)能燈,讓我們充滿好奇。這電是哪兒來的?老許笑瞇瞇地說:以前都是煤油燈,可不方便了?,F(xiàn)在有了太陽能蓄電池,一天的烈日高照所蓄的太陽能電力可用兩天:照明,看電視,給手機充電。電視也能看了?老劉一臉疑惑地問。是啊,哪怕是深山老林,只要有衛(wèi)星鍋,好多電視都可以收看,晚上不寂寞了。原來是用衛(wèi)星電視地面接收器看,我們都不禁笑了:怎么就把這個“鍋”給忘了呢?
雖說是很漂亮的工棚,地面卻是原生態(tài),野草滿地,老石關切地問:干嘛不鏟掉野草,把地整平呢?老許老婆說:這多好啊,綠色環(huán)保,好比綠地毯,況且我們流動性強,根本沒必要拾掇。這溝里頭,這簡易房,床潮濕不潮濕?老許翻起鋪的褥子,有兩層厚厚的棕氈,我順手摸了一下被子,果然干爽不潮。大溝里,有狼什么的動物嗎?我望著黑黢黢的外面,不禁脫口而問。狼可能深山里有,但是我們從沒見過,這里一到晚上,靜悄悄的,連個人影兒都沒有。今晚若不是你們來,我們哪里有這么多說說笑笑,熱熱鬧鬧。老許的這番話,讓我們很受鼓舞和感動。老劉情不自禁地說:辛苦你們了,謝謝你們給千陽老百姓提供了優(yōu)質(zhì)蜂蜜,還賜予了山溝溝里一道道流動的風景。
老許自信地滿臉笑容地接過話題:還真不是吹,當?shù)厝罕?,甚至好多縣城居住的人,都一傳十十傳百地前來購買我們的蜂蜜。有時候下縣城買菜買肉買面的時候,還要捎帶一些出去,給一回生兩回熟的顧客。
坐在床頭,看著聽著,也不時插話說著,我的心底莫名生出些許感動和感嘆:都說四川人吃苦耐勞,一點不假。這樣的活路,雖說收入可觀,但是這是怎樣的環(huán)境和條件?可他們長年在外,遠離人群,遠離城市,冒著危險,冒著酷暑嚴寒,辛勤養(yǎng)蜂釀蜜。這樣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和吃苦精神,這樣天人歸一、返璞歸真的生活方式,難道不值得我們每個人深思學習嗎?我在心底默默地為他們祝福,暗暗豎起拇指贊嘆。
好不容易聽到雨聲小了,老許不停地說你們不要擔心,外面水廠的人他都熟絡,關系也好。即使雨一直下,他也有辦法叫來一個人開車把我們接出溝里。我們都趕緊擺手:千萬別,這已經(jīng)很打擾了,雨小了,我們也歇好了,得走了。老許一看我們真要走,想趕緊出去拽住那只狗,他說這小家伙有時候還真咬人。萬一咬了,打狂犬疫苗啥的,實在麻煩得很。
狗兒一定聽見聽懂了我們和主人親切友好地交談,在心里把我們當朋友了,根本不用老許呵斥牽制,竟然沒有叫一聲。
雨后的空氣如同吸氧,大溝靜謐安然,臥在夜的懷抱。我們依依不舍地和老許夫婦握別,走在滿是積水的路上,一步一回頭,老許夫婦站在路邊,不停給我們招手,直到溝回路轉(zhuǎn),只能聽見老許家狗兒的叫聲。
老石一定是被今晚雨游大溝和工棚避雨的情景激蕩起濃厚的情趣和熾熱的情懷,扯開嗓子,吼起秦腔。那一字一句,一腔一調(diào),一板一眼,竟然有專業(yè)演員的味道功力。我和老劉被感染了,忘了自己不會唱秦腔,也放開嗓子跟著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