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
我是不喜歡狗的。不喜歡,是因為害怕。八歲時,走在上學(xué)路上,突然躥出只肥狗,閃電般沖我腿上來一口,轉(zhuǎn)頭又跑了。驚嚇中,只見一道白影,連這狗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咬了就咬了。我八歲的頭腦中,還不知狂犬病的概念,對狗的恐懼大于生死。此后,每當(dāng)我上學(xué)路過,這狗總會從不知道的地方?jīng)_出來,追著我跑,沖我狂吠,叫人絕望。好像我是它前世的冤家?,F(xiàn)聞出我氣味,尋仇來了。很多年后,想起這狗,還感覺腿上有無形的傷口隱隱作痛。
我在是否被咬出血的模糊記憶與潛伏期長短的糾結(jié)中,擔(dān)驚受怕地長大。此后,不論大狗、小狗,還是土狗、名狗,只要是狗,只要從它身邊走過,都條件反射地哆嗦。尤其是噴著口水亂吠的,好像隨時準(zhǔn)備撲上來,令人膽戰(zhàn)。不過,狗有狗品,狗也有狗的面相。齜牙咧嘴的烈犬滿副煞氣,眼神柔和的,定是好脾氣的忠狗。不去撩撥,是不會傷人的。
如今,烈性犬不給養(yǎng)了,看家護(hù)院的事也交給了監(jiān)控。街上就多了許多打扮俏麗的“狗兒子”“狗閨女”,它們穿著像人的“狗衣服”,懶散地倚在主人懷里。遇著同類,互乜一眼,若氣味不對,便狠著勁沖對方汪汪。像冤家路窄的小混混,在街頭互相放狠話。這狗絕不是友好地寒暄,一旦被主人撒手放到地上,即刻啞然,嗚嗚地往回縮。狗仗的,還是人勢。
這些人養(yǎng)狗,多是為了精神寄托。精心、盡心,像養(yǎng)個孩子。狗依著人生存,人依著狗尋樂。狗不吃人類的飯菜,要吃上等狗糧。還要吃進(jìn)口的鈣片、維生素。狗郁悶了,哄它開心,買一堆骨頭狀玩具。狗發(fā)情了,當(dāng)起狗的媒人。要配純種,雜種的不行。挑好時間、地點、對象,雙方將狗帶去,要狗現(xiàn)場交配。畢竟是狗,在人間混久了,也沒學(xué)到人的等級觀念。你精挑細(xì)選的種,它不一定愿意。湊著鼻子互相聞聞,對味了才行。人,在意這有頭有臉的事。狗就是發(fā)個情,何懂你苦心?狗也知羞恥的。等這狗撇開配種對象,在外兩情相悅后,大著肚子回家,主人才知自家寶貝被外面的野種玷污了。頓時氣急,對著狗訓(xùn)斥,一副恨鐵不成鋼樣子。生下的小狗仔不純了,賣不到好價錢。
不是所有的狗都這樣好命。我曾在街上看到只寵物狗,緊跟一男子腳后跟。那狗很瘦,像進(jìn)口品種。黑色的毛發(fā)臟得發(fā)灰,后背上禿了一大塊。一副羸弱樣子。我正納悶這狗怎么養(yǎng)成這樣。黑狗看到我,瞬間緊步跟來,黏著我地上的影子不放。我下意識地有些怕,但它不聲不響,也不往身上湊,只一直跟著,搖著它的瘦尾巴,用渾濁的眼睛瞅著我。我停,它也停。我走,它跟著走。我竟被這不會說話的小東西觸動了。我對那男子說:“你家狗跟錯人了?!蹦侨艘荒樏H?,不曉得自己被狗跟了兩條街。我才意識到,這是只流浪狗。我又往前走兩步,黑狗仍虔誠地跟著。它認(rèn)定了我。這可憐的小無賴,它都不知道我是個不喜歡狗的怕狗人。難道不怕我會踢它,吃它的肉嗎?偏要賴著獨行的我,是嗅出了我們都有的孤獨靈魂嗎?有一刻,我甚至猶豫著想把它帶回家,至少給它點吃食和活下去的希望??蛇^了馬路后,黑狗看到有人拎著零食走過,立刻掉頭奔去,再不稀罕我。我立在街頭,突然有些莫名的失落。我和狗之間,剛建立起來的東西,就這樣悄然倒塌。我朝那瘦瘦的黑影望去,遠(yuǎn)處,它四腳不夠用地快走著,越走越小,越走越小。再沒回頭。
鄉(xiāng)村的狗不矯情,給它吃剩的骨頭,拌了湯汁的剩飯,它就快樂得搖頭擺尾。它們比城里的舶來品壯實,大自然這片天地還不夠嗎?鄉(xiāng)村的狗有另一種靈性。它們固執(zhí),甚至有些愚笨。學(xué)不會寵物狗們討好主人的戲法,眼里只長著一處家門、一個主人。它們有著門當(dāng)戶對的愛情,傳統(tǒng)而忠誠。生下的狗兒子,一輩輩守著主人及后代。人與狗彼此見證。
我在碼頭的漁船上,遇到過兩只土狗。它們在甲板上來來回回,互相叫喚。或扭在一起打滾,或一齊趴在船頭,聽海發(fā)呆。好像有著天然的快樂。正是黃昏時刻,過往有歸家的漁人,有賣海鮮的小販,有寫生的畫手,還有我這樣散逛的閑人。狗長在這,從不被人關(guān)注,它們太普通了。唯一的使命,就是守護(hù)漁船和主人的戰(zhàn)利品。漁民不需要狗來逗樂,漁民的快樂也不在于此。兩只狗沉默一會兒,忽然興奮起來,爭前恐后往外跑。不遠(yuǎn)處,一只白色薩摩耶犬和女主人路過。白狗昂首挺胸,也像個貴婦。兩只土狗一路汪汪汪,上躥下跳追去,白狗也停步對著它們汪汪。叫聲熱烈、急促,打破了碼頭的寧靜。正在下沉的太陽停住了,天空蕩起一片漣漪。很快,白狗就被主人拽走。那對土狗霎時沉默,蔫著腦袋往回走,繼續(xù)趴在那兒,目光呆滯地望著遠(yuǎn)方。它們還會守在這,永遠(yuǎn)地守在這。
我又想起一只老狗。它太老了,老到忘記了狼狗該有的氣勢。只默默坐著,靜靜地看我們忙生活。或懶懶地踱幾步,伸出舌頭喘氣。這垂死的老狗,正以不知是喜是悲的心情,等待著死亡。有時,它會盯著我看,雙眼和它的毛發(fā)一樣灰暗。我不敢對視,慌亂得像多年前,獨自面對瀕死的親人。它仍不動,偶爾兩聲嗚咽,告訴我們它還活著。我知道,它的靈魂早已掙脫,等在人間的,只是空蕩蕩的皮囊。我已很久沒看到這老狗了。但不會去尋,狗有狗的活法。
狗的生死,比人輕松。再喜歡狗的人,也不會在狗死后,請來吹鼓手,去辦給活人看的葬禮。狗也不愿承受這多余的負(fù)擔(dān)。我想,一定是這樣的。如果我是狗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