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祥
臘月的省城之夜,頗有些冰寒。還有一天就是春節(jié)了,可羅斌此刻的心情卻像這臘月的天氣一樣暖不起來。他放下手機,心說不管怎樣,大年初一都得回老家去看看。
羅斌離開老家到省政府工作有二十年了。前十年好像總是欠著瞌睡賬似的,頭一挨枕頭就睡著。十年一過,瞌睡漸少了。今夜,羅斌又輾轉(zhuǎn)反側(cè)起來。
“還想呢?也不知女兒啥時候回來?!崩掀庞糜沂质持腹?jié)骨輕輕敲了敲羅斌的后背。
“是嘞?!绷_斌翻過身來,盯著天花板,喃喃地說,“女兒在北京工作,應該是比較忙的,放了假就會回來的。倒是這人漸老,便越加懷舊,有些想老家?!?/p>
“你的父母兄弟不是都不在識悔溝住了嗎?”老婆不解地說。
“故土難離啊!”羅斌繼續(xù)望著天花板。
“那還不容易,省城離老家也不遠,挑個周末回一趟識悔溝吧?!崩掀叛b著不知道羅斌心里的失落感,故作輕松地說。
“那就大年初一回去一趟吧?!?/p>
“啊?說回去就回去?。俊绷_斌的話完全出乎老婆的意料,她本以為剛才微信群里那些同鄉(xiāng)的冷水已經(jīng)完全澆滅了羅斌回鄉(xiāng)的熱情。
羅斌沒有回答老婆的話,過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親人們都不在那兒,鄉(xiāng)鄰也大都散到了遠近的城里,回去看望看望留守的老人們吧。唉……”
街上的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落在他的臉上,羅斌眼角折射著隱隱的亮光。那次街頭巧遇的景象又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
兩個月前的一天早上,羅斌跟往常一樣,在自家樓下的小面館里吃過早飯,便步行去省政府上班。單位離家很近,從小面館里出來穿過馬路左拐就到。過馬路正好趕上五十秒紅燈。這時,褲兜里的手機不斷響起微信消息聲,最近電路總是出故障,這會兒肯定又是哪個部門在告急呢。羅斌本不想理會,但干等紅燈閑著也是閑著,便忍不住掏出手機來。幸運的是這些消息都與他工作無關(guān)。綠燈亮了,羅斌正要起步,一個身影閃電般“嗖”地一聲擦身而過,差點把手機撞落地上。
“喂,你倒是看著點兒??!”羅斌沖那人背影喊。
“啊?哦,撞著您了?對不起啊?!蹦侨嘶剡^頭來說對不起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馬路對面。
羅斌趁著那人回頭,看到了他的臉。咦?怎么覺得有些面熟呢?
“喂!”羅斌想喊住那人,且快步穿過馬路。
“怎么啦,老哥,我不是道過歉了嗎?”
“不是……呃,我覺得我們是在哪兒見過?”
羅斌仔細打量那人,那人也仔細打量著羅斌。黃色安全帽下的面龐慢慢攪起了羅斌沉淀的記憶,且讓羅斌漸漸興奮起來。
“你是……你是……唐三?”
“啊……???”那人略微一怔,“你是……羅……羅斌叔?”
“對……對對,是我!”
“哎呀,真是難得,難得啊……”
這是羅斌到省城二十年來第一次碰到同鄉(xiāng)。羅斌離開識悔溝的時候,唐三還是個剛讀完初中的學生,聽說之后也沒有再讀書,跟著年長的同鄉(xiāng)們到處務工。意外的碰面,讓羅斌驚喜得像久渴見甘泉,他抓著唐三的手問:“在哪里做活?”
“就在前面不遠的工地上,才來幾天。”
“怪不得以前沒有碰到呢。”羅斌眼睛突然一亮,問:“你們一起是不是有很多同鄉(xiāng)?”
“沒有,現(xiàn)在基本是我一個人在跑了,以前在一起干的老哥們兒都各奔東西了。”
羅斌臉上掠過一絲黯然,不過不待讓人察覺便被笑容淹沒了。
羅斌打算立即向領(lǐng)導請個假,然后找個茶樓與唐三好好敘敘,以不辜負這難得的巧遇。唐三卻說:“確實難得,不過今天工地上事兒多,少不得人,這不因為急著趕上班去才把您給撞了?!绷_斌哈哈一笑,說:“多虧這一撞,要不怎么見得著?對了,我就住在這附近,咱倆另約時間一定好好聊聊?!碧迫f:“好?!彼麄兓ハ嗉恿宋⑿牛愀髯陨习嗳チ?。
羅斌帶著巧遇的喜悅到了辦公室,他開始感謝領(lǐng)導強制加微信工作群的決定了,沒有這個決定,恐怕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微信為何物。以前連QQ 都沒有用過,倒也不是不想用,確實是擔心自己學不會這“高科技”。直到領(lǐng)導要求所有人員必須加微信工作群,以便于聯(lián)絡(luò),羅斌才極不情愿地請年輕同事幫忙給弄。
“羅叔今天心情不錯啊?!眲傔M門,小同事見羅斌滿面笑容,便試探地說。
“嗯,對了,得感謝你幫我弄微信呢。”羅斌一邊整理工具箱一邊回答。
“那不算什么,小事一樁嘛?!毙⊥逻呎f邊走過來幫忙整理。
“嘿,在你那是小事,在我這可是有大用場哦!”羅斌沖小同事神秘地笑了笑。
小同事不解其意,又不好多問,便也隨之一笑。
羅斌從此迷上了微信。那天早上與唐三互加了微信后,每天下班回家都要聊上一會兒。
周五的晚上,羅斌在微信里問唐三:“這個周六有沒有空?”
“周六下午應該有空?!?/p>
“那出來喝個茶吧?!?/p>
他們約在上次巧遇的地方見面,然后就地找了個茶樓,邊喝茶邊聊。識悔溝的陳年舊事,羅斌如數(shù)家珍般娓娓道來,他宛是那一件件一樁樁讓人記憶深刻的事件的親歷者和見證者。有些舊事唐三并不清楚,所以在羅斌滔滔不絕地回憶時他只能是個忠實的聽眾。羅斌發(fā)現(xiàn)了這種非對稱式聊天的尷尬,便向唐三詢問識悔溝人的近況。
“那個楊建軍你記得不?”唐三問羅斌。
“記得,他有個女兒叫楊茜是吧?”羅斌答道。
“對頭,楊茜現(xiàn)在已是深圳白領(lǐng)了,楊建軍和老婆唐采菊都去深圳了?!?/p>
“哦喲,厲害厲害!”羅斌打心里為識悔溝飛出了金鳳凰而贊嘆與自豪。與此同時,羅斌對其他同鄉(xiāng)的情況的期待也如火燒鐵板一樣迅速升溫,便用急迫的眼神盯著唐三問:“其他人呢?”
“周大毛在重慶搞裝修,都打算在重慶買房子了?!碧迫攘丝诓?,不緊不慢地接著說,“唐勇才的女兒唐小梅在老家的縣城跑酒水銷售……現(xiàn)如今,居住在識悔溝的已經(jīng)不足二十人,而且都是七老八十的了……”
不知不覺,街燈點亮了,他們差點忘了還有晚飯沒吃。
羅斌的老婆把晚飯訂在自家樓下的“芋兒飯店”。席間,羅斌問唐三:“聽說微信里可以建群的是吧?”
“可以啊。”
通過內(nèi)控流程體系進行業(yè)務層面控制,能夠梳理各業(yè)務流程,突出流程中主要風險及關(guān)鍵控制點,更加清晰的反映企業(yè)實際生產(chǎn)經(jīng)營過程中面臨的風險,并實施針對性控制,加強企業(yè)對于風險的反應及處理能力。同時,也易于企業(yè)按照流程體系對風險控制情況進行檢查監(jiān)督。企業(yè)需要注意的是,以流程形式實施業(yè)務層面的內(nèi)部控制,既要堅持全面性原則,盡可能全過程、全方位、全覆蓋,又要堅持成本效益原則,突出重點,以控制有效來保證經(jīng)營高效。
“我想建一個‘識悔溝’群,把能聯(lián)系到的識悔溝人都聚到群里。”唐三說這主意好,隨即指導羅斌逐步操作。唐三把自己微信聯(lián)系人里的楊茜、周大毛、唐小梅拉進了群。剛進群的人像找到組織般興奮,紛紛匯報自己“失散”以來的情況,“識悔溝”里一片沸騰。與此同時,散落在各地的同鄉(xiāng)被不斷拉進群。久別“重逢”的喜悅煮沸了“識悔溝”。沸騰一直持續(xù)到晚上十點鐘。羅斌夫婦和唐三揮手而別。
“識悔溝”迅速壯大,最終成員數(shù)達到四十二人,這差不多是四十年前識悔溝總?cè)藬?shù)的一半。每天看到群里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旁跳出的鮮活話語,讓羅斌心里充滿了成就感。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情愫呢?羅斌自己也說不清楚。群里火熱的聊天場面,使羅斌思緒的觸角迅速延伸到四十年前的識悔溝曬谷場……
太陽正在靠近識悔溝西邊的烏龜坡,并從正午的激情似火迅速降溫,溫柔地用它那告別前的留戀金光斜斜地將識悔溝填滿。曬谷場上身披金光的人們,已經(jīng)把曬好車凈并過秤的稻谷悉入糧倉。此時,他們正在進行一天中最后的工作,把耥耙和風車等農(nóng)具收入小隊保管室的庫房,只待隊長一聲收工令下,好趕在天黑前去各自的自留地里繼續(xù)揮灑熱汗。
“大家伙聽我說,這會兒各家都有人在,”一個渾厚沉著富有穿透力的聲音猶如凌空而下,“我宣布一下今年稻谷的收成。”
聲音是從保管室的高階那兒傳來的。人們暫停了手上的動作,直起身來把目光聚焦到高階上那個皮膚黝黑、身材矮小卻目光炯炯的男人身上。他叫楊長安,四十四歲,是識悔溝的生產(chǎn)隊隊長,三年前去修過鐵路,管過幾百號人的伙食。這是他當生產(chǎn)隊隊長的第三個年頭。
“今年稻谷總產(chǎn)三萬二千一百九十斤,”楊隊長宣布道,“比去年增產(chǎn)四千四百三十七斤,人均多收五十一斤。多收的一斤不留,全分給大家!”
“楊隊長,是不是要慶祝一下???”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問道。
“楊建軍你莫急嘛,我正好有個建議。”楊長安瞥了一眼問話的小伙子。楊建軍一縮頭,吐了吐舌頭,靜候著楊隊長的建議。
“這會兒距天黑還有兩個小時,今天可以早點收工,大家回去趕緊做飯,各家炒兩個菜,一個小時后,把做好的飯菜拿到曬谷場集合,我們集體慶祝。男女老少都來!”
“有沒有酒喝呀?”接話的是個瘦高小伙兒。
“唐勇才,還有大家伙兒都注意了,酒全由隊里管!”楊隊長朝高階下的人們狠勁地一揮手。
“好——”唐勇才等一群年輕人帶頭鼓掌。
“還有呢……”楊長安被大家的激情感染了,他頓了一頓,最后像是下定決心般地一拍手,揚起臉朗聲說,“經(jīng)我們跟電影隊協(xié)調(diào),今晚給大家放電影《甜密的事業(yè)》!”
楊長安這話,顯然是給了大伙足夠的驚喜,高階下一陣歡呼和掌聲。
太陽完全落入了烏龜坡。曬谷場里,十一張大方桌座無虛席。食材極其普通,烹飪方法簡捷明快,土碗里的菜品各顯節(jié)慶的特色。酒是味道濃重的爛紅苕酒。喝酒的不喝酒的混合而坐,婦女兒童穿插其中,老人悉數(shù)上座。
楊長安端起酒碗敬了一圈上座的老人們之后,走到身材瘦高蓄著長須的老哥面前說道:“羅哥子誒,你常年算八字,有沒有算到我們今年的產(chǎn)量???”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
羅哥子不動聲色,捋捋長須,慢悠悠地說:“你長安一當上隊長,我就算到了?!?/p>
“我爸爸自從長安叔當了隊長,就很少出去算八字了呢?!?/p>
“斌娃子,就你曉得!”羅哥子斜了眼旁邊插話的崽娃子。
“哈哈哈,小羅斌說得倒是啊?!睏铋L安打著哈哈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并沒落痤,而是揚高了聲音,向在座的人們說道:“我們連續(xù)三年增產(chǎn),值得慶祝!今天隊里酒管夠,凡是喝酒的,一人一個酒碗,敞開量喝??!”
“要得要得!”唐勇才端著酒碗站起身來,高聲提議,“來,我們一起敬隊長一碗!”
“好……”
“好啊……”
“要得……”
男人們只管觥籌交錯著,女人們卻自有話題。
“采菊,看茜妹長得這結(jié)實的,快滿一歲了吧?”
“還沒有,才八個月呢,熊嬸子,唐三娃要發(fā)蒙讀書了吧。”
“哎呀,你們帶崽婆總是說娃兒妹崽的,熊嬸子你把涼粉當豆腐煎,我是第一次吃到這么好吃的涼粉?!?/p>
“侄兒媳婦誒,你不也是帶崽婆呀?涼粉當豆腐煎呀是跟三娃奶奶學的呢。你的芡粉粑粑攤得又薄又綿軟的,越嚼越香。哪天嬸子跟你學哈?!?/p>
“嬸子也大不了我?guī)讱q呢,‘侄兒媳婦侄兒媳婦’的。我可不會到處說我們小梅。還有攤芡粉粑有啥好學的,我得跟嬸子你學哦?!?/p>
“你們就別假謙虛了,趕快吃吧。一會兒還看《甜蜜的事業(yè)》呢……”
暮色如薄紗般悄悄籠向識悔溝。曬谷場上的桌子已經(jīng)撤下。男人們或蹲或坐,悠閑地抽著葉子煙。女人們有的趁著傍晚的弱光打著鞋底,有的一邊輕拍著懷里的孩子一邊搖著驅(qū)蚊的蒲扇。稍大點的孩子們在人群中穿梭打鬧著。
銀幕支起來了,發(fā)電機發(fā)出令人興奮的突突聲,放映機邊竹竿上的電燈像小太陽般照亮了曬谷場,照著人們泛光的臉龐。銀幕上那《甜密的事業(yè)》勾起了識悔溝人對幸福生活的無邊憧憬……
“各位,今年春節(jié)有沒有回老家的?”
“有啊,我要回?!碧迫f。
“我也要回呢。”唐小梅說。
“我也回來?!敝艽竺f。
……
羅斌一下子興奮起來,他挪了挪屁股,用食指在對話框里迅速地畫著……
省政府機關(guān)大樓里十分安靜。羅斌和他的小同事剛剛檢查了一遍會議室的電路。昨天晚上,領(lǐng)導打電話叮囑羅斌今天一早把會議室的電路仔細檢查一遍,必須保證今天上午的重要會議不出問題。羅斌便趕緊給小同事打電話,說明早七點準時在會議室會合。干完活,差不多快八點了,小同事還兩眼迷糊哈欠不斷。羅斌本想批評兩句,但見小同事那順從的樣子,加上平時干活的勤快勁,最為重要的是教會了自己玩微信,便又咽了回去,只淡淡地問道:“昨晚沒睡好嗎?”
“是嘞,昨晚他們鬧了一晚上。”小同事捂著打哈欠的嘴說。
“他們是誰們呀?”
“哎,就是我那些高中同學。嚷嚷了一晚上聚會的事情。”
“聚會?”羅斌似驚似疑又似被什么刺激了,神經(jīng)似的說道。
“就是啊。他們說高中畢業(yè)五年了,要開個同學會。大家積極性高得很哦?!毙⊥逻呑哌呎f邊揉眼,卻沒有注意羅斌表情的微妙變化。
“那商量得怎么樣?”
“差不多吧,說大年初三在母校會合。昨晚鬧了一晚,已經(jīng)有四十多人報名,只差十來個了?!?/p>
“哦?!绷_斌若有所思,沉默了一會兒,對小同事說:“以后還是要注意點兒,別睡太晚了,干我們這活兒必須頭腦清醒。”
小同事應聲“是”,吐了下舌頭。
樓道里已經(jīng)開始有人走動,但腳步的節(jié)奏顯然沒有往日里匆忙。
“各位,我有個提議,咱們今年過春節(jié)在老家搞個聚會,大家覺得怎么樣?”羅斌終于把憋在心里的話發(fā)到了識悔溝群里。
“好?。 碧迫紫缺硎举澩?,“大家各散一方,有好多年沒有見著了?!?/p>
“群主的提議非常好,我雙手贊同!”楊建軍積極地表態(tài)。
唐勇才發(fā)語音消息說:“要得,大家多年不見,聚一起高興高興挺不錯的?!?/p>
“我也支持群主的提議,只是這費用得采取AA 制。”楊茜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語,都紛紛表示贊同,而且都支持楊茜的想法。特別是周大毛,到底是在重慶見過世面的人,他提出,為了聚會能夠有條不紊地進行,應該組建幾個“小組”,比如財務組、采買組、烹飪組……
羅斌滿心歡喜,感覺一下子進入陽光明媚的春天。他開始張羅著報名、策劃了。
楊茜第一個給自己和父母報了名,還毛遂自薦要參加烹飪組。聚會報名在微群里接龍:羅斌、楊茜、楊建軍、唐采菊、唐三、唐勇才、唐小梅……報名的速度很快,一夜之間就有二十人報了名。不過接下來的幾天報名速度就明顯下降了。最終報名人數(shù)穩(wěn)在了二十六人。羅斌對這個報名結(jié)果還是非常滿意的。畢竟大家天南地北地忙于奔波,有的春節(jié)還得加班。
幾個小組也得到了落實,財務組是羅斌和唐三,采買組是唐勇才和楊建軍,烹飪組是楊茜和唐小梅,羅斌為總協(xié)調(diào)。聚會的時間定在大年初二,地點在識悔溝的老曬谷場。之后他們還商定了程序、儀式內(nèi)容、聚餐標準和菜單、人均費用等一應事項。特別是人均費用,大家經(jīng)過反復測算,決定人均預收一百元。
令人期待的聚會,正在有條不紊地籌劃著……
羅斌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應該邀請那些留守在家的人參加??墒悄菢拥脑?,費用會增加。
羅斌在微信里問唐三:“留守識悔溝的人有多少?”
唐三說:“得算算?!?/p>
他們倆掰著指頭挨家算,留守識悔溝的人有二十五位,且基本六十歲以上。羅斌心想,按目前的物價,吃一頓伙食人均五十元就夠,二十六位出資,每位差不多一百元。和之前大家商討的預籌差不多,只需把這意思給大家說一下,相信大家會同意,以前都在老家的時候,春種秋收、紅白喜事什么的,相互之間可沒少照應。
羅斌在群里把他的想法一說,大家都很支持。
特別是楊茜,還回憶起一件她八歲那年的事。當時正值打谷子(收割水稻)的季節(jié),那年的收天也很不好,三天兩頭下雨,熟透的谷子要是收得不及時,在穗子上就得發(fā)芽。正在這節(jié)骨眼,父親楊建軍得了嚴重的傷寒,由隊里的唐先生醫(yī)了六七天都下不了地,母親半個月前掰玉米不慎崴了腳還沒好利索。眼見二畝三分地熟透的谷子沒人收,把母親唐采菊急得夜里偷著哭。一個晴天的早上,老隊長楊長安領(lǐng)著他的愛人龍嬸子,還有唐文忠、熊家兩兄弟,到家里來幫忙打谷子。母親當時感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只一個勁兒地抹淚。就在那天,楊茜家二畝三分地的谷子全部收完了。雖然后來楊茜和母親搬進搬出地晾曬,累得腰酸背痛,但對楊隊長他們的雪中送炭還是感激不盡。父親的傷寒由唐先生醫(yī)了一個月后徹底好了,母親的腳也是一個多月才好的。每當提起此事,父母都禁不住眼眶潮濕。
楊茜說的這件事,羅斌也記得。當時楊長安、唐文忠和熊家兩兄弟他們自家的谷子也沒收。收完楊建軍家谷子的第三天晚上,又開始下雨了,唐文忠和熊家兩兄弟的谷子還剩下一小半沒有收完,他們因此被各自老婆好一通埋怨。好在第四天放晴了。
楊茜說完這件往事,群里的其他人也都陷入到對往事的追憶里。此時,離大年初二還有一個月時間。
時間在期待中一天天過去,眼看離聚會的日子只有半個月了。這段時間,楊茜在群里發(fā)了一家三口人的費用,唐三說要緩一緩,等到老板發(fā)工資后交,周大毛說跟微信綁定的卡里余額不夠充了值就交,唐小梅說過兩天連同父親唐勇才的一塊兒交……羅斌一一回復“可以”。
臘月二十二的晚上,群里一片安靜,羅斌發(fā)了幾個問候的表情,都沒有人回應。羅斌無趣地放下手機正待休息,微信響了?!傲_叔,我覺得凡是六十歲以上的人都不用出錢了吧。”這是唐小梅發(fā)的消息。對呀,這話說得有道理,以前還真疏忽了,羅斌立即回應:“小唐說得有理,大家看怎么樣?”
“按道理說是該這樣的?!碧迫舱f話了。
“話說得沒錯,不過我還是愿意交我父母的錢?!睏钴缯f。
……
雖然有反對的,但贊同的是多數(shù)。羅斌仔細算了算報名的二十六人里,滿六十的大概有十人。要是刨去十人,出錢分擔的只有十六人了,實在不行,不夠的部分就由自己來補吧,羅斌這樣決定。
所以羅斌在群里宣布凡是年滿六十歲的都不交錢,留守老家的人無論年輕年長都不出錢。
“那還差著很多呢?”楊茜問。
“算我的。”羅斌肯定地說。
“那不好吧,這樣吧,我跟羅叔分擔吧?!睏钴缯f。
羅斌不容商量地說:“就這樣決定了,小楊也別爭了。大年初二大家準時到就行了?!?/p>
大家無語。
一連幾天,群里無語。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二十九,剛吃完晚飯,群里就有人說話了。
“羅斌叔,直到現(xiàn)在,老板都還沒有發(fā)工資,班頭和幾個農(nóng)民工代表正在跟老板交涉,不知道什么時候有結(jié)果。”這是唐三發(fā)的消息。
“羅叔,今年我們公司要上市,事兒挺多,春節(jié)只有三天假……”這是楊茜的消息。
周大毛說:“羅斌哥,原本打算臘月二十八就回縣城去,不承想這段時間重慶房價一路飆升,老婆非要在春節(jié)期間把房子買了,說是再不買恐怕就買不起了?!?/p>
“羅叔,剛剛公司老總打電話說,今年酒水銷售量銳減,必須在春節(jié)上量,還要增加人員到各大酒店推銷,所以公司放假推遲到大年初四。”唐小梅似有抱歉地說道。
沉寂了幾天的“識悔溝”里,這天晚上消息雖多可不再沸騰。雖然內(nèi)容不相同,但意思基本一致——大年初二參加不了聚會。羅斌一下子又回到了寒冷的冬天,微信里雖有人說話,他卻聽不見看不見了。
街上沒有了喧鬧聲,夜已經(jīng)沉寂。羅斌對老婆說:“明天,我們?nèi)コ匈I些牛奶、糖果、臘肉、香腸什么的,裝成十一份?!?/p>
老婆回答說:“怎么買那么多?”
“識悔溝還有十一家人居住,都是些長輩或者年長的人。二十年都沒有回老家一趟,回去看看吧。”羅斌平靜地說。
“也好,回去看看能解解你的思鄉(xiāng)愁?!崩掀抨P(guān)了燈說。
燈滅了,老婆均勻的呼吸聲漸漸清晰,清晰得一塵不染。羅斌也很快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