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松果
60多歲時,楊本芬坐在廚房的矮凳上,開始寫一本關(guān)于自己母親的書——《秋園》。她寫了一個家庭在百年中的隨波逐流、掙扎求生,寫了許多普通人的生生死死。
這是一間由封閉陽臺改建成的廚房,四五平方米的小小空間,安置了水池、灶臺和料理臺,只剩下一點點空隙,連張桌子都放不下。楊本芬很多時間都待在這間廚房里,忙活一日三餐。她爽快麻利,尋常日子里,洗凈的青菜晾在籃子里,灶頭燉著肉,湯在爐子上滾沸,抽油煙機在轟鳴。
她就在一張矮凳上坐下,再找一張更高的凳子,在一沓白紙上,開始寫文章。
第一頁紙,她寫她的母親:
“下了幾天的雨,洛陽市安良街的屋檐下滿是積水。一個5歲的小女孩光著腳丫,褲管卷得老高,轉(zhuǎn)著圈踩水玩。水花四處飛濺,女孩一門心思戲水,母親走近了,她還全然不知?!边@是1919年,女孩名叫秋園。秋園是楊本芬的母親,真實姓名叫梁秋芳。
在此之前,楊本芬這一生從未做過任何和文字相關(guān)的工作,寫什么、怎么寫,完全依憑感覺。她種過田,切過草藥,當(dāng)過會計和縣城運輸公司的職員。她是3個孩子的母親,是外孫女秋秋的外婆。1995年前后,她從南昌到南京,幫二女兒章紅照顧剛出生的孩子。
那一段時間,她讀到一些作家寫母親的文章,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應(yīng)該寫:“如果沒人記下一些事情,媽媽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將迅速被抹去,像一層薄薄的灰塵被歲月吹散。她真的來過這世界嗎?經(jīng)歷過的那些艱辛困苦什么都不算嗎?”
于是她開始動筆,寫自己的母親,寫一家人的經(jīng)歷。寫20世紀(jì),他們一家人像水中的浮木,在中南腹地隨波逐流、掙扎求生,也寫她所見的那些鄰人的生死。
沒有所謂“寫不出來”的痛苦,只要一拿起筆,回憶就源源不斷地從她腦子里流淌出來。
她常常是做著菜,突然就想起很多細(xì)節(jié),然后馬上記在紙上。但另一種痛苦在于,記憶里有太多傷心事,回憶與咀嚼,讓她的眼淚大把大把地流。有時還沒寫幾行字,紙就已經(jīng)濕透了。寫作時她會躲開孩子,不讓他們看到自己哭,也從不在夜里寫,只要一開始寫,“整個人浮想聯(lián)翩,晚上我就不能睡覺了”。
這個過程持續(xù)了兩年,她寫完10萬多字,稿紙有8斤重。其中,很多故事被她反復(fù)寫了許多遍,還有一些是眼淚的重量。
楊本芬的二女兒章紅是一位作家,她把媽媽的文字錄入電腦,在天涯論壇上連載,取名《媽媽的回憶錄》。2019年,出版人涂涂讀到了其中的一篇文章《鄉(xiāng)間生死》,他立刻就想,這本書應(yīng)該出版。他把那一篇文章完整復(fù)制下來,做成Word文檔,發(fā)給編輯。
楊本芬
2020年6月,在作品完成17年后,這本書終于出版,書里的主人公真正是歷史的塵埃。千百年來,歷史里有無數(shù)這樣的塵埃。他們無法參與歷史,只能被歷史和時代裹挾,但他們一樣散發(fā)著迷人的光輝。
秋園是洛陽一家藥店老板的小女兒,17歲那年,在街上一戶人家出殯的熱鬧里,被當(dāng)時國民黨的年輕軍官楊仁受看中,二人在洛陽結(jié)婚,又搬到南京生活。很快到了1937年秋天,南京即將淪陷,國民政府決定遷都重慶,大小官員都陸續(xù)后撤。
后撤的輪船經(jīng)停漢口,仁受心神不寧,他牽掛把自己帶大的瞎眼老父親,一直在猶豫是否要下船,回湖南湘陰老家看一眼。舉棋不定中,他請一位有“半仙”之稱的同事幫自己算了一卦,對方說卦象顯示應(yīng)該去看望老父,他們便下了船。
仁受是個讀書人,他善良、純真,同時也孱弱?;剜l(xiāng)后,他做過鄉(xiāng)長,因為無法與人同流合污而辭職;做過教師,又因為向往田園生活而再次辭職回鄉(xiāng)。他的善良令他總是選擇退讓,但終于退無可退——在土改中,他先是被劃為貧民,又被改劃為舊官吏,被批斗,最后在門板搖搖欲墜的破瓦房里,于貧病交加中病逝。
丈夫去世那年,秋園46歲。之后的漫長歲月里,她獨自撫養(yǎng)4個孩子。最艱難時吃不上飯,她帶著孩子流落到情況稍好的湖北,在那個不允許流動的年代,她不得不又一次結(jié)婚,以求獲得安穩(wěn)生活。后來女兒逃到江西,小兒子意外落水溺亡。第二任丈夫去世后,64歲的秋園回到湖南,活到89歲。
生命的最后幾年,她就住在村中的老房子里,屋前屋后種著楓樹與樟樹,兩個兒子陪著她。過去的事情她不再提了,孩子們從沒聽她抱怨過生活、抱怨過身世。
她穿自己做的白布對襟衫,露出干凈的白色衣領(lǐng),頭發(fā)一絲不亂。她講究生活情調(diào),給上大學(xué)的外孫女寫信,讓她給自己捎一塊帶花的桌布。她小小的屋子里,每間房都插著一束映山紅。章紅最后一次去湖南鄉(xiāng)下看望她,映山紅開過了,“如果你們早來半個月就好了”。章紅記下了那次見面:“88歲,她依然為我沒看到山崖上的映山紅感到惋惜。”
去世前幾年,秋園常常念叨:“不是日子不好過,是不耐煩活了?!彼ナ篮螅⒆觽冊谒囊患抟\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她總結(jié)了自己的一生:
1932年,從洛陽到南京
1937年,從漢口到湘陰
1960年,從湖南到湖北
1980年,從湖北回湖南
最后還有兩行字:“一生嘗盡酸甜苦辣,終落得如此下場?!?/p>
這本書寫到秋園去世,也就結(jié)束了。
秋園的女兒楊本芬,今年已經(jīng)80歲了,她有一種可愛的天真,普通話里夾雜著湖南方言。
楊本芬前半生最大的愿望是讀書,始終盼望,終究落空。最初是因為她是家里的長女,要幫忙做家務(wù),帶弟弟妹妹。村里同齡的孩子都去上小學(xué),她直到10歲才等到機會,只能直接從四年級上起;小學(xué)畢了業(yè),好不容易考上岳陽工業(yè)學(xué)校,讀到最后一年時學(xué)校又停辦了;她別無選擇,跑到江西,又找到一所半工半讀的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xué)分校,讀了不到一年,又因家庭成分被下放到農(nóng)村。為求學(xué)流離奔徙,卻始終沒能畢業(yè)。
她試圖用婚姻換得讀書的機會。那時她20歲,別人給她介紹了個男人。她不討厭他,只是一心想念書。對方承諾,結(jié)了婚還讓她上學(xué)。她在書里回憶那時的自己:“維持著女學(xué)生式的體面外表,但內(nèi)心絕望地知道,除了跟這個長相頗為英俊的陌生男人結(jié)婚,自己沒有別的出路了?!钡髞磉@個機會一直沒等來,孩子們陸續(xù)來臨,讀書終于成為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
就算成了母親,她也跟別人不一樣,不愿意一直待在家里。她在意自己是不是有工作,是不是被社會承認(rèn),但這也落空了。
因為要照顧3個孩子,她錯過成為中學(xué)老師的機會。29歲,她開始在縣城的運輸公司上班,當(dāng)時有一紙文件,稱某年某月之前入職的臨時工,都可轉(zhuǎn)正,她偏偏差了兩個月,只好自嘲是“長期臨時工”,委委屈屈地干了一輩子。
到了晚年,孩子們各得其所,而楊本芬依然沒有擺脫生活的重負(fù)——丈夫年事已高,有糖尿病和輕微的失憶癥狀,她必須像護士一樣,時刻照顧他。女兒章紅心疼她:“如果年輕時是不得不奔忙,那她活到70歲了,都還不能睡一個囫圇覺,這對她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p>
章紅知道媽媽有未竟的文學(xué)夢想,于是鼓勵她寫作,偶爾從日常生活中超脫出來,實現(xiàn)自我價值。
即使在掙扎求生的境地里,楊本芬一生都在盡全力讀書。她的3個孩子在這樣的氛圍里長大,全部考上了大學(xué)。再貧困的日子,他們都可以說一句:“但是,還有書籍。”
那是在江西宜春的銅鼓縣城,楊本芬與丈夫建立起一個小家。20世紀(jì)70年代的小縣城里,書籍稀少而珍貴。楊本芬一邊在運輸公司上班,一邊做繁重的家務(wù),還在這間隙里抄書。她抄過風(fēng)靡一時的《第二次握手》,厚厚的一本。為了得到一本書,往往要想很多辦法巴結(jié)人家——她針線活好,就幫別人繡鞋墊,給襪子鑲底,請人家吃飯,甚至把家里的雞殺了招待對方。
入夜,運輸公司的宿舍里,楊本芬的小房間熱鬧起來。那時候沒有電視,鄰居、汽運隊年輕的司機和修理工,還有楊本芬的朋友,都聚在她家聽她講故事。楊本芬記憶力好,看書過目不忘,她給大家講《七俠五義》《聊齋》《鏡花緣》和《紅巖》,也講國外的經(jīng)典,比如她最愛的《安娜·卡列尼娜》《三個火槍手》。能找到的書不多,看了什么,她就講什么。
女兒章紅記得一個個冬夜,她們七八點就鉆進被窩,聽媽媽講故事。媽媽講到悲慘的情節(jié),章紅往往會哭。
那時候也是真窮,夫妻倆都領(lǐng)固定工資,家里孩子多,負(fù)擔(dān)重,每個月“月光”。但他們總想在節(jié)儉之上,有些別的生活體驗。一次,楊本芬決定帶孩子們?nèi)タ措娪?,左算右算還差兩角錢。他們找遍家里各個角落都沒有。最后找鄰居借了兩角錢,一家人高高興興去看了電影。
秋園每年也會與他們生活一段時間,她也喜歡看電影,每個月都要看一場,一場電影3毛錢,為了不給女兒女婿增加負(fù)擔(dān),她就去撿廢品。比如在汽車上撿橘子皮,一斤能賣4毛錢。她還撿過廢銅廢鐵、水泥袋子,最有收獲的一次是發(fā)現(xiàn)一棵茶樹,發(fā)動全家去摘,最后賣了4塊錢,大家都好高興。
后來3個孩子已經(jīng)或?qū)⒁酵獾啬畲髮W(xué),工資實在不夠花,楊本芬夫妻倆開始在工作之余養(yǎng)豬,但報刊征訂表發(fā)下來,父親還是讓章紅想訂什么雜志就隨便勾,都訂。
那時他們不知道什么叫“精神生活”,只覺得這是不可免除的需要。大女兒章南快60歲,還是個電影迷;二女兒章紅從小立志以寫作為生,后來考上南京大學(xué),讀了中文系,真的成了作家。
章紅認(rèn)為,母親對孩子們的影響不僅僅關(guān)乎文學(xué),更關(guān)乎道德與善良,關(guān)于一個人應(yīng)該怎么對待其他人。章紅非常細(xì)致地講了一件童年往事。
那是20世紀(jì)70年代,她還是一個小學(xué)生。某天,縣城一個照相館的年輕人被抄家了,理由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鄰居們看完熱鬧回來,議論紛紛,都說那人有多腐化墮落,有錢買餅干,買了還忘記吃,床底下都是餅干屑。章紅一聽,非常驚訝,連餅干都忘了吃!
楊本芬沒去看熱鬧,回到房間,她自言自語了一句:“這有什么呢?就是一個單身漢啊,容易肚子餓,備了一點兒餅干又忘記吃完,被老鼠拖到床底下去了……”
章紅后來回憶道:“你知道小孩子是很容易被外界塑造的,聽到別人對一件事情怎么看,她就記在腦子里。聽到我媽這么說,我才知道原來這件事也可以有另一種看法。我的叛逆和獨立思考,可能由此啟蒙?!?/p>
40多年后的今天,章紅仍然記得這件小事。她知道母親不是一個反叛者,反而一生都很順從。母親并沒有受過高深的教育,秉持的是直覺與人性。
《秋園》一書的折頁上,寫著一句介紹:八旬老人講述“媽媽和我”的故事,寫盡兩代中國女性生生不息的堅韌和美好。
但如果把時間拉得再長一些,實際上不是兩代,從秋園算起,到秋園的孫輩,這個家族已經(jīng)有四代女性。她們活出的100年,是女性逐漸獲得解放、走向自由與更廣闊世界的家史。但又不只與時代背景相關(guān),每一代女性獲得的機會,都是憑借上一代女性用盡全力的托舉。
這個家族的第四代,26歲的女孩秋秋,現(xiàn)在已經(jīng)遠在大洋彼岸,做一份最現(xiàn)代的工作,但家族里一代代女性的歷史像樹根,像蜿蜒的長城,為她阻擋漂泊感的入侵,讓她無論何時都有在大地上行走的勇氣。
(映 如摘自微信公眾號“人物”,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