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建輝
竹刻藝術在中國由來已久,在文字誕生之初,沒有紙筆,古人便將文字刻于甲骨之上,但因材料缺少,嚴重制約了文字的發(fā)展和傳播,也制約了文明進步的空間。商周時期,竹簡出現(xiàn)后,文字得以快速傳播發(fā)展,大大推進了中國古文明的發(fā)展進程??上е癫荒捅4妫蚀媸赖恼淦份^青銅、玉器等稀少,紙出現(xiàn)后,竹簡這一文字載體逐漸走向沒落。
日本正倉院收藏著唐時由我國帶去的雕竹尺八一管,三節(jié),遍體紋飾。擫孔正面五、背面一??字闹芗肮?jié)之上下均有圖案花紋。管上分布仕女、樹木、花草、禽蝶諸形象,純是唐風。其雕法用留青,保留青筠作物象,以刓去青筠下露之竹肌為地。這是馬王堆漢墓發(fā)掘之前所能見到的傳世最早的竹刻件,故以前的很多研究者認為竹刻一藝始于唐。[1]此件作品正是將唐代仕女畫題材刻于尺八之上作為紋飾。
國畫是中國特有的傳統(tǒng)繪畫形式,以毛筆在紙、絹上作畫,主要有工筆、寫意、白描、設色、水墨等技法形式,按人物、花鳥、山水分為三大類,按設色還可分為金碧、大小青綠、潑彩、淡彩、淺絳等幾種,有一套完整的藝術劃分系統(tǒng)。唐、宋代是文化藝術審美極高且經(jīng)濟、文化都高度發(fā)展的時期,無論是文學、國畫、工藝品等,在目前來看,都在藝術史中占據(jù)濃重的一筆。甚至現(xiàn)代依然在背著唐詩宋詞,臨摹山水花鳥……
文人在書畫創(chuàng)作之余,亦好玩雅物,從“米芾拜石”“子猷種竹”等成語典故中可見一斑。古代文人留下很多膾炙人口的書畫來表達對竹的喜愛,如北宋蘇軾的《于潛僧綠筠軒》:“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傍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
因竹剛正不阿、堅韌挺拔,象征文人的氣節(jié)和堅韌不拔的民族精神,所以文人因愛竹、詠竹、畫竹進而發(fā)展為刻竹,使竹子在生活用品中再次脫穎而出,成為文人、匠人們表達精神追求的載體。
國畫為什么和留青竹刻有這么大的聯(lián)系呢,筆者先從留青竹刻的工藝說起。
竹子表面有一層薄薄的竹皮,又叫竹筠,內(nèi)層是帶有纖維的竹肌,內(nèi)圈還有一層竹黃,留青竹刻就是在竹筠與竹肌之間做文章。
利用平刀、斜口刀、圓刀等工具,根據(jù)畫面內(nèi)容,采用鏟、刮、挑、劃、戳等刀法,將竹筠保留、半留、微留、不留,不僅可將文字或畫面清晰地表現(xiàn)出來,而且能表達出墨之五色,不但形似,更能傳神。
《墨荷》
留青竹刻還分陽刻和陰刻,與篆刻類似,陰刻適合表現(xiàn)寫意一些的內(nèi)容,陽刻表達工筆寫意均可。與浮雕、透雕、圓雕等其他雕刻技法不同的是,留青竹刻動刀很少超過1mm,近代也有留青加深刻等表現(xiàn)方式,亦十分出彩。
竹肌時間越久,變得越紅,與竹皮的色差越大,使所刻畫面、文字越來越突出。在人手把玩下,油脂滲入竹子,會加速這一進程,且有“掛瓷、包漿”等變化,更加討人喜歡。變色以琥珀紅為上佳,黑色為下品。
竹子還可制作各種文房雅物,如毛筆的筆身、筆筒、筆架、臂擱、鎮(zhèn)紙、印規(guī)、扇骨等,既實用又清雅,可隨身攜帶把玩,而畫卷攜帶略有不便,也易損壞。所以,自古以來,竹便與文人墨客相處一室,日漸被歡喜。
明清時期,文人士大夫更加喜歡吟花弄草、玩物消遣,對工藝美術的發(fā)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張希黃活躍于明代中晚期,因擅長“留青竹刻”而名揚于世,改進和發(fā)展了前人的“留青”技法,使之成為明清竹雕中別具一格的品種。以朱鶴為首的竹人兼書畫家,他們不但自擬其稿,而且親自操刀實踐,以刀代筆、以竹為紙、以畫法入竹,將書畫中的構圖、章法、對比、呼應、氣韻、意境等因素,巧妙地融入竹刻技法中,從而使繪畫與竹刻更加緊密地結合為一體,對竹刻藝術的形成與日趨完善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誠如文博大師朱家溍先生所言:“我們可以看出竹刻這一種美術工藝,與其他美術有一點不同之處,那就是大部分的竹刻家都是擅長文學、能寫能畫的人。”[2]
中國書畫講究線條與精神情懷的結合。如八大山人所畫的蟲魚鳥獸大部分是白眼向天、憤世嫉俗的模樣,無聲地表達了畫家經(jīng)歷了亡國之痛、郁郁不得志的心情,以畫中物代表自己對命運的控訴和鄙視。又如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據(jù)說此圖從構圖到畫成經(jīng)歷了七年之久。黃公望作為元代劃分的“四等公民”,經(jīng)歷了為官,又遭誣陷的牢獄之災,后寄情于山水,浪跡于山川間,淡然處事。能將富春風光畫得如此從容、悠遠,說明他已然開悟,將國仇家難統(tǒng)統(tǒng)放下,回歸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精神狀態(tài)中。
觀摩前人的墨跡,能很好地體現(xiàn)作者的狀態(tài)、心態(tài)、情懷、歷史背景等,非常有趣。如王羲之的《蘭亭序》,酒后即興創(chuàng)作,率性而為,妙作天成,成就一篇流芳千古的佳作。
在留青竹刻藝術中,也有臨習佳作的作品。創(chuàng)作中,需要把握原作者細微的筆觸和心理變化,才能更好地表達作品的精神境界,這就促進了刻竹人去了解,學習人文歷史,不斷提升自我,最終走出一條有內(nèi)涵和自我風格特色的藝術之路,所以書畫藝術與留青竹刻的發(fā)展是相輔相成的。
說到當代留青竹刻,不能不說到常州,著名文物鑒賞家王世襄與常州留青竹刻頗有淵源,因其兩位舅舅金紹堂、金紹坊便是竹刻大家,1924年,兩位舅舅出版了作品集《可讀廬刻竹拓本》《西厓刻竹》,之后王世襄整理了兩書而成《竹刻小言》,極為全面,傳世廣泛。另積極提攜常州白士風、徐素白及徐秉方、范遙青等竹刻藝術家,為范遙青題詩《贈范君堯卿》:妙于輕鐫到竹膚,西瀛珍重等隋珠。贈君試摘昌黎句,草色遙看近卻無。賦予了留青竹刻深刻的人文內(nèi)涵,對留青竹刻的傳承與發(fā)展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留青竹刻承載了書畫的藝術,如同中國畫講究簡練、精準而富有變化,對物象每一筆都有講究,甚至達到“多一筆嫌多,少一筆不可”的境界。徐素白的不少作品亦由江寒汀、唐云、程十發(fā)等名家題畫,再雕刻出來,將紙面的藝術轉(zhuǎn)化為竹刻的藝術。難能可貴的是,既保留了書畫家的筆意思想,又提升了作品的高度,甚至匠人與書畫家的友誼更成為一段佳話。
那么國畫中的寫意畫在留青竹刻陽刻中如何表達?寫意畫脫離了精工細描的繪畫理念,舍棄了繁復的細節(jié),用豪放、簡練、含蓄的筆法描繪景物,以高度概括的手法達到形似與神似之間的最佳平衡。其用筆恣肆揮灑,用墨活脫淋漓,造型簡括夸張而富于神韻,屬于粗筆放縱一類的疏體畫法,著重描繪物象的意志神韻,形象生動地表達作者的胸臆情懷和幽深意境,謙遜、委婉、含而不露。寫意畫在留青竹刻陽刻的表達是相對比較困難的,需要刻竹人對各種濃、淡墨在紙上的變化有深刻的理解,對所畫之物的線條變化了然于心,再加上對雕刻工具的熟悉應用,才能做到“以刀代筆”,把寫意的物象內(nèi)涵和作品意境完美地表達出來??赡墚嫾矣每菽S手一筆,刻竹人可能需要幾百刀、幾千刀去復原這一筆,所以我們說坐不住和心不靜的人是做不了雕刻藝術的,一旦雕刻人追逐利益,藝術成就便很難有所寸進了。
書畫欣賞的不單是畫面本身,而是蘊含其中的作者的理念,物象、筆意與心境的完美結合,留青竹刻作為書畫的載體之一,在文人的精神寄托中、在我國藝術文明的發(fā)展進程中都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