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峰古裝電影死亡意象論

劉宏英

(河北北方學院 文學院，河北 張家口 075000)

在完成民間武術(shù)口述整理者—作家—導演身份轉(zhuǎn)換的過程中，徐浩峰始終將自己的目光對準底層人物尤其是底層武人，尤其關(guān)注他們在明清、民國時代窘迫環(huán)境之下的生存境遇和復雜心態(tài)。而死亡陰影總是籠罩于這些人物之上，死亡意象對于徐浩峰塑造人物、勾畫時代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對其進行探討，將有助于我們把握徐浩峰電影的藝術(shù)個性。

一、徐浩峰電影死亡類型概述

在徐浩峰的古裝電影中，死亡的形態(tài)是多元的，可以分為肉體死亡、精神消亡以及存在幻滅三種，它們都承載了推動敘事、寄寓徐浩峰情感態(tài)度的責任。

(一)肉體的死亡

肉體死亡指的是現(xiàn)實的、生理意義上的生命終結(jié)，至此，人的如心跳、呼吸等生命體征都會消失，而思維、精神等也不復存在。如在由徐浩峰編劇的《道士下山》中，小道士何安下下山之后先是經(jīng)歷了善良和藹的崔道寧被妻子玉珍和崔道融毒殺，他也在西湖中殺死了玉珍和崔道融；隨后何安下又目睹了趙心川在和師父彭乾吾比武的過程中，點到為止，不料卻在轉(zhuǎn)身之際被彭乾吾用雨傘偷襲而死；然后何安下又迎來了第三個師父周西宇的死亡，最終彭乾吾也死了。何安下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人心的險惡。這一次次死亡都是肉體死亡，并且都是極為殘酷的非正常死亡，人物的死亡并不指向一種經(jīng)歷與道德上的圓滿，它并不是一種理想的歸宿。死亡密集地出現(xiàn)，對何安下與觀眾造成沖擊。正如叔本華指出的：“(人類)也正是由此一步一步接近那最后的、整個的、不可避免不可挽救的船沉海底，并且是直對著這結(jié)果駛?cè)?，對著死亡駛?cè)ァ＿@就是艱苦航行的最后目的地。”肉體的死亡對于每一個人而言都是不可避免的結(jié)局，人類本能地對自己的死亡有著恐懼、抵觸的情緒，而同時又會寄希望于死亡降臨自己仇恨或利益有沖突者的身上。

(二)精神的消亡

精神消亡則指的是人物雖生猶死，或是因為情緒沉淪變?yōu)樾惺呷?，或是在道德上自甘墮落，放棄尊嚴、信譽，成為一個生命進入倒計時的末路鬼。前者如《箭士柳白猿》中的二喜，因為目睹姐姐被強暴而自己無能為力，精神崩潰后變得渾渾噩噩，只好在姐姐的安排下做了“跳墻和尚”，從此以跳墻后聽到的第一個名字即“柳白猿”為名，“二喜”已經(jīng)死去，他直到得到柳白猿的指導，才重獲新生；后者則有如《一代宗師》中的馬三，他自私自利，精神腐朽，毫無人格，墮落為漢奸。而宮二由于為報仇而選擇終生“不婚嫁，不傳藝，不留后”，下半生也在大仇得報后陷入了虛無狀態(tài)，在極度壓抑和傷痛折磨下，宮二吸食鴉片并很快去世。前述人物雖然在生理意義上活著，但生命價值是被極大壓縮了的。

(三)存在的幻滅

在徐浩峰的古裝電影中，還存在一類非實指、包含了深沉情感基調(diào)的“死亡”，即存在的幻滅。幻滅的主體可以是人。如在《箭士柳白猿》中，二喜在因為姐姐的心魔成為柳白猿多年后，突然意識到：“也許姐姐從未存在過，她是一個讓我看清內(nèi)心的契機，一個佛菩薩的點化。姐姐，保重?！痹趯⒓淙胨泻箫h然離去，從此姐姐在二喜的心中“死”了。幻滅的主體也可以是武功，門派，“公道”等更為抽象的概念。如《一代宗師》中，葉問向已經(jīng)奉道不能傳藝的宮二請求看宮家六十四手，希望以偷師這種隱晦的方式保留宮家武功這座“高山”。而宮二拒絕了：“煙消云散的事多了，憑什么宮家不能絕?！痹趯m二死后，宮家武功也就此消亡。在《箭士柳白猿》中，二喜射不出柳白猿應有的公道之箭，便靠強力去武館平息紛爭；過德誠放棄用武功壓倒師父匡一民，改以火槍殺死楊乃興；連最自認是一流人物的匡一民對二喜也用了手槍。武林中的“公道”死亡，“強道”成為主流。這些“死亡”彰顯了人物心靈的殘缺或社會的畸形，帶有濃重的悲劇色彩。

二、徐浩峰電影死亡意象的藝術(shù)特色

徐浩峰所創(chuàng)造的一幕幕毀滅悲劇，并不重復，并且顯示出其有別于胡金銓、李安等導演的藝術(shù)特色。

首先是隱喻性。符號學理論家帕索里尼指出：“電影是靠隱喻生存的?！毙旌品逶谔幚硭劳鲞@一人們排斥之事時，創(chuàng)造出一種極具隱喻性的語言，豐富了動作片的文本樣式。如《一代宗師》中，宮寶森以“關(guān)隘不在掛印，而在回頭”的“老猿掛印”提醒馬三不要只顧“眼前路”也要注意“身后身”。而馬三并未領(lǐng)會話中真意。這次傳招也間接導致了宮寶森、馬三的死亡以及宮二的雖生猶死，三人都沒能實現(xiàn)“回頭”。

其次是沉郁美。“沉郁”這一出自文學的美學追求，也被中國電影所借用?！啊劣簟拿缹W內(nèi)涵，一為情真悒郁，哀怨悲涼；二為思力深厚，著意深遠；三為意猶未盡，蘊藉含蓄?！痹凇都苛自场分?，楊乃興突然被槍打死，徐浩峰表現(xiàn)的是他靠在樹上慢慢倒地，胸前的手風琴緩緩拉開，此時楊乃興不是作為一位軍閥，而是作為一個音樂教師被殺死的，匡一民的畢生理想也宣告破滅，畫面給予人一種悲抑凝重感。類似的還有如《師父》中耿良辰肚子上插著刀，不顧林希文“走到百步開外的醫(yī)院就能撿條命”的話而艱難前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與曾經(jīng)的腳夫友人一起推車，用生命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不可謂不哀怨悲涼。

再次是虛實美。徐浩峰電影中的死亡虛實交錯，常常打破觀眾的審美期待。如《箭士柳白猿》中一開始的“劃勒巴子”踢館中，就在觀眾以為飛出倒地的匡一民死了時，匡一民被扶起，而端坐著的對方突然轟然倒下，原來他才是死的那一個，在讓觀眾愕然的同時，也暗示了觀眾匡一民的拳理更為高明。又如《倭寇的蹤跡》中，已經(jīng)傷重不能動彈的裘冬月唆使和指導情敵贛崗去殺死門后的“倭寇”(實則是裘夫人)，隨后兩人一個被斧劈中，一個被槍用“如影”技法刺中，就在觀眾都以為裘冬月設(shè)計殺死了這對“奸夫淫婦”時，在下一個鏡頭中，兩人卻好端端地活著，并認出了對方緊緊相擁，而裘冬月的雙槍則插在門口，原來剛才一幕只是裘冬月的想象，他最終還是于心不忍，想成全這對有情人。

最后，徐浩峰電影中的死亡還往往極具荒誕性，不乏黑色幽默感。如《道士下山》中崔道融跟玉珍哭訴說：“我這一輩子就差一根上吊繩了——上吊繩都沒錢買?！痹凇顿量艿嫩欅E》中，三個異族女人面對五個要強暴她們的海防道官兵時，一直插科打諢，以“沒文化”激得五個男人自相殘殺，最后唯一活著的士兵說：“一個對三個不算沒文化吧？”三人齊聲道：“太有文化了！”這樣的死亡是讓人啼笑皆非，無法讓觀眾敬畏的。徐浩峰以此來譏諷利欲熏心者的糊涂。

三、徐浩峰電影死亡意象的表達價值

在徐浩峰電影中，或?qū)崝⒒蛱撝?、或令人喟嘆、或令人哭笑不得的死亡都是有意義的，其表達價值是值得我們加以剖析的。

(一)死亡與跌宕起伏的敘事策略

從電影文本的構(gòu)建來看，死亡意象關(guān)系著情節(jié)的起伏與懸念的設(shè)置。如在《師父》中，觀眾得知，耿良辰作為一個武林的局外人兼社會邊緣人，被陳識挑選來作為自己開宗立派的犧牲品，陳識本人和同處武林高階位置的鄒容、鄭山傲等人對此心知肚明，他們以一種冷血無情的態(tài)度共同默認了耿良辰的死亡。但是耿良辰自己則完全不知道死亡就在等待著自己，只是能感知到自己將面臨重重危機。觀眾雖然知道耿良辰必死無疑卻不知道他將會怎樣死亡，由此為其懸心擔憂，電影的懸念也就此生成。類似的又如在《箭士柳白猿》中，前任柳白猿在打算將衣缽傳給二喜時曾表示：叫柳白猿的“沒有一個人得善終，因為叫這個名字的人，得主持公道”，激活了觀眾的好奇心。其后關(guān)于“柳白猿”作為仲裁人所承載的死亡壓力也反復被其他武人提起。這一概念被深深植入觀眾腦海中，加上刺殺楊乃興這一條主線，觀眾勢必對二喜的不得好死產(chǎn)生一種朦朧預感，迫切想知道二喜、楊乃興等人的命運結(jié)局，帶著關(guān)切的心情從人物的一舉一動中搜集信息，以證明自己的猜測。

(二)死亡與“恩里生害”的人物塑造

死亡意象服務(wù)于徐浩峰的人物塑造。有學者早已注意到，在徐浩峰電影中，人與人的關(guān)系，常常是“恩里生害，害里生恩”的，傳統(tǒng)道德觀中人與人間關(guān)系(尤其是師徒間)中以德報德、交好向善的原則被徐浩峰故意顛覆，其電影中人往往互相傷害、吞噬，以至于死亡悲劇一而再再而三上演。這種設(shè)計，既豐富了人物關(guān)系，也避免了傳統(tǒng)動作片人物塑造扁平化，俠士顯得心無雜念的缺陷，身陷恩怨情仇中的人物人格并不完美。如在《一代宗師》中，宮羽田因為心存不忍，沒有對徒弟馬三下狠手，結(jié)果自己被馬三打成重傷，最后不治身亡，直接導致了宮二終身不嫁，立誓要殺死馬三報仇?！都苛自场分校降苓^德誠與師父匡一民不僅是各為其主的關(guān)系，兩人也象征了新勢力與舊道德之間的對立，過德誠為殺楊乃興，一心想殺死匡一民，結(jié)果楊乃興被殺后，過德誠也中箭倒地身亡。匡一民所信奉的“士”文化雖然落下帷幕，但他卻活了下來。除了徒弟弒師之外，師父也對徒弟十分殘酷。如陳識將耿良辰從一名腳夫變?yōu)槲淞指呤郑瑢笳邔嵱惺跇I(yè)之恩，但陳識也替耿良辰?jīng)Q定了被殺死的噩運，其自私的一面在“恩里生害”中暴露無遺。但這段師徒關(guān)系其實又重塑了二人，耿良辰開始讀書，學習規(guī)矩，克服對師娘的邪念，人性得到升華，而陳識則為徒弟報仇，師徒二人共同維護武人的尊嚴，人物關(guān)系又變成了“害里生恩”。觀眾能從中看到人物多面的人性、交織的欲望以及成長變化過程。

(三)死亡與“禮崩樂壞”的世相還原

死亡還與徐浩峰對歷史背景的還原以及其個人情感態(tài)度的傳達息息相關(guān)。徐浩峰曾在《刀與星辰》中表示：他為電影設(shè)置的焦慮來源在于“禮崩樂壞”。所謂“禮崩樂壞”即傳統(tǒng)文明的消亡。伴隨著時代的進步，新式文化不斷沖擊，冷兵器失去優(yōu)勢，傳統(tǒng)武學勢必走向式微，而武者則作為一個階層也走向消亡，這種消亡不僅指肉身死亡，也指對原武者身份、對原人脈關(guān)系的放棄。在《一代宗師》中，武人們或在餐館當伙計，或當理發(fā)師，與蕓蕓眾生毫無差別，為茍活于世而放棄了“面子”與“里子”。在《倭寇的蹤跡》中，戚繼光處心積慮創(chuàng)建了“抗倭刀”，然而在戚繼光死后，以郄佬為首的四大家把持武林，勾結(jié)官府，污蔑抗倭刀為倭刀，將一心為國為民的戚家軍舊部梁痕錄和左偏使視為倭寇?！稁煾浮分朽u館長暗中勾結(jié)曾經(jīng)的武人、現(xiàn)已投身軍界的林希文，力求阻撓陳識在天津立足，乃至侵吞、消滅武行。郄佬、鄒館長等人的私欲都導致了大量人死亡。武者道德沉淪、信仰坍塌，原有的秩序土崩瓦解，危機無處不在，這些造成的最嚴重后果就是一條條生命的枯萎和消逝。徐浩峰借此表達的是自己觀照歷史、改造人性，喚醒觀眾“俠性”的意愿。

徐浩峰的古裝電影中，充斥著人在肉身或精神上的死亡，乃至某種武功、門派和精神的消亡。這些死亡或沉郁悲壯，或虛虛實實，或荒誕不經(jīng)。通過書寫各式各樣的死亡，徐浩峰為電影構(gòu)建起精妙的情節(jié)和豐滿的人物形象，其深沉的情感積淀和時代認知也得到表達。應該說，徐浩峰的電影“作者”身份，和他對死亡意象的苦心經(jīng)營是密切相關(guā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