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叫愛情的樹

俞勝

他在寫一個故事，故事的開頭像一個童話。也許他就是在寫一個童話。他在起筆寫開頭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寫的故事最終如何結尾，是不是童話。他是一個理科生，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要虛構一個故事，他總覺得虛構故事是那些作家——職業(yè)虛構者的事?？涩F(xiàn)在他竟然也動筆了，是戀愛季的激情刺激得他文采飛揚、文思泉涌？可中年的他按照道理來說，早過了戀愛季的年齡。

有一年的秋天，陽光與往年的金黃色不同，是杏黃色的，如經霜后的銀杏葉那么清爽、柔和、晶瑩剔透，杏黃色的陽光像流水一般，漫進稻田、漫進溪流、漫到山崗，也漫到山崗上的一棵梧桐樹上。梧桐樹上的葉子有的綠中帶黃，有的已經橙黃，有的成了干枯的褐色，有的已經開始飄落了，遠遠看去，圓圓的樹冠五彩繽紛。

故事當然不是發(fā)生在這棵樹的葉子上，他把筆墨往這棵樹的種子上鋪排。一棵樹上有無數(shù)顆球形的果實，這些果實原本是青色的，可是在秋陽的愛戀下，青色的果實已經變成了褐色，有的已經裂開了口。他把鏡頭聚焦到一顆果實上，而且透過果莢，把鏡頭聚焦在果莢里的兩粒種子上，一粒被他稱作“他”，一粒被他稱作“她”。所以，從故事的開頭來看，就很有幾分童話的色彩。

他們是這顆果莢里挨得最近、擠得最密的兩粒種子，從夏到秋，早已熟悉了彼此的心跳、彼此的呼吸、彼此的悲喜……他們是兩粒從青澀走向成熟的種子。

原野里，風也穿著杏黃色的斗篷，也許是風染上了秋陽的顏色。風是位殷勤的信使，不停地把稻子成熟了的氣息、把高梁成熟了的氣息、把甜瓜成熟了的氣息帶過來。

那種種熟透了的氣息，仿佛是在一陣一陣地催促他們，離開枝頭的時刻即將到來。剛進入秋天，在一只果莢都沒有裂口時，一樹的種子就已經開始議論成熟的時刻了，他們七嘴八舌、嘰嘰喳喳，議論中有期盼、有惶恐、有歡快、有悲傷……他們的聲音嘩啦嘩啦的，伴隨在風聲里。他和她是憧憬著這一刻到來的，他和她每一天都在討論著這即將到來的一刻。成熟的誘惑讓他們的話語中充盈著激動、興奮、喜悅……

當然也有不安，偶爾還會有一絲傷感。這天，也許是受到別的種子感傷語調的影響吧，她突然對他說：“那天到來的時候，我們都會被風吹散的。即使幸運之神伴隨，都能落地生根，但你會變成你的樹，我會變成我的樹，再想這樣擠擠挨挨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了……”她垂下了睫毛，眼角分明沁出兩滴晶瑩的淚珠。

他的心緊緊地收縮了一下，他懂得了揪心的滋味。她的擔憂，是他不曾想過的，暫且不提能否落地生根吧，如果風把他們吹散，此生能否相見都是未知，原來他和她的廝守只剩下了幾分幾秒的時光。想到這里，他也悲哀起來?？墒撬幌胱屪约旱那榫w感染了她，讓她更加悲傷不已。而且在內心深處，他還是一粒陽光的種子，那絲揪心，只是一朵突然游蕩進心靈的烏云，很快被陽光扯成絲絲縷縷，所以，他說：“風是不可能把我們吹得相隔太遠的，即使你想和我遠隔千山萬水，風也做不到啊，風沒有這個能力！等到明年春天，我們落地生根，我就會和你生長在一起，你長我也長，我們就廝守在這個山崗上，一生一世。”

“一言為定！”他的陽光感染了她，她喜悅地說，“如果這樣真是太好了！我多么希望能和你永遠在一起，我們一起長成大樹，葉相觸于云中，根相握于地下，永遠也不分離。生許許多多顆種子?！币粯涞墓麑嵧德犃怂麄兊脑?，個個咧開了大口。風偷聽了他們的話，笑得在山崗上打了個滾，然后把他們的情話散布得滿山遍野。這個秋天，原野里處處洋溢著甜蜜愛情的氣息。

故事的開頭寫完了。寫這個開頭時，還是大四時的春天。春天的底色是綠色的，綠色的底色上，繽紛的花朵次第開放。而在他的腦海中他總覺得春天的底色也是一片杏黃，那是去年秋天烙進他腦子里的顏色。這杏黃像她一樣的清爽、明快、嫵媚。無論春夏秋冬，她總有一套杏黃色的衣服，襯托著她如新鮮荔枝果肉一樣顏色的肌膚和烏黑的頭發(fā)，這種顏色，讓他的心充滿了亢奮，他就把杏黃當成了世上最美的顏色。去年的秋天，也是他們相戀的季節(jié)。

再有短短的兩個月，就要各奔前程了。他考上了軍校的研究生，軍校在湘水之濱。而她的前程在南京，她在南京的姐姐已為她鋪平了道路。他們相約，等他研究生畢業(yè)了，就去南京，或者她去他的城市。研究生只有短暫的三年，何況湘水也屬于長江支流?！拔易￠L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他不用找工作，所以大四這年春天，就有了一份編寫故事的閑心。她能不知道嗎？其實他寫的還是一封隋書，只不過披上了故事的外殼，他要借這個故事的外殼向她表達愛情的忠貞，而且讀者只會是她一個人。這個學理科的男孩，為了自己，生出這般細膩委婉的情懷，好浪漫、好傻、好可愛?！拔以敢獾饶悖饶惝厴I(yè)了，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一生一世，一輩子。”她發(fā)誓。這樣的“一輩子”，兩個人都承諾過無數(shù)遍了，這無數(shù)遍的承諾為兩個人的愛情套上了堅固的果殼，仿佛永遠堅不可摧、牢不可破。

畢業(yè)的時間是六月末，在火車站吻別后，一個去了長沙，一個去了南京。相思雖苦，但他記得她紛紛滾落的眼淚，她記得他久久不愿松開的擁抱，相思就有了許多甜蜜的味道。他在鴻雁傳書之余，還在繼續(xù)完成著他的故事。她也很關注那個故事的進展，因為故事中有她的影子。

分別的那一刻來了。是她先離開枝頭的，她在離開果莢的那一刻，不忘轉身囑咐他：“瞅準我飄落到哪里，你就往哪里飄落……”

他朝她點了點頭，隨之他就看見杏黃色的風拉起她的胳膊，她像一只小小的飛艇似的，她飄落的地點其實并不遠，不過三丈開外的兩塊石頭之間。兩塊石頭之間沒有任何高大或矮小的樹木，只有鮮美的小草和肥沃的土壤，這是適合種子生長的地方。他看見她在落地之前，朝他幸福地眨了眨眼，就羞澀地鉆進土壤中了。

他那顆激動的心啊也跟隨著她鉆進了那片土壤，此刻他的身子也離了枝頭，他努力地調整方向朝著她的地方飄落。他仿佛看見了未來，他們長成了一株連體樹。即使未來不是一株連體樹，那就相挨在一起，長得比她高大壯實一些吧，可以為她遮擋一生的風雨……

故事里的“一生”仍然堅不可摧，故事里的“一生”仍然是個最美的詞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在他初戀的晨光里，“一生”原來可以縮短成兩年來表達。

她的父母生活在遙遠的鄉(xiāng)下，她和姐姐生活在南京，從某種意義上說，在南京這座大城市里，她和姐姐相依為命。若干年前，她的父母就成為家鄉(xiāng)人的驕傲，兩個女兒不但如花似玉，而且都考上了重點大學。五年前，財經大學畢業(yè)的姐姐，進了南京的一家銀行工作。努力上進的姐姐，現(xiàn)在已經做到了營業(yè)部的負責人，憑借著人脈資源，把妹妹安排進了一家前身是政府職能部門下屬單位的國企。妹妹的前程漸漸在姐姐的眼前打開，那燦爛的圖景本來就是一片錦繡，做姐姐的卻仍然希望為妹妹在這片錦繡上繡一朵靚麗的花。

工作才半年，姐姐就要給她介紹男朋友，她一口拒絕。她當然不會同意，她已經有了海誓山盟的男朋友，她有些羞澀卻很認真地把他的情況告訴了姐姐。姐姐雖然有些失落，一次一次地詢問了他的情況后，姐姐并沒有勉強她。姐姐對自己的婚姻狀況都心存懷疑，姐夫是工作狂，當警察的，不顧家。

姐姐介紹的男孩各方面條件都優(yōu)越些，那時候，“高富帥”這個詞尚未興起，若干年后才成為網絡流行語。她回憶當年姐姐介紹的那個男孩，她想他的確配得上“高富帥”這個詞。當時，他在某區(qū)國投公司旗下，正率領著十六個人的團隊。這個男孩的談吐和儒雅氣派讓她對他有了好感，心動還談不上。

這個男孩畢竟比在長沙的那個他出現(xiàn)得晚了。她把姐姐的安排，當作人生的一個小小插曲，小小插曲不會在心底留存，只會儲藏在記憶的存條里，若不是分別的第一年，在長沙的他居然忘了她的生日，存條里的記憶一定不會閃現(xiàn)出來的。

他居然就忘了她的生日，這么重要的日子，再忙都不是理由，再忙都不應該。此時的姐姐不再猶疑，她老謀深算地對妹妹說，這回一定不能原諒他，絕對不能原諒他！原諒這種東西，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如果你就這么輕易地原諒了他，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就會越來越輕。姐姐沒有見過那個在長沙的男孩，姐姐不可能對他有什么成見，姐姐只是對在長沙的男孩將來可能要從事的職業(yè)有成見?！皠e說忘掉生日，連家都顧不上的，你是決心嫁給他，還是決心嫁給他的工作？”姐姐正準備和姐夫離婚。

她覺得姐姐有些矯情，男人一心撲在工作上有什么不好，一心撲在工作上并不代表就不關愛家庭，一心撲在工作上代表他有上進心。雖然如此，但她也不肯就這么輕易原諒他忘記自己的生日，她決心要好好地報復他一下，讓他感到緊張。于是，記憶存條里的那個小插曲閃現(xiàn)了出來，她生氣但卻帶著笑說，你忘掉了，可有人沒忘記，追我的人一個排，個個條件比你強多了，告訴你！他哈哈笑起來，他說除了我會娶你，還有誰敢娶你這樣的傻丫頭？他太自信了，她覺得自己該刺激得他深一些，于是報復性地提了記憶存條中的那個“高富帥”。

他在長沙聽了，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就覺得心被一根針刺了一下，又刺了一下，雖然只刺了兩下，但滴出的血能連成串。他質問，我們不都發(fā)過誓嗎？難道那些誓言只是兒戲？她的心軟了，軟成了一攤泥，但她仍然咬著牙說，誰讓你一點也不在意我！他解釋是為了完成一個緊急的科研項目，那一周都沒日沒夜的，他并非是要有意如此，他發(fā)誓此生再也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他說，為了彌補這次的重大錯誤，我愿意一生做你的牛和馬來補償。他學著牛叫，學著馬叫。她想笑，卻緊咬著牙關。他說他這個周末就從長沙來南京，好好陪她，如果不來，他就是小狗;如果不來，她以后可以不理他。他又學著小狗汪汪叫了兩聲，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她相信了他，這一關就算過去了。

誰知，他又爽約了。這個周六，軍校特意安排一場搶險救災的實兵演練，任何人不得請假，他只好又請求她原諒了。她也不是一位不通情理的姑娘，沒有像上次那樣為他設置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關隘，但她的心里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快。聰明的姐姐看在眼里，于是精心設置了一場飯局，若干人中又見到了那個記憶存條中的男孩。正想沖出婚姻牢籠的姐姐也不是要妹妹立即和長沙的男友一刀兩斷，她想讓妹妹多見見世面，不要局限于自己狹小的天地，當然也包括隋感。

這第二次的見面就像秋陽為她從前堅不可摧的愛隋果殼打開了一絲裂縫。她感到了害怕，她想竭力堵住這絲裂縫?？墒巧磉叺倪@個男孩是個暖男，他的精心相約，他無微不至的呵護，讓她的竭力越來越虛弱無力，這愛情果殼的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以至于最終裂成兩瓣。

那一年，微信時代還沒有到來，“E-mail”正在大行其道。但她還是用筆給他寫了一封長長的共有七頁的書信。因為她覺得這是一篇祭文，祭奠她的初戀，祭奠她逝去的兩年韶華，而殺死這場初戀的劊子手正是她自己，所以她祈求他忘了自己，祝愿他幸福。

他在湘水之濱打開這封長長的書信，滿腹狐疑。他已經察覺到了近來她的冷淡，他猜到這是一封不同尋常的書信，但他沒有想到這是一篇初戀的祭文。讀完第一遍，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也許她又是在使小性子。軍校管理嚴格，不準輕易請假。但他打算這個周末，無論如何都要把假請下來，去南京陪她兩天，他想立刻聽到她的聲音。但她不接他的電話，撥打了無數(shù)遍，都不接。她是有意不接。

他不甘心地重讀了這封書信，內心中仍然存有一絲希冀，也許她還是在考驗他。他又撥打電話，這回電話通了。他語無倫次地說，我知道你是跟我開玩笑的，這樣的玩笑可不能輕易開。電話那頭卻是她姐姐的聲音。姐姐說，我妹妹不是和你開玩笑，我也知道你現(xiàn)在的痛苦，可是長痛不如短痛，我妹妹現(xiàn)在也很痛苦，請你不要再來電話讓她更加痛苦好嗎？

他第三遍讀了這封書信，發(fā)現(xiàn)最后三頁有許多字被洇濕過，他不知道是她的淚還是自己的淚。他想起了畢業(yè)時，在火車站分別的那一刻，她情不自禁地撲到他的懷里，珠淚滾滾，打濕了他的衣襟，那種溫熱的感覺一直還在。但那一次的淚是為愛而流的，這一次的淚是為不愛而流的。

信的結尾說，如果將來有可能，她希望再讀他寫的故事。

這個晚上，他一個人攜帶著那封書信和一瓶烈酒來到橘子洲頭，書信一頁頁展開又讀了一遍，然后撕得粉碎，他手一揚，碎片飄進湘水，隨著波光一片一片地飄遠，不知最終能飄到哪里去，他想起了那首“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的詩來，更覺得每一個閃爍的波光里都是關于她的記憶，山盟海誓的聲音從微風中傳來，已然是前塵往事。他舉起酒瓶，一口氣喝干了瓶中的烈酒，后來，就醉臥在橘子洲頭。

后來，再撥她的手機，就成了空號，他斷了去南京找她的念頭。嘗試著給她發(fā)了幾封“E-mail”，她一封都沒回。

那時候的她也不是想和他斷了聯(lián)系，只是不想馬上和他聯(lián)系，她在決然地郵出那封信后，內心卻充盈起羞慚和慌亂。她不敢接他的電話，他的電話一遍遍響起，讓她像一只雛鳥一樣一次次茫然無措。姐姐毫不猶豫地換掉了她的手機卡，新的手機號讓她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和從前的自己隔了兩個世界。

這是他心情最為沮喪的一段時間，有兩天，他精神萎靡，不想吃不想喝。有兩天，他又亢奮起來，還當起了詩人，作了幾首關于“死呀”“活呀”的詩。應該說他是一個內心強大、自我修復傷痛能力極強的人，不等隊干部找他談話，他就精神煥發(fā)起來，把那幾首“死呀”“活呀”的詩刪得一干二凈。只是，還沒有忘記那個故事，空閑的時候，故事還在繼續(xù)。

他沒能飄進她的身旁。最終沒能飄進她的身旁與誠信無關，與背叛無關，而是和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有關。他的命運掌握在秋風的手里，掌握在小鳥的嘴里。秋風披著杏黃的斗篷，像個頑劣的少年，明明偷聽了他們的情話，卻偏要來一場惡作劇，讓他們今生不能相聚。

就在他眼看著就要飄到她的身旁時，秋風又吹起了他。秋風把他丟到小溪，看他像一只小艇似的在漩渦里打轉，在溪水里掙扎，又看他不可逆地漂過了山崗，漂過了田野……秋風覺得他的樣子真是好玩極了，秋風瘋夠了，就打了一個呼哨去搞別的惡作劇去了。

有只小鳥是秋風的兄弟，整個秋天，它與秋風一起瘋狂，一起惡作劇。在溪水的盡頭，在秋風瘋夠了的地方，它銜起了他。它不聽他的哀求，帶著他一起追逐著秋風的斗篷，那件杏黃色的斗篷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追過了山崗、追過了村莊、追過了城市……追了好遠好遠，瘋夠了的秋風看見了冬天的身影，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只鳥兒也累了，它為失去秋風而失魂落魄，銜在嘴中的那粒種子就在它失魂落魄的那一刻，飄飄蕩蕩地跌落進塵埃中。

跌落塵埃中的他感覺自己進了地獄，那么，此生已經暗無天日，生命中也不可能再透進一絲亮光了。他只是一粒種子，既然不能決定自己最終落到哪里，也就無法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他只能渾渾噩噩地想到自己的生命會在某一個渾渾噩噩的時刻終結。

這段故事斷斷續(xù)續(xù)的，花費了他好些空閑的時間?？墒菍懙竭@里，他不能再讓這個故事往下繼續(xù)了。雙休日，一位穿著長袖藍底紅花連衣裙的姑娘飄進了他的宿舍。這位姑娘比南京的她要矮一些，但也瘦弱一些，脖頸白皙而修長，嘴巴較大，趕不上南京的她美。他不甘心，不過出于禮貌，他也沒有表現(xiàn)得那么決絕。然而，這位姑娘長著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這雙大眼睛一張開就能洞穿他心底的一切秘密。她不問他的往事，嘴角掛著淺淺的卻是穩(wěn)操勝券的笑，不用和他商量，拉起他的手，像一陣風似的，把他拉到了長沙的街頭。

他本來以為失戀是件非常個人、非常隱秘的事，卻沒想到秘密原來都寫在他的臉上，只是大家都不愿捅破糊滿他尊嚴的窗戶紙而已。隊干部覺得不能讓他頹廢下去，決定找他談談話時，他卻已經自我修復了傷痛，于是，這場捅破窗戶紙的談話也就沒有進行。但熱情的長沙，讓他的身邊環(huán)繞著的都是熱心腸的人，那位穿著長袖藍底紅花連衣裙的姑娘就這樣飄到了他的身邊。

湘水長長，湘女多情。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審美產生了偏差，因為他越來越覺得這位長沙姑娘其實比在南京的她長得美，無論是身材，還是他當初覺得長得大了一些的嘴。長沙的女子嘴角常常微微翹起，他覺得她有點像電影《非誠勿擾》里的舒淇，他最初的一絲排斥早就化成了一攤泥，融化在她的滾滾熱潮里。畢業(yè)后，她就理所當然地成了他的妻子。她在長沙市區(qū)，他卻進了秦嶺山區(qū)，一直在大山里面待了十五年。

十五年后，他打算脫下軍裝回長沙，因為他的妻子帶著兒子在長沙，一直盼著家的團圓。報告獲得批準，然后告別、歡送提上了議事日程。他在收拾這十五年積攢的東西時，翻出了許多年前寫的那個童話故事。

故事是用A4紙打印的，一共才兩頁，對折后夾在一本舊書的中間，許多年過去了，書和A4紙都泛黃了。當初為什么要把故事打印到A4紙上？哦，想起來了，她說過希望能讀完他寫的故事，原話應該是這么說的，那他是打算保存起來以便以后完成這個故事，或者是打算打印出來郵寄給她？為什么不用E-mail呢？哦，想起來了，給她發(fā)了好幾封E-mail也不見她回個只言片語，她是一個絕情的人。

他輕輕地搖了一下頭，想了一會兒，這會兒心里風平浪靜的，沒有當初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可是后來怎么就沒有郵寄呢？后來，一直沒有和她聯(lián)系，也不想和她聯(lián)系。因為自己的另一半天空已經被妻子占得滿滿的了。

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當初失戀時，簡直以為天空都要坍塌了，世界末日已經來臨，誰知過不了幾天，以為就要坍塌的天空依然天高云淡、流云舒卷，世界也依然安好，看不到未來的盡頭。他笑了笑，這笑里有自嘲，也有些感嘆的意味。

索性坐下來，展開這兩頁紙，泛黃的紙片鋪展開來，他的眼前慢慢地又出現(xiàn)了那個被杏黃色籠罩著的秋天。故事沒有寫完，還要不要往下寫，他還沒想好。收拾行李的時候，他丟棄了那本舊書，把這兩張A4紙折好夾進一本不想舍棄的新書中。

回到長沙，作為軍轉干部的他被安置到一個區(qū)的衛(wèi)生局做政工工作。他覺得有些荒唐，衛(wèi)生局的工作和他的專業(yè)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他在部隊時做的是技術工作，也從來沒有一點政工工作的經驗。但他已經到了見怪不怪的年齡，什么事到來都能波瀾不驚。

工作比較清閑，這讓他有些百無聊賴。妻子卻很滿意，說你是剛回來，適應一下就好了，要真是閑得難受，就幫我多做些家務。他笑了，覺得這些年很愧對妻子，于是積極地擦洗窗玻璃、拖地，也想進廚房，妻子笑著把他推了出去，吩咐他去市場買菜，他風風火火地去了市場……于是，他覺出了生活的飽滿。

但工作時間不能干家務，百無聊賴時，他想起了從前寫的那個故事，于是把目光繼續(xù)投到那兩粒不幸的種子上。只是再也找不到當初的電子文檔了，他重新錄入了那兩張A4紙上的文字，接著把新的文字一個一個地敲在后面。

是春雨將他喚醒的，春雨將干燥的塵埃變成了濕潤的泥土，濕潤的泥土讓他生根發(fā)芽，讓他找到了生命的皈依。在這個春天，他像小草一樣拱破土層，從泥土中探出頭來，雖然睡眼惺忪，但他畢竟醒過來了。

前塵往事也就從混沌的腦海中醒過來了，從前的山崗，從前的原野都從他的腦海中鮮活起來。他當然記起了自己還是一粒種子時與她擠挨在同一個果殼里，記起了那兩塊石頭，它們是頁巖，很像兩摞參差不齊的大書……他的思緒如潮水一般，無法遏止地想起了她。他不知道現(xiàn)在與她相隔了多遠，是千山還是萬水，他只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到她的身邊了，她也不可能來到他的身邊，這些都是無法改變的。他的心一陣絞痛。

日子往前流淌，時光并不能撫平他心口上的傷痛。他的思念被春雨打濕了，在微風中顫巍巍地抖動，像他的葉片，他對她的思戀不變。

這個時候的她也該被春風吹醒了吧。如果醒來，卻在身邊找不到他的蹤跡，她該會怎樣的焦慮、怎樣的彷徨、怎樣的憂傷??！哭泣自然是不用說了，只怕淚流成河的她懷疑他的誠信，懷疑他的忠貞。懷疑他出爾反爾也好啊，只怕她懷疑他不曾生根發(fā)芽，甚至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想到這里，他的葉片一陣劇烈地抖動，這時并沒有微風吹拂，葉片的抖動是他心急如焚的表現(xiàn)。

與她朝夕相處的希冀已跌落塵埃，他唯一的希望是能和她互通消息，把自己仍然活在這個世上、仍然牽掛著她的消息告訴她，把他心底的忠貞不渝告訴她……

他寫得很慢，文字要經過反復斟酌、修改，才寫成了這么一段，然后因為工作的原因又不得不暫停了這個故事。在部隊養(yǎng)成的優(yōu)良作風讓他在單位贏得了口碑，領導交辦的工作每一件都完成得十分圓滿，他的工作漸漸地繁忙起來。工作一年半后，組織上任命他為區(qū)衛(wèi)生局的黨組副書記。他有了一個到南京出差的機會，他的內心起了波瀾。過去了這么多年，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她過得怎么樣，還在這個世上嗎？他朝自己“呸”了一口，笑了，笑得很滄桑。

臨行前，妻子幫他整理行李，襯衫裝進箱子里又拿出來，旁邊的椅背上亂搭了七八件，她還在衣櫥里倒騰。她平時可不是這種風格，她干什么事都是雷厲風行，利利落落，絕不拖泥帶水。當年，他們才相識半年，他就問她是否愿意嫁給他，她回答“愿意”時脆生生的;孩子剛滿月，他回長沙看她，只能待一個星期，臨走時他不舍，她用雙手推他，說再不走就趕不上火車啦，家里的一切我都能搞定……湘妹子火辣辣的。

當她又把裝進箱子里的襯衫往出拿時，一直在旁邊默默坐著的他站起來了，說：“就這件吧，你放心，到了南京，我不會去找她?！彼穆曇舻统?，但充滿了柔情。她一愣，接著“嗨”了一聲，笑了，說：“你去見她也沒有什么呀，很正常是吧，我不會反對的，我也沒有反對呀！”妻子是知道她的，可是她從來不提。他對妻子笑了笑，說：“你放心！”拉起行李箱，去了南京。

他果然沒有和她聯(lián)系。沒和她聯(lián)系，不僅因為有了對妻子的承諾，也不是找不到她的聯(lián)系方式。雖然斷了許多年的音信，但畢竟還有同學圈，還有E-mail，他的郵箱里至今保存著她的E-mail，假如她的E-mail沒換的話。來到她所在的城市，他不可能不想起她，他也想知道這些年她過得怎么樣。但他不想貿然地和她聯(lián)系，或者說他還沒有做好和她見面的心理準備。他不是負心郎，是她先做了負心女?？墒牵€是忘不了她。

公事之余，他在南京的街上穿行，他從這座城市的身上想象著她年輕時的影子、她年輕時的模樣，他的內心深處還有一絲按捺不住的期待，期待著與她在街頭不期而遇。他去了中山陵，去了雨花臺，去了秦淮河畔，他的目光總是在自覺不自覺地搜尋。在秦淮河畔，他真就發(fā)現(xiàn)了一位身著杏黃色連衣裙的女子，馬尾辮隨著她的步伐微微顫動，她斜挎著一只白色的坤包走在他的前面，那走路的模樣，有著幾分慵懶，也有著幾分閑適。一時間，他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感覺她是從時光的深處走出來的。他調勻了呼吸，匆匆上前，正想拉住她那如新鮮荔枝果肉一般鮮嫩的胳膊時，女子轉過頭來，他看到的是一張陌生的面孑L。他尷尬得連說對不起，女子很大度地朝他嫣然一笑。

南京回來的那個夜晚，他半夜就醒了，任思緒天馬行空，后來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個未完成的故事，這一年半以來，把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故事都荒廢了，故事的原野上已經荒草萋萋了。他決定趁著工作的間隙，來鏟除這些萋萋的荒草，讓故事變得美麗、生動起來。于是，構成故事的文字就像潺潺溪水一般流淌起來。

為了和她通一下音信，他自己無法做到，他只能向風求助，向白云哀求，向小鳥哭喊……人們走過他的身旁，發(fā)現(xiàn)這么一棵柔弱的小樹苗，常常搖晃不已，沒有風的時候，幼小的葉片也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真是太孱弱了，眼看著就要進入夏天了，他還在瑟瑟發(fā)抖，沒有人想到葉子的響動是因為他在聲嘶力竭地呼喚。

他的誠心終于有一天打動了一只路過此地的小烏。小鳥傾聽了他的哀求后說：“我也沒有辦法把你的音信捎給她，因為你不能準確地告訴我她的地址?！彼犃耍瑒側紵饋淼南Ｍ鹨幌伦酉缌?，葉片也頓時枯萎下來。

他這回遇到的是一只宅心仁厚的小鳥，小烏陷入他愁腸百結的哀求中，最后想到了這個：“聽說思念會化成電波。只要你說的那個她也在這個世上，你就在心里呼喊她，每時每刻的;你就在心里思念她，每時每刻的。你心里的呼喊和思念會化成道道電波，只要心有靈犀，即使隔了一千座山、一萬道水，只要有情，總會有那么一天，她能接收到你的電波?！边@只烏和那只頑劣的鳥是多么不同啊，這世上真是什么烏都有。

時光如梭，轉眼就過了十年。他在心里呼喊了她十年，每時每刻的;他在心里思念了她十年，每時每刻的?？墒且廊粵]有收到她的任何音信，一絲一毫的音信都沒有，仿佛他和她隔離在不同的宇宙。那只宅心仁厚的小鳥也再沒有出現(xiàn)過，歲月如水往前流淌。他沒有氣餒，思念和呼喊仍在繼續(xù)，片刻也沒有停止。思念和呼喊化成了道道電波，在千里萬里、千年萬年的時空中飄蕩，試圖被那一顆有著靈犀的心靈捕捉住。十年來，也從來不曾停息。

她已長成一棵大樹，山野的風和清甜的水，讓她變得更加秀美挺拔。而他生長的地方，因為城市一圈一圈地外延，被圈起了圍墻，變成了一所大學校園的一角。當初圈圍墻的時候，有個愚蠢的家伙曾建議砍掉他，讓圍墻變得橫平豎直。但有著自然主義情懷的校長，主張保留他，所以，圍墻特意為了他往外拓展了三尺?，F(xiàn)在，辛勤的園丁，已經把他澆灌得健美而壯碩。

她何嘗不在苦苦地尋覓著他，她何嘗不在心里呼喊著他，無時無刻。那年，當?shù)谝豢|春風吹過，她就迫不及待地從土壤中探出頭來，她沒有見到他的影子，她想也許他還在土壤里睡大覺呢。等他醒來，她一定要嘲弄他一番。然而，等了許多天，所有的小草都發(fā)芽了，還是望不見他的影子。一絲不祥的感覺襲來，她難過得哭了，眼淚滴落在身旁的草芽上，成了一粒粒晶瑩的露珠。后來，她想，他也許是飄落在石頭后面了，等她長高了，就能看見他的笑臉了?；蛘卟坏人L高，他就從石頭后面露出笑臉來了。然而，他并沒有。

第三年，她終于看得見石頭后面的景色了，可那里只是幾蓬荊棘，沒有那個朝思暮想的笑臉。她又猜他一定是飄落在更遠一點兒的那叢野竹后面了……

十年里，她一次次的希望都成了幻影，是年年失望年年望。她也不是沒有絕望過，然而內心中的渴盼總是在絕望的縫隙中扎出頭來。她也曾向風求助過，向白云哀求過，向小烏哭喊過……

也許關于電波的神話在鳥兒們之間已經流傳很久。一只宅心仁厚的小鳥告訴了她思念和呼喊可以化成電波的事，并說，只要他在這個世間，只要心有靈犀，縱然隔了一千座山、一萬道水，有情的他終歸會接收到她的電波。于是，在這個時空中，也常常飄蕩著一道道電波，它們都在尋找著能接收自己頻率的那顆有靈犀的心靈。

樹木以樹木的方式生活著，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樹木之間會有怎樣的奇跡在發(fā)生。

這之后，又因為工作的繁忙，他只好中斷了這個故事的寫作。偶爾還會想起她，徹底忘記她，他做不到，不過也只是偶爾想一想，既沒有了甜蜜，也沒有了傷痛，心湖風平浪靜，微微泛起一絲漣漪。

有一天，他卻強烈地想起她來。這是一個暑假，妻子和中考結束的兒子去了美國東部旅游。微信時代來了，有個大學同學給他發(fā)微信，說過幾天要來長沙。

暑假時的長沙，連風都像被炒熟過。但他沒提這一出，只說要帶同學去岳麓山看看。那天滿頭大汗地從岳麓山回來，同學依然游興不減，提出去橘子洲頭看看。他自然心甘情愿地陪同，不知不覺就轉到他當年醉臥一場的地方。

同學并沒有跟他提她，同學知道他們最終沒走到一起，不想揭他的傷疤。但從橘子洲頭回來，他的心弦卻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撥亂了，沒來由的，他想立即和她聯(lián)系。

這時候他們的大學同學已經建起了微信群，不過并不是所有的同學都在這個群里，他也是剛進群不久，她似乎不在。他也不想向其他同學打聽她的聯(lián)系方式，怕引起個別人的遐想。這個同學來長沙，他陪著在長沙整整玩了一天，同學不提，他也沒有跟同學提起她。同學離開長沙后，他不可遏止地想起她來，不可遏止地想知道她的現(xiàn)在，就像小時候讀一本沒有讀完的書，他迫切想知道書中關鍵人物的最終命運。他嘗試著給她發(fā)了封E-mail，不知道這些年，她還用不用這個郵箱地址，試試吧。

數(shù)小時后，他居然收到了她的回信。雖然寫得很平淡，但她很感謝他和她聯(lián)系。他興奮起來，又給她發(fā)了封E-mail，告訴了她他的手機號。她這封郵件回復得遲了些，害得他查詢了自己的郵箱好多次，最后一次查詢是在晚上十一點，他睡不著，又打開了郵箱，終于收到了她發(fā)來的手機號。為什么這封郵件回復得這么晚，難道找她要個手機號她的內心都糾結？他沒有問她原因，以后也沒有問。他想給她打個電話，現(xiàn)在就打?？墒怯窒?，現(xiàn)在是晚上，貿然打電話，她的先生會有想法。正在他握著手機沉吟的時候，妻子發(fā)來了微信，問他現(xiàn)在睡沒睡，他回答沒睡，妻子給他發(fā)來了她和兒子穿梭在尼亞加拉大瀑布撲朔迷離水霧中的照片。

這個晚上，他像失戀的當晚那樣，輾轉反側。

撥通她的電話是在第二天的下午，他是用自己的手機撥打的，沒有使用辦公室的座機。他聽見了她的聲音，再也不是記憶中那個甜美的女聲了，略有些渾厚、沙啞，歲月這么無情，總是喜歡把美好的事物變得不那么美好起來。他在電話里又確認了一遍的確是她，他們客氣地互致問候，客氣得像兩個陌生人，現(xiàn)在的他們的確是陌生人。然后就沒有了話題，不知該說些什么。

她似乎沒有愧疚的意思——對于當年的分手。也許她不想觸碰這個話題，他也不想觸碰。為了這次通話能夠繼續(xù)，他沒話找話地提起自己當年寫的故事。她輕聲笑了一下，他在這一邊，仿佛看到了當年的她嘴角微微上揚。她說：“是嗎？呵呵，這么多年，難得你是個有心人。”

他興奮起來，但不想唐突，試探地問：“你還要看嗎？記得你說過希望看到結尾的。”

“是嗎，我說過這樣的話嗎？我現(xiàn)在什么都記不得了?！彼恼Z氣似乎有些吃驚，她自己說的話，真的忘了嗎？他也不想揭穿，只是在沉吟著，如何讓談話順暢。她的語調變得歡快起來：“好啊，謝謝你還向我分享那個故事?！?/p>

這次通話，促使他要盡快把兩粒種子的故事完成，正好妻子不在國內，晚上也可在家寫上一段。

這注定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早晨，新鮮的陽光驅散了晨霧，清風吹來花草的芬芳。她那顆注滿了柔情的心弦突然彈奏出一個音符，像是被誰的手撥動了一般。她聽到了一個聲音，像來自天國的，可又分明屬于他的，這是幻覺嗎？不，不是的。她激動得渾身顫抖，葉片發(fā)出一陣沙沙響。

十年的尋覓、試探、修正，他和她終于對上了適合自己的頻率——只屬于他們之間的頻率。一旦接收到對方的信號，瞬間就可以轉化為對方的聲音。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從此，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他和她傾訴著不盡的思念。樹葉婆娑，即使在無風的日子，也會奏起一支支纏綿的樂曲。

思念千萬次不如見面一次，他們也知道兩棵遠遠相隔的樹是不可能見面的，就像遠隔的兩座山永遠碰不到一起一樣。但心里存了這個念頭了，有一天，這個念頭就會突然地冒出來。這天，在傾訴了不盡的思念后，她有些傷感地說：“你呀，生活在校園里，被人侍候著，時常澆澆水、修修枝條什么的，你帥氣得不行了吧。哪像我在山野里自生自滅的，只是一個丑陋的村姑罷了。”

他的心一下子就飛到那片山野了，他真誠地說：“表面上看，我的生活似乎很光鮮。可是你不知道呀，圍墻的外面就是一條公路，公路上的車輛就像山崗下那條溪水似的從不停息?？绍囕v畢竟不是溪水呀，溪水給我們送來的是濕潤、清甜、快樂，而車輛給我送來的只是喧囂，還有混濁的汽車廢氣。我每天都要忍受這喧囂的市聲，呼吸這些混濁的廢氣，我能長成什么樣子呢？歪瓜裂棗的，只怕你見了，要嫌棄我呢。倒是你，在山野純凈芬芳的空氣里，出落得比仙子還仙子吧?！?/p>

她嬌羞起來，說：“你來看看我嘛！”

他覺得自己真能飛過去似的，說：“我去看你，你等著我呀！”

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嬌嗔地說：“你呀，什么時候學會了耍貧嘴！”

他把上述所有的文字通過E-mail發(fā)給了她。這個時候，建立了聯(lián)系的他們已經互加了微信，但E-mail仍然在扮演著傳書的鴻雁，還沒有退出時代的舞臺，也許將來也不會退出。

她不喜歡故事的后半部分，她知道在他的筆下，那粒叫“她”的種子身上閃動著她的影子，或者說是他理想中的她，這與現(xiàn)實有很大的差距。他在故事中小心翼翼地避開當年“分手”這個話題，然而故事中的相思不渝與現(xiàn)實恰恰相反，故事中的相思不渝深深地刺痛了她。她有些懊惱，為什么竟要接受和他的聯(lián)系，讀他的故事，她是想自取其辱嗎？

當年的她從國企出來，也讀了研究生，就在南京上的學，然后留在這所高校里工作。當年的那個“高富帥”——她現(xiàn)在的丈夫，事業(yè)發(fā)展得并沒有當初設計的那么好，多數(shù)投資成了畫餅，團隊遭到了解散，但這些都沒關系，他仍然進了一家市級機關，現(xiàn)在也做到了副調研員。雖然官不大，但他自我感覺良好，舉手投足間的那種領導派頭，有時也讓她生厭。不過，丈夫對她很好，很在意她，他們有個女兒，家庭幸福。

生活哪有那么完美，太完美的也不真實。中年的她很會安慰自己。

這些年，雖然沒有和他聯(lián)系，但從同學那里也得到過他的一些信息，大致了解他的現(xiàn)狀。當年他去了秦嶺山區(qū)，姐姐還替她慶幸。姐姐和姐夫離婚后，找了個新姐夫。新姐夫倒不用沒完沒了地加班，但也不顧家，婚后半年就露出了風流成性的尾巴。幾年前，姐姐又和第一個姐夫復婚了。世上的事，翻來覆去的，凡人哪能料得準啊。

那天下午接到他的電話，心里是有準備的，卻還是起了波瀾，她有點后悔自己當初做得絕情了，可是那時候自己年輕嘛！無知嘛！懵懂嘛！既然他主動和自己聯(lián)系，一定不是興師問罪的意思。

能回到從前嗎？她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那么，過去了這么多年，相逢一笑泯恩仇，做一個普通朋友也未嘗不可，何況還是同學，何況還擁有那么多共同的記憶。當然，偶爾，她也想，假如當年自己沒有親手埋葬這份感情，他那么有情調的人，也許自己的生活比現(xiàn)在的要豐富多彩。往事并不如煙啊，和他相戀時的情景一縷縷地從記憶深處浮出來，剛開始出來的確像煙一般淡，但一縷一縷的煙越凝越厚、越凝越重，最后競凝成片片雨云，飄在她的心頭，讓她充滿了感傷。

他在電話里約她有空時去長沙做客，她也約他有空時來南京做客。

第二次通話時，她主動跟他提起了讀他故事的感受，她百感交集地說：“你寫的呀，不過是童話，生活一定不會是這樣的?！彼麉s沒有聽出她聲音的百感交集，只聽出她的聲音糯糯的，比上次電話里的聲音要甜美許多。她年輕時的聲音從他心靈的深處飄出來，他心潮澎湃起來，思緒一下子飛回青春歲月。

接下來的幾天，他覺得自己仿佛真的回到了青春歲月，回到大四時那個春天，他激情勃發(fā)，渾身洋溢著朝氣。晚上，他把故事又往下寫了一段，這回寫得飛快，他打算把自己的故事從童話世界中拉到現(xiàn)實世界中來。

時間又過去了五年，他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枝葉春天青翠，夏天繁茂，秋天繽紛，像一把華麗的巨傘，為這所大學里許多耳鬢廝磨的青年男女提供了一方親密的小天地。

又不知過去了多少天，人們發(fā)現(xiàn)凡是在這棵梧桐樹下牽著手走過的、卿卿私語過的、纏纏綿綿過的、山盟海誓過的，感情都會濃得化不開，都會對愛情忠貞不二。

奇妙現(xiàn)象的發(fā)現(xiàn)緣于一對青年男女。這對熱戀中的男女在完成學業(yè)后，迫不及待地走進了婚禮的殿堂。

婚慶儀式上，主持人笑瞇瞇地問：“請問美麗的新娘，在眾多的追求者中你為何要選擇這位先生做你的終身伴侶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這個吉祥的時刻，你能否讓眾多求之而不得的君子明白，為何是他最終打動了你的芳心？”

新娘面露羞澀，垂下了長長的睫毛，沉思了片刻說：“有個夜晚，我和他牽手走在一棵梧桐樹下，這個夜晚月光如水，那棵梧桐樹的葉子沙沙地響個不停，像情侶在竊竊私語，那晚并沒有風呀，我不知道那棵樹是在向誰傾訴衷腸，也許是葉子跟葉子吧。原來草木都有情啊，那一刻，我仿佛醍醐灌頂一般領悟到生命的短暫，只有愛情可以永恒?！闭f到這里，新娘深情地看著新郎，“也許他不是我今生遇見的最優(yōu)秀的一個人，但一定是最適合我的，在有限的時光里，我愿意‘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p>

“哇，這么說來，原來那棵梧桐樹是你們的月老了?！敝鞒秩俗裱某绦?，又煽情地說，“請問帥氣的新郎，在眾多的追求者中你何以要選擇這位小姐做你的終身伴侶呢？或者說，在這個美麗的時刻，你也要讓眾多‘求之不得的姑娘明白，新娘拿什么俘虜了你的心，讓你最終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新郎雙目炯炯有神，那熱切的目光穿越了時空，他含情脈脈地說：“的確是那棵梧桐樹，那個晚上，我們相擁在樹下欣賞美麗的夜色，當我看到月光從寬大的葉縫間傾灑下來，腦海中交錯浮出‘年年中秋待月圓，月圓最是相思時‘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詩句，月有陰晴圓缺，明月無涯，而人生短暫，難以承載悲歡離合。我想，我要對身邊的她好一輩子。好一輩子還不夠，老婆，下輩子我還要對你好！”

“是嗎？”

“是嗎？”

“哪棵樹？”

“在哪里？”

沒有人不對那棵樹感到好奇，感到神奇。

接下來的日子，有好事者運用求同法、求異法、求同求異共用法來求證。果然發(fā)現(xiàn)，近年來，特別是近五年來，凡是在這棵樹下盤桓過的戀人，從此就再也沒有分過手，沒有遇到一個反例。有一位男孩大學畢業(yè)后，從軍戍邊，立志扎根邊關，和他牽過手的女孩，甚至放棄了都市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追尋他去了邊關。一時傳為美談。

今天，往來這棵梧桐樹下的青年男女就更加絡繹不絕了，甚至遠在千里之外的人都趕來，因為他們都相信愛情，都對愛情懷著一顆忠貞不二的心。

有人把這棵樹命名為“愛情樹”，只是，沒有人去想，“愛情樹”怎么可能只有一棵呢，“愛情樹”一定會有兩棵，另一棵“愛情樹”到底在哪里？

故事仍然通過E-mail發(fā)給了她。她閱讀了這段小故事，記憶的雨云在心頭飄蕩，她知道他仍然在意她，一時間她忘了她曾經做過愛情的劊子手，臉上競浮現(xiàn)出初戀時的羞澀笑容來。另一棵“愛情樹”在南京呢，她猜他寫作時一定是這么想的。

丈夫心思細膩而縝密，對妻子最近言行，諸如常常愣神、時而抿嘴一樂滿腹狐疑。問妻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一口否定，臉上卻飄起兩朵紅云。趁妻子中午不在家，副調研員從單位回來，不動聲色地打開了妻子的電腦，他知道妻子電腦的開機密碼，但他不知道妻子電子郵箱的密碼。這沒有關系。

他打開電腦尋找蛛絲馬跡，后來調閱了妻子最近打開的文檔，然后發(fā)出了像被蜂蜇了一般的尖叫。文檔上有他的名字，這是一個他聽過一次就能爛熟于心、銘記一輩子的名字，本來他以為這個名字再也不會在他們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可誰想到現(xiàn)在居然這么觸目驚心地突兀在眼前。他發(fā)作了，他狂怒，他摔碎了一只水杯，還想再摔另一只時，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只工藝大師親手制作的精致紫砂杯，他把這只杯子擱到原來的位置，抱著頭坐到沙發(fā)上號啕了一陣。然后給妻子打了電話，命令她立刻回家。

她合上了手機，沒有理睬丈夫的命令，依然和朋友們一起用完了午餐。但丈夫歇斯底里的語氣破壞了她的好心情，她改變了平時飯后在校園里散步的習慣，慍怒地回了家，于是，她看到了一張丑陋而猥瑣的臉。丈夫盤問她和他聯(lián)系多久了，暗度陳倉了多少回。她生氣地喊：“我和他什么也沒有，剛聯(lián)系上的，過去了許多年，作為普通朋友聯(lián)系也不行嗎？”

“普通朋友？普通朋友還給你寫童話故事，喲，寫的還是愛情樹！”丈夫氣急敗壞地聲討。丈夫從前就是這樣的小心眼嗎？似乎不是這樣啊，從前很忙，說的都是投資的事兒、盈利的事兒，從來沒有這樣失態(tài)過。自從到機關做了副調研員，他的時間清閑了，便把精力用到關注她的一舉一動上來，甚至她平時和同事聚會都要被他盤問一番，哪有一個男人的樣子！

她笑了，她氣極時常這樣，不哭，只是笑。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和他的確不是普通的朋友，這回，你得到了心里想得到的，該滿意了吧?！?/p>

副調研員發(fā)出長長的一聲“呃——”，兩眼上翻，直挺挺地倒在沙發(fā)上，口吐白沫。她慌了，從沒見丈夫犯過這樣的疾病，她先給姐姐打了電話，姐姐讓她立刻撥打120。第三個電話是在長沙的他打來的，她沒接，后來又響，她直接掛斷了。

這讓在長沙的他大惑不解。他首先想到的是她和她的丈夫在一起，可這是周二的下午啊，哪個機關周二下午會放假？而她周二的下午沒有課——他通過她了解到的，所以，特意選擇這個時間段給她打電話，她卻有意不接。在開會？輕聲告訴在開會就是了，沒有必要直接掛斷嘛！或者發(fā)個短信告訴不方便接電話，也沒有！她對他還是那么絕情，就像當年向他提出分手一樣。真是多情總被無情惱，她如此無情，自己還要這般自作多情做什么？

他抽了一支煙，這時，局辦公室主任敲門進來向他匯報工作中的一件事，他認真地聽取了匯報并做了指示，這樣一個小時就過去了。他又拿起手機，本想再打個電話過去，想想又放下了，他已經不是冒冒失失的毛頭小伙子了。后來，他給她發(fā)了一個短信，一直到這天過去，她都沒有回。

她去了醫(yī)院，丈夫的身體并無大礙，她的姐姐指責了她，她覺得很荒唐，感覺生活一地雞毛。這些，他都不知道。他只記起了她的無情，這種無情又深深地刺痛了他。

妻子知道他有心事。美國東部旅行結束，妻子已經回到了長沙。這是農歷八月，然而長沙的熱度似乎沒有消減，依然像一座蒸籠。他前幾天眉飛色舞的，那喜悅的勁兒從眉梢往外流淌，掖都掖不住，沒聽說有升遷的事要發(fā)生。這兩天，卻又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沒聽說他在工作中遇到了什么難事。晚上，他一個人躲進書房里。她推開書房的門，屋子里煙霧繚繞，他對著電腦的顯示屏，正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她忙打開了書房的窗戶，窗外的熱浪襲進來，她拿手在面前搖了搖，仿佛她的手能將熱浪逼退似的，然后，她關了窗戶，因為書房里開了空調，她囑咐他煙要少抽點，就退出了書房，并沒有進一步打擾他。

隔天晚上他有應酬，她進了書房，好奇地打開了他的電腦，于是她讀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寫了許多年一直還在寫的故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個在南京的她在自己丈夫的心靈存條里，仍然占據(jù)了滿滿的一格。

他到深夜才回來，滿身的酒氣，倒到床上就鼾聲如雷，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來。醒來了，她也沒有跟他鬧，她默默地做好了早餐，然后守在餐桌旁，等他洗漱好，一起吃完了早飯。他拎起公文包，她幫他整理了一下領帶，說：“你要是想她，就去南京看看吧，或者請她到長沙來，畢竟曾經一場，也正常，我沒事……”這句話的尾音顫顫的，她吸溜了一下鼻子，并沒有眼淚流出來。

他怔了一下，朝妻子望去，正好妻子也抬起眼來，他看到兩只深潭似的眼睛?！疤一ㄌ端钋С?，不及吾妻送我情?！碑斈?，他每次回秦嶺山區(qū)，妻子都要送他到車站，難舍難分的。有一次他就改了李白的詩句，念給妻子聽。那次，妻子聽完，笑著用拳頭輕輕地擂了一下他的胸膛，可笑容卻瞬間收斂，換成淚如雨下。

一轉眼，兒子都要上高中了。這么多年，妻子一個人拉扯著孩子，她也埋怨過他，但她僅僅是發(fā)幾句牢騷，其間經歷了多少不容易呢，真是難為了她。他見到她眼角的紋路似乎深了好多，變化似乎就發(fā)生在這一兩天的時間里。她的眼圈也有些發(fā)黑，昨晚應該沒有睡好，頭發(fā)也添了許多白絲，有些老太婆的前兆了。

他深深地擁抱了她一下，在她的耳邊輕語：“凈瞎說！以后不許胡思亂想。”他出了門，坐上車。他想自己是不會對不住妻子的，不過他也奇怪難道妻子有雙火眼金睛，能洞穿他心頭的蛛絲馬跡。他想把心頭的蛛絲清理得一干二凈。

這之后過了一周左右，他收到了南京的她發(fā)來的短信，這是一條解釋的短信。她解釋那天沒有接電話和回短信的原因，是她去上課了，沒有帶手機，后來一忙，就忘了及時回復，很抱歉。他想她這個理由編得實在不高明，但他也沒有揭穿。他知道他和她已經回不到從前了，既然回不到從前何必依然和她糾纏？他覺得忘掉她自己做不到。他忘不了的也許已經不是現(xiàn)在她這個人，而是他自己的初戀。那么，和她做個朋友也不錯。他覺得有必要把自己的故事安排另一種結局。

有個男人和女人聽到了“愛情樹”的故事后都沉默了許久。

男人和女人已經分別了二十年，二十年前他們就畢業(yè)于那所學校。二十多年前，當他們還是男生和女生的時候，他們也曾牽著手在校園里走過，雖然不清楚那棵梧桐樹的確切位置，但既然曾經走過校園里的每一個角落了，那棵梧桐樹下，他們必定也是牽手走過的，也是卿卿我我過的。可是，他們?yōu)槭裁淳蜎]有走到一起？他們曾經的山盟海誓呢？怎么就成了陽光下飄起的、雖然美麗卻又轉瞬即逝的肥皂泡？

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不相信校園里有這么一棵神奇的樹，他們以為所謂的“愛情樹”不過是戀愛季的男女精心編織的故事，就像商家的“噱頭”，別出心裁地推出“情人節(jié)”和其他種種節(jié)日。就像許多景區(qū)都掛起一串串的“同心鎖”，你別以為掛了“同心鎖”就能廝守一生一世，該離婚的還得離婚，該分手的還得分手，“同心鎖”只能將兩只鎖鎖到一起，并不能鎖起兩顆心。

可是，“愛情樹”的故事畢竟在他和她的心里都泛起漣漪了，漣漪層層閃現(xiàn)的都是對方的影子，那些青澀的往事齊齊涌上心頭，一顆心和另一顆心再也平靜不下來了。

二十年來，他們不曾見過一次面。沒有見面，是因為他們生活的城市，一個在南、一個在北，而且各自都有了一個美滿、幸福、溫馨的家庭，誰也不想毀掉自己親手營造的幸福。但現(xiàn)在，人到了中年的末梢，生活的節(jié)奏一從容，他和她都想起對方了。原本以為早已忘了那個人呢，沒想到那個人其實一直未曾從自己的心里消失，只是被歲月的土壤一層層覆蓋，成了一粒覆蓋得太深的種子，潛藏進心靈的最深處。記憶就像春風，只要一吹，就能讓種子發(fā)芽，任你埋藏得多深。

他和她都坐不住了，亢奮而心神不寧。她還想，我就主動一回，邀請一下他吧。她也不是要和他重續(xù)前緣，只是想看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她的邀請信還在道上顛簸，他的邀請信卻到了，他在信里相約：“這個秋天，母校成立七十周年紀念，我們一起回母校看看吧?！彼]有約她來他所在的城市，或者他去她所在的城市。他們的會面地址選擇了記憶中那座共同的城市。

他在信中沒有提那棵“愛情樹”，她自然也不會提起。沒想到，隔了二十年，在這件事上，他和她還有當初的心有靈犀。

二十年未曾謀面的初戀情人相逢會發(fā)生怎樣驚天動地的故事呢？“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不要說別人，就是在來時的路上，他和她都為重逢興奮又忐忑過千遍了。他只告訴自己的妻子要去參加校慶，沒想到遭到了極力反對，因為他的妻子猜測他和她要不可避免地在校慶上重逢。他的妻子甚至威脅說，如果執(zhí)意前往，就準備回來離婚吧。離婚就離婚，如果僅僅是因為一次正常的重逢，他生氣地想。

他幻想著要牽她的手，就像二十多年前那樣。二十多年前，她溫柔的舌尖也按捺在記憶的深處呢，這回蘇醒過來，比記憶中的其他任何東西都鮮活。假如她愿意，也可以來一次親吻，他激動地想。甚至為這次重逢，他身邊還特意備了一瓶速效救心丸，他怕會出現(xiàn)意外。

然而，當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認出對方來，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叫出對方的名字，他們僅僅是握了一下手，那種禮節(jié)性的握手，客氣得像陌生人。他們的確是陌生人，因為中間隔開了二十多年的時光。所以，當他們走到那棵聲名遠揚的樹下后，內心都出奇地平靜。他微笑著，像是自嘲似的說：“沒想到這一生，你還肯見我，真是謝謝你。知道你過得很好，我就知足了?！?/p>

沒想到他就這么知足了，她隱隱有些失望，她不想他就這么容易知足，她希望他有多一些的企求，然后她拒絕他，刺一刺他的心?？墒沁^去了這么多年，何必要刺痛他的心呢？于是她也笑吟吟地說：“我也這樣想呀，你過得不錯，我也就心安了?！?/p>

她的話一下子撥開他斷裂了二十年的時光，秋陽從梧桐寬大的葉片間傾灑而下，灑下來的仿佛都是前塵往事。他有些動情地說：“真希望有來生啊，我們再在這棵樹下山盟海誓一回，做一世的夫妻?！?/p>

她卻搖了搖頭，為自己到底還是刺痛了他一回而高興，所以，笑盈盈地說：“我已經有他了呀，這么多年，我哪能忘記他的好。你看看……”她掏出手機，幸福地說：“他知道你也會來，還托我給你問好呢……如果有來生，我還會和他做一世的夫妻?！彼退g，仍然隔了一段二十年的時光，這是天塹，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填補。于是，他知道自己不再需要那盒速效救心丸了。

在這棵“愛情樹”下，他和她的手，又重逢了一下，他的手和她的手，都找不到當初的記憶了，他們的記憶只埋藏在心底，并沒有埋藏在手上。于是，兩只手觸碰了一下，只是那么輕輕地，觸碰的聲音，像兩個人的心底發(fā)出的一聲輕輕的嘆息。

有許許多多像他和她一樣后來并沒有走到一起的初戀情人，懷著各種各樣的目的來到這棵神奇的樹下。他們和她們來到之后，靈魂、情感無不得到升華。他們和她們都沒有做棒打不散的鴛鴦，也沒有“破鏡重圓”，他們和她們都成了好朋友。

他們?yōu)槭裁催€要來這棵樹下？他們都有一段需要祭奠的青春。于是，有人就把這棵樹命名為“友情樹”，這棵樹就更加聲名遠播了。

這個故事的結尾，依然沒有另一棵樹的影子。那棵叫“她”的樹怎么樣了？“他”叫“愛情樹”，又叫“友情樹”，那“她”呢？故事并不完整，可是，他不打算再往下寫了，他又不是作家，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想結束故事時就結束故事，而且不打算再寫另一個故事了。

故事的結尾，本來是想寫給她看的，可是寫完了，要不要發(fā)給她，他卻猶豫了兩天。在一個午后，他下了決心，點動鼠標，E-mail歡快地把故事的結尾送到了她的終端。這個故事的結尾寓意很明顯，只是珍惜相識的緣分，希望在有生之年，和她仍能做個朋友—那種超越性別之上的朋友，因為愛是難忘的。

他想假如再去南京出差，就約她出來喝喝茶聊聊天，為了避嫌，約她時，連她的家人一起邀請。

這之后，他去了兩次南京。頭一次是夏天，在賓館安頓好后，給她發(fā)了個微信。但是非常不巧，她在北京出差。他調侃了一下：“到底是沒有緣分啊?！彼换亓艘粋€笑臉。他沒有再發(fā)下文，她也沒有。

她的確是在北京出差，他的短信讓她心底泛起漣漪，閃閃的波紋里，都是他年輕時的影子。這是個不錯的男人，一個女人的生命中能有一個這樣的藍顏也未嘗不是美事，她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他站在窗前，眺望著南京的夜景，旖旎的街燈連成一條條的線。光帶中，長沙的夜景疊現(xiàn)出來。他覺得這兩座城市的夜景幾乎一模一樣，分不出彼此。今晚，這座城市沒有她，他也沒有感到失落。

后來，她去過一次長沙，不過沒有和他聯(lián)系，因為她的丈夫陪在身邊。她沒有告訴她來過長沙的事，也沒有在微信朋友圈透露一點蹤跡，她一般不發(fā)朋友圈，他也是。所以，他不會感到失落。

他第二次來南京出差是在秋天，周日上午的航班。秋天，南京街頭法國梧桐的葉子黃一塊枯一塊，也給人一種斑斕的感覺。他想起了自己故事中的樹，和這法國梧桐并不是同一個品種。

像頭一回一樣，在賓館安頓好后，給她發(fā)了個微信。這回她沒有出差，她回復說：“我來安排吧，你來南京了，我得盡地主之誼，一會把地址發(fā)你?！彼X得這樣也不是不可以，回復了一個“好”字。內心莫名地激動起來，想見面時要給她送份禮品——來之前，他并沒有準備好禮品。

他匆匆下了電梯，來到一樓的賓館商場。買什么呢，送項鏈首飾等肯定不合適了，蘇繡是當?shù)禺a的，送女同志也有點暖昧的感覺，后來他挑了一款水晶花瓶擺件，他覺得這種晶瑩剔透可以代表一種友情的純潔。

她想訂一家飯店，要距離他所住的賓館不遠。她不想帶自己的丈夫去，也不打算去他住的賓館，她是個善于拿捏分寸的女人。不過她得告訴丈夫，晚上她不在家吃飯，晚飯請他自行解決。副調研員的工作很清閑，但他的年齡尚處在年富力強的階段，把心思都用在了調研妻子的生活上。當然不同時期，調研的對象不同。妻子最近和同事聚會頻繁，他正挖空心思地想調研出到底是哪一位同事。是男同事，還是女同事？他警覺地問。

她沒好氣地告訴他，是大學同學來南京了，這回不是同事聚會！

大學同學？男的，女的？他狐疑地問。

憤怒涌上了她的胸膛，憤怒里裹挾著丈夫以往的種種不可理喻，像中子一樣在撞擊、裂變，她覺得自己簡直要爆炸了，她爆炸時也要笑，于是，輕輕地笑著說出了他的名字。副調研員“呃”了一聲，兩眼一翻，又直挺挺地倒在沙發(fā)上，口吐白沫。這回，她有經驗了，立刻撥打了120，耳朵里似乎就響起了急救車的警報聲，她記得他還在等她回復，但她顧不上，她的生活已經一地雞毛了。

他在賓館里精心打扮了一番，鬢發(fā)雖然已經花白，但臉上卻洋溢著成功男人的從容和淡定。他在想，中間隔了這么多年，不知她的容顏會有怎樣的改變？他一邊幻想著他們見面的情形，一邊不時地打開手機翻看，一直沒有收到她的回復。他疑心是不是賓館的wiFi出了問題，關了WiFi，打開手機移動數(shù)據(jù)，可是依然沒有收到她的回復。這讓他心神不定、忐忑不安。但他決定還是等，不主動去問。一直等到窗外城市的夜燈一盞一盞亮起，串成條條珍珠的線延伸到天際，還是沒有等到她的回復。他有些失望，有些憤怒，決定不再等她的回信。但這個夜晚他也不想平靜地度過，于是給在工作中結識的一位南京朋友打了電話，朋友很快駕車前來，帶他去了秦淮河畔。這個秋夜，他不用朋友相勸，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這一次，他在南京一共待了兩天，一直沒有得到她的回復，他也不打算再發(fā)短信問她，她的絕情再一次傷害了他，連帶著年輕時那次失戀的傷痛，更加痛徹心扉，他終于明白，原來年輕時失戀的傷口并沒有痊愈。他還明白，實際生活中，既然沒有了“愛情樹”，也不會出現(xiàn)“友情樹”。

他帶回了那只水晶花瓶，妻子很高興，她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脫下外套，打開行李箱，捧出了水晶花瓶……什么都不會逃出她的眼睛。

她笑逐顏開，把水晶花瓶擺放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幾天后，她又采來了兩根銀杏的枝條插在水晶花瓶里。枝條上經霜后的銀杏葉也黃得晶瑩剔透，簡直可以和花瓶呼應生輝。

他初見時，又是一愣，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年的秋天，滿腦子都是一片杏黃。于是，他還明白了，杏黃也是回憶的底色。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