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國
我感覺到了,母親今晚有些恐慌。
天上有星星,卻落起細雨。這有點兒怪。雨隨風走,飄飄灑灑,把周邊的蘆葦、香蒲、睡蓮都淋得亮晶晶的。遠處似有霧,空氣中彌漫著濕漉漉的味道。
母親說:“你大了,比你爸年輕時更強壯?!?/p>
母親用手撫摸著我的頭,橢圓的鼻孔里透露出不安的氣息。我順著母親的目光,看到了綠洲中的那幾間草寮。那里住著更的父親,他以采藥為生,身上常年散發(fā)著淡淡的花木香。這里的百草進入暮年之時,更父會有選擇性地將它們收進藥簍,有根,有莖,有果實,當然也有青翠的葉子和快要開敗的花朵。我聽花兒們說過,能進更父的藥簍,是一生最好的歸宿。
更父把自己掩藏在花草中,花草則供養(yǎng)了更父一家人。更父也把這里的動物當成一家人,從不傷害它們。除非發(fā)生意外。
母親說:“你要懂得報恩?!?/p>
我懂母親的意思。我出生不久,家里突然闖進一條大狼狗,一口咬住了父親的脖子。我那可憐的父親,雙眼流出血淚,來不及發(fā)出一聲呼叫,就離我們而去。母親緊緊護住我,拼命呼喊。狼狗不慌不忙,兇狠地盯住母親。它知道,母親為了我,是不會單獨逃跑的。
也許我們母子命不該絕,在最緊要的關(guān)頭,一支利箭射穿了狼狗的頭顱。狼狗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訇然倒地。
是更和他的父親救了我們。
母親說:“明天我要出趟遠門,這個家就由你看守了。記住,不要跑遠。這里幽靜,有草木相伴,有更父護佑,一切都是溫暖寧靜的?!?/p>
母親氣息均勻,手也不再顫抖。我知道,母親已下定決心。
但我不相信她是要出趟遠門。
待母親睡熟,我悄悄溜到了更父的窗下。屋內(nèi),油燈如豆,把更父與更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父子倆沉默很久,才開始說話。
更父說:“你怎么可以信口開河呢?”
更很小聲地回答:“都是……都是酒后妄語,攤上禍事?!?/p>
更父說:“你是勇士,是有名的射手。既然答應(yīng)了王,就應(yīng)該踐行你的承諾,明天就引弓虛發(fā),看能不能射下鳥來?!?/p>
更撲通跪了下來:“父親,我們趕緊跑吧。不然明天就是欺君之罪,我死了不打緊,關(guān)鍵是他們也不會放過你?!?/p>
更父立起身,用艾條撥開燈花,屋內(nèi)頓時明亮了許多。我看到更父一臉凝重,眉毛要把眼眶壓彎。
“跑?能跑到哪里去?對于王來說,我們都是他土地上無法移動的草木。再說了,這也不是更家子孫應(yīng)有的性格。睡吧,睡吧,就像這里的雜花野草,瘋長有期限,生死歸自然。你雖撕裂了自己,但也不枉來過這世間?!备复禍缬蜔?,不一會兒便酣然入夢。
就在我漸漸咂摸出點兒端倪的時候,一股刺鼻的香味從身后飄來。我扭回頭,看到母親銜著一枝木香花站在我的身后。
我對這玩意兒特別敏感,正想開口詢問,但已陷入眩暈。朦朧中,我感到母親將我扶回了自家的小窩。
第二天醒來,母親已不在身邊。我跑到更父的草寮,同樣人去屋空。我引吭長啼,展翅借力,直上云霄。
我要看看母親飛去了哪里。
此時,我大致已想明白:更酒后答應(yīng)王,他可以用一張空弓,射下天上的飛鳥。醉醺醺的王將信將疑。信的是,更是全國聞名的神箭手;疑的是,這……這也太神了吧。王一時興起,與更擊掌為誓。而我可憐的母親,為了使這個誓言得以兌現(xiàn),義無反顧地飛上了天空。
飛到一定的高度,我看到綠洲之上,草木搖曳,百花競艷。湖水里魚蝦淺游,悠然自得。這是我的家啊,寂然之中,透著禪意,寧靜祥和。難怪,母親不讓我跑遠。
我也看到了我的母親,她正在向一個平臺飛去。平臺上站著更和他的王,臺下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他們仰臉望天,翹首以待。只有一個人低著頭,他扎著頭巾,穿著短葛衫,背著藥簍。
在人們高亢的呼喊聲中,更在平臺上拉開了弓。此時,我的母親已飛到了他們的頭頂。此時的王,也緊張得呼吸不勻。
我能感受到更額頭上滲出的細小的汗珠,更能感受到他在強壓突突亂蹦的神經(jīng)。更閉上眼,不知這拉滿空弓的手,何時該放開。
母親飛得低了一些,她高叫幾聲,一聲比一聲凄慘。只有我明白,她的叫聲里在滴著血,猶如我父親雙眼流出的血淚。
也許更太累了,也許是太緊張,在母親最后一聲悲鳴中,更松開了手,弓弦震耳欲聾。
母親垂直地掉了下去。
眾人炸窩般驚呼。他們不敢相信,今生能見到這樣神奇的事情。我母親正好掉在更父的藥簍中。我看到更父慢慢取下藥簍,把母親抱在了懷中。
良久良久,更父和母親一起倒在了地上。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