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限,漂泊無限。
生活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哲學家范縝,因為從不信鬼信神,特地寫了《神滅論》,批判當時風靡南齊全國的崇佛思潮,引起朝野震動。信佛的文人名士、王公貴族與眾多僧侶惱羞成怒,紛紛口誅筆伐,然而范縝巋然不動,舌戰(zhàn)群儒,竟無人可以戰(zhàn)勝他。
時人對范縝又敬又畏,但也還是有不信邪又不服輸?shù)?,齊武帝之子蕭子良就直接質(zhì)問范縝:“你不信佛教的因果報應,那么你怎么解釋人有貧富貴賤的差別呢?”
范縝答道:“人的一生就像樹上開的花,隨風飄落,有的穿過了簾子落到華麗的座席上,有的越過籬笆圍墻落到了糞坑里。落到席上的就是殿下您,落進糞坑里的就是我,貴賤雖然天差地別,但又有什么因果呢?”
這一番富有哲理且不失優(yōu)雅婉轉的話語,雖是為解決“無神”與“有神”的根本矛盾而作,但也不失為對人生本質(zhì)的精彩解讀——如果說人生一開始,就如樹上落花,隨風而定,那么漂泊,或許就是每個人命中注定的經(jīng)歷。
當然,每個人都要經(jīng)歷漂泊,并不意味著只有向外闖蕩才是正道,甘于穩(wěn)定就要次一等。若只是漫無目的,迷迷糊糊地走動,沒有任何思考,就是“漂”上千萬公里也沒用,還不如臥游千里。同理,如果是違心的安穩(wěn),那也還是不如自由無拘的行程。漂泊,要的是靈魂的實感。
東晉高僧支遁喜愛養(yǎng)鶴,有人因此送了他一對鶴。這兩只鶴隨著年齡增長,羽翼漸豐,大有飛離不返的趨勢,支遁舍不得它們,就弄傷了它們的翅膀。無法飛翔的鶴時不時回頭看自己的翅膀,垂頭喪氣,支遁看了也于心不忍,說:“它們本有翱翔天際的姿態(tài),又怎么甘心為了成為讓人賞心悅目的玩物而被圈養(yǎng)呢?”于是他精心養(yǎng)好鶴的翅膀,放任它們一飛沖天,飛向廣闊的天地。
在俗人眼里,或許這樣的鶴是不聰明的,飛離了人類的庭院,只能自己筑巢覓食,難道不是平添了無數(shù)的辛勞與變數(shù)?明代畫家謝縉作詩感慨此事:“久養(yǎng)籠中鶴,如何卻放歸。不知初放日,曾別主人非?!薄獮槭裁匆棚w養(yǎng)了這么久的鶴,不知放走的那天,它們會感念養(yǎng)育之恩而特地與主人告別嗎?
然而鶴的天性,就是飛翔的自由,與此相背離的禁錮,就是對鶴的殘忍,至于所謂養(yǎng)育之恩,不過是人類為自己的一廂情愿找借口罷了。說到人類自己,難道衣食無憂,甚至能坐享高官厚祿,就都可以拋棄自己的追求與本心,甘于“安穩(wěn)”了嗎?
謝縉以出色畫工供職明初的宮廷畫院,深受皇帝喜愛,僑居京城南京二十余年,名利雙收,享譽遠近,他滿足于自己的人生選擇與結果,無可厚非,但支遁看著向往自由的鶴,大概不能不想起自己的境遇。
他既是高僧,也是名士,精通老莊與佛理,并且有自己的見解。清談是當時的流行活動,無數(shù)名流權貴沉浸在無憂無慮,仿佛要白日飛升的氛圍中不能自拔。支遁曾與劉系之等人在白馬寺談論《莊子·逍遙篇》,劉系之說:“人人都能遵從本心,隨性而為,那就是逍遙了?!敝Ф荼硎痉磳Γ骸跋癖┚蔫睢⒋蟊I柳下跖,也是隨心所欲地為所欲為,難道他們也算是逍遙?”也許正因如此,他不能眼看著無法翱翔、怏怏不樂的鶴而無動于衷,更不忍為了一己私欲而永遠地剝奪它們的自由。朝野上下都為他的才華傾倒,謝安、王羲之這樣的士林領袖對他畢恭畢敬,皇帝也多次派人征請,但他矢志不仕,也對繁華的都城并無牽掛。
從幼年起他就流寓江南,后來他又去了吳地,修建支山寺,也在剡縣的沃洲小嶺建寺講學,還移居石城山,建起棲光寺。蘇州的支硎山就因他曾隱居過,直接以他的號“支硎”為名。他就像被他放飛的鶴,凌空翱翔,人們追不上他的腳步,只好跟在后面,將他的足跡所到之處一一命名,仿佛這樣就留下了他的神采,也縮短了彼此之間的距離,看起來似乎不那么遙不可及。
傳奇女作家三毛曾說:“在有限的時空里,過無限廣大的日子?!彼运赂业乇尘x鄉(xiāng),漂流過眾多國家,用溫柔悲憫的情懷與優(yōu)美動情的文字,記錄世間的愛恨情仇。原來對漂泊的需求和向往,從古至今都是殊途同歸。
我們像花瓣一樣飄落到各自的人生起點,貧富貴賤的際遇有著太多的身不由己,這樣的限制也許一生都無法打破,但至少,我們可以在漂泊中點亮人生的燈塔,照見無限廣闊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