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陜北的山里,常年干旱,每戶人家都有一口水窖,匯集從房頂、大路、羊圈、院子流過的雨水,靜置數(shù)日后,供人和牲畜生存使用。山地里的莊稼靠天而活,喜水的蔬菜水果成活率極低,我在山里吃到的最多的蔬菜是土豆,最多的水果是杏子。
母親的娘家在陜北灘里,所謂灘,就是地勢平坦,有河有井的地方。母親娘家的村子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有一個果園子,里面種著蘋果樹、杏樹、桃樹等果樹。若果園子的主人是個細致的人,那會在果樹之間套種上韭菜和水蘿卜。
我姥姥家的后院就是一個果園,好大的一個,大到填補了我整個童年里瓜果蔬菜的記憶空白,也完整了我對于姥姥這個人的描摹。
一
我稀罕地隔著筐子看那棵有幾片葉子的樹苗,葉子不怎么綠,有些發(fā)黃,看上去挺讓當(dāng)時的我可憐。蹲在地上的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只孤獨的螞蟻,于是用一個棍子把它挑起來,放在那瘦弱的葉子上,小家伙在葉子上待不長久,沒過幾秒就順著短桿爬了下來,我再一次把它挑起來,樂此不疲。
我問姥爺這是什么樹。姥爺讓我問姥姥。
我是怕她的,因為父親的原因,母親婚后受累很多,所以姥姥或許是將許多對于父親的埋怨遷移至我的身上——這是我多年的猜想。雖然怕,但我還是問她了。那時姥姥正在地上割韭菜,準(zhǔn)備中午包韭菜盒子吃。我打擾了她,或許讓那原本可以很整齊的韭菜茬變得不整齊了,她沒有正眼看我,不情愿地告訴我那是酸丁子樹。
我聽后興奮地跳了起來。
那個年月,產(chǎn)量低、不能像蘋果、梨子那樣長久保存的酸丁子在陜北農(nóng)村是不時興的,姥姥家之前也沒有栽過。人們也都說酸丁子酸澀倒牙,賣相也不好,但我卻喜歡得不得了,常常一去姥姥家就跑到雷大大的園子“偷些”來吃。偷吃沒有限度,所以經(jīng)常到后半夜燒心、肚疼。如果遇到雷大大的老婆不開心,她會尋著我的腳印到姥姥家找麻煩,遇到這樣的情況,姥爺大都會回幾個水蘿卜或者幾棒剛灌漿的玉米。當(dāng)然,我也會挨一頓姥姥的打。
如今,一棵活生生的酸丁子樹就那么神奇地長在了姥姥家的果園子里。
自從有了酸丁子樹,每到姥姥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果園子里看它。隔幾月不見,它就長大許多,已經(jīng)有一株土豆秧高低,但葉子卻沒有土豆秧子繁茂,不多的幾片葉子倒是變得蔥綠了,像是用濕毛巾擦過一樣。那個最初保護它的筐子也不見了,換成了一圈向日葵稈子,在向日葵稈子的腰部復(fù)雜地穿繞著幾道細鐵絲,用來固定,頂頭兒也是修得很平整,高過樹苗少許,又不完全擋著陽光。
我跑回姥姥家問她是誰弄的那個細致的向日葵稈圈兒。姥姥說了句什么,我沒聽見。她又說,酸丁子樹和桃樹一樣,長個三四年就能坐果了。
說那話時,她正坐在灶火臺子前面,往灶膛添著柴。玉米稈子被她用膝蓋折斷,和著軟柴一并喂了進去,火勢加大,淡紅色的火光照著她的臉和麻黑的圍裙。
和姥姥說的一樣,三年后,那酸丁子樹果然坐果了,零零星星的幾個而已。樹已經(jīng)長得比我高了,樹干也比我的胳膊粗,葉子更是明顯地多了起來,那可以數(shù)完的幾個果子就在那蔥郁的葉子之間。小果子是青色的,和橄欖的顏色像極了,形狀又像櫻桃,但比櫻桃大幾圈。我偷偷地摘下來一顆,用衣服蹭了蹭就丟進了嘴里。那味道我至今還記得:酸倒是不會倒牙,但澀卻是銘心的,還夾雜著劇烈的苦,讓我趕緊伸出了舌頭,甩頭,隨即吐在了地上。
姥姥和我母親站在蘋果樹下摘著多余的小果子,放在筐子里,用來喂豬。姥姥漫不經(jīng)心地說,讓我八月十五來,那時候就肯定可以吃上成熟的酸丁子了。
二
那年八月十五我并沒有到姥姥家吃酸丁子。
那時,我的父親已經(jīng)離家出走,母親要和姐姐搶收滿山梁的蕎麥,聽說秋雨就快來了。但那個時節(jié)的忙碌是對于大人來說的,在孩子眼里,雖然也是忙得沒有日夜,但畢竟都是幫些小忙。我更多的精力是用在了幻想中,幻想著那片瓜果飄香的園子以及那棵已經(jīng)掛滿了白黃紅三色相間的酸丁子的小樹。
幻想著第二年的秋天,我吃到了園子里的酸丁子。
酸丁子整棵樹比原來大了一倍。原本保護它的向日葵稈圈兒也已經(jīng)被拆了,地上連一丁點的痕跡也找不到。雖然已經(jīng)是秋天,但酸丁子樹的樹葉還是油綠,大部分果子被摘了,在葉子之間只能尋到一兩顆長得不好看的。我摘下來喂進嘴里,完全不是上一次那般的澀苦,脆得都能咬出聲音,而且多汁,但是酸卻比上一次強烈許多,味覺神經(jīng)在一瞬間就將那酸傳遞到我身體的角角落落。我不禁打了一個戰(zhàn)栗——就是這個味道。
我回到姥姥那已經(jīng)有了30年的小院,窗子上的窗花雖然貼在玻璃上,但已經(jīng)被太陽曬傷了,失去了艷麗的顏色,窗臺上擺著幾個新摘的紅橙色大南瓜,顯得很是好看。我很喜歡在冬天把這南瓜切成塊狀蒸著吃。我最喜歡吃姥姥蒸的南瓜,她往往會在南瓜上涂上一層糖蘿卜漿。
我進了屋子,姥姥坐在炕上,倚靠著被子垛,像是哭過了似的,滿是皺紋的臉不能夠讓淚水順流,于是漫得滿臉都是。母親坐在炕沿兒上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這一情景倒是讓我不知所措了。
我想姥姥已經(jīng)知道了父母的離婚,也知道了母親即將帶著我和姐姐去城里打工了,不然我不會看見她那唯一一次的眼淚。臨走的時候,她給我塞了一張10元的鈔票,母親攔著不讓我拿,而我卻哇的一聲哭了,絕不是因為母親的阻攔,卻也似乎沒有別的恰當(dāng)?shù)木売伞?/p>
在搬到幾百里外的省城后,我就不能按著節(jié)令去姥姥家吃瓜果了。我給母親算著這個時節(jié)該是西瓜熟了,那個時節(jié)該是酸丁子熟了。母親則讓姥爺有時間時送些到城里給我們,從來都不見姥姥,因為家里有雞、豬、羊需要她飼養(yǎng)。
三
已經(jīng)忘記了是在哪一個春節(jié)回去看望姥姥和姥爺。還沒有進院我就驚住了,原先的果園子還在,不過園子里的樹已經(jīng)被砍了,只留下一棵樹孤零零地站在白雪里。姥姥也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拄著拐杖,肥厚的棉褲沒能遮蔽她變形嚴重的雙腿,她的腿已經(jīng)成了“O”形。大黃狗好像也不認識我了,看見我就沒命地狂吠,我佯裝要踢它,它卻吠得更加囂張,姥姥抬了一只手,作勢要動手打它,大黃狗這才溜進了棚子。
我透過窗子,看著那僅剩一棵樹的果園,嚴格來說,那已經(jīng)不是果園。
姥爺說幾個兒女孫輩都不在跟前,每年要扔掉好多果子,再加上近年病蟲害嚴重,所以他們就把那些果樹砍了,挖了根,種上了玉米。
我說咋還剩著一棵呢?
姥爺說:“那就是你姥姥以前特意給你栽的那棵酸丁子樹吶,說是你愛吃,她也愛吃,她牙都掉沒了,還能吃個啥啊?!?/p>
姥姥則在炕角沉沉地睡著。我望著沉睡著的姥姥,看到她蒼老瘦弱的臉上露出很淺的微笑。原來,她已經(jīng)老到了這般。
原來,那樹不是野生的。
去年夏天,姥姥在趕羊的時候摔傷了腿,臥床數(shù)日。放了暑假我便回去看望她,買了許多南方的水果。她坐在炕上埋怨我花了閑錢買水果,還是沒有見過的。她問我愛吃哪個?我說我都不愛吃,在城里吃夠了。她又斜著眼睛罵我,像極了數(shù)年前的嚴厲,要我非吃不可,于是我隨意拿起了一個山竹。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看不到姥姥了。走出門,院子里的幾只大公雞也早就打過了鳴,開始追著母雞奔跑,半張著翅膀。我遠遠地看見,姥姥在果園子里蹣跚著,幾乎是被玉米秧子遮蓋住了,不過一團白到極致的頭發(fā)倒是顯眼。
昨晚上的露水還沒有完全干透,玉米葉子和雜草上都有,酸丁子樹周圍的一圈土地也被打濕了,顏色比樹下的土壤顏色深些。姥姥跪在距離酸丁子樹不遠的地方。我在她的背后,她的耳朵已經(jīng)背了,可能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
姥姥的手杖平放在她的身旁,那手杖是用樹杈子做的,藝術(shù)感十足,原本粗糙的表皮已經(jīng)被她的手磨得光滑發(fā)亮,透著一股紅潤。生了銹的鋤頭在她的手里上下?lián)]著,刨了一會,刨出了一個小坑,于是她把山竹的兩瓣兒果肉放進那小坑里,又白又嫩的山竹果肉。應(yīng)該是感覺壓得太瓷實,姥姥又小心翼翼地把剛才才蓋上去的土壤,用手指一點一點地摳出來,再虛虛地撒在果肉上。
她又再給我種不會發(fā)芽的山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