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石榴樹(下)

白中玉

六

永樂近來不喜歡打籃球，學校編排了一個節(jié)目，他參加鎮(zhèn)里國慶文藝匯演比賽，沒想到表現(xiàn)特別好，被選拔要進城比賽。當老白知道這個消息時，堅決不同意永樂報名參加，近期他的成績比股票還讓人失望，有種失控的感覺?？蛇@孩子根本不聽老白的，每天下課就跑到校器材房里，和幾個參加的學生排練，其中就有黃雅青。

近來白長青總是做夢。夢里愛人責備他不該打孩子，兒子長大了，談戀愛正常，要正確引導。白長青問愛人，教教他怎么管孩子，可每到這個時候，夢就醒了。

自從那天晚上打永樂后，他的胳膊仿佛被上了鎖，挑了筋，提粉筆寫字都疼。他現(xiàn)在懼怕學?？荚嚕瑧峙驴吹絻鹤釉嚲?，只要看到兒子成績下降，他心里的惡魔就自己跑出來，隨時都可能施暴。

他把這種煩躁，全都用到和包工頭的對抗上了，唐校長說，嚴重影響了工期。按理說，教學樓往前跨十幾米完全沒有問題，可是不知道繪制圖紙的設計師怎么考慮的，非要將地點選在學校的中心線，他們說建成了對稱，漂亮。包工頭不懂這些喝墨水的人，都有點神經(jīng)兮兮，非要對稱，又不是故宮。

包工頭起初找了幾個小工，晚上準備教訓一下有些迂腐的老白，聽唐校長說老白以前在縣政府辦呆過5年，算是鍍了金，各路神仙都認識。包工頭猶豫到后來，沒敢動手。

事情一拖再拖，眼看工程明年驗收在即，包工頭只能天天哭喪著臉，跑鎮(zhèn)政府哭苦去了。對此，鎮(zhèn)政府特別重視，動員了幾次派出所，沒想到白長青就是一塊糞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軟硬不吃。

一次縣領導下基層，關心農村教育建設，路過鎮(zhèn)初中，要進校舍看看。鎮(zhèn)長吱唔著說遇到個釘子戶?？h領導大聲訓斥，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一切按程序來，該賠人家的補償款必須發(fā)放，遇到胡攪亂纏的，移交司法部門。鎮(zhèn)長說一個老師，就因為一棵石榴樹，硬是將工程耽擱快半年了，再不開工，一場雪降臨，就更困難。

哪有這樣的道理，教育大計，為國為民，他身為教師，這點道理都不懂??！領導徹底怒了，一幫人前呼后擁地進了學校。

那天白長青正在家監(jiān)督兒子寫習題，屋外人聲鼎沸，他有種不祥的預感，趕出去一看，果然驗證了。一幫人正站在石榴樹邊，指揮一輛挖土機，正轟轟開向他的家門。校門口停著幾輛石料車，火都沒熄，就等著推掉石榴樹，石料進工地，趕緊開工了。

是你？吳縣長！白長青看見站在人群最中間，正四下里查看的領導，竟然是闊別大半年的吳縣長。他吃驚地問候。

縣長也吃了一驚，他沒有料到竟然在這所偏遠的小山頭上，遇到以前的跟班。吳縣長低頭沒說話。

縣長，這棵樹是我愛人生前栽下的，算是留個念想，求你叫人把教學樓遷移幾十米吧？

吳縣長看著他家破舊的住所，還有站在門口的兒子，還是沒說話。

我跟你5年，求你的事從來沒答應過，今天求你這么點事都不行，人真的一點不講感情。老白幾乎是哽咽地說出了這幾句話，說得他自己都感覺無地自容，像個乞討人員。

爸爸，別跟這些人廢話了，沒一個好東西。永樂一直站在門口，見老爹從來沒有這么低聲下氣的求人，今天卻成了個老奴。他憤憤地嚷嚷。

吳縣長本來想張口說幾句，可是永樂這么一嚷嚷，沒有禮貌，還帶有侮辱性的話，讓他有點生氣了，背著手，向校門口走去。

推！包工頭像是得到指令一般，一揮大手，命推土機干活。推土機張開螃蟹臂，揮舞著沖向那棵挺拔的石榴樹。

你們敢動樹，有本事就從我身上開過去。白長青眨巴著眼睛，正在猜測吳縣長不說話就走的意圖，可是最終等來的還是橫沖直撞的推土機。他大聲叫喊著，一個箭步?jīng)_到推土機履帶前，碰瓷一般摔倒在地，要以命相搏。

這個星期要再動不了工，你鎮(zhèn)長也別干了。吳縣長氣呼呼地上了校門口一輛車，臨上車前卻丟下這句話，話分量太重，砸得鎮(zhèn)長臉上的肉疙瘩亂蹦?？h委書記還沒上任，現(xiàn)在全縣吳縣長最大。

那天推土機并沒有因為老白自殺式的阻攔而停下來，反而喘著牛氣，轟轟地向決心做“烈士”老白開去，雙方都在比拼最后的膽量。

我跟你們拼了。白永樂突然大叫一聲，失控一般跑回家，等他再次沖出來的時候，懷里竟然抱了一個煤氣罐。這孩子見老爸睡在履帶之下，護父心切，像戰(zhàn)爭年代抱炸藥要炸坦克了。

周圍的人群嚇得呼啦一下子，全散開了。

你們這對父子，全都是瘋子！包工頭弟弟從推土機里跳出來，邊跑邊罵。

那天的沖突，以這樣的方式收場了，學校里一些學生和老師說，白永樂有遺傳，也缺根筋。甚至連小霸王胖豬，都怕永樂了。

七

白長青收兒子手機那晚，父子倆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老白說這半年，成績下降很厲害，有些東西不能玩，尤其是手機上網(wǎng)。兒子開始態(tài)度堅決，就是不給，老白動了手，叫他跪下，小小年紀，知道什么叫愛，什么叫情？他從石榴樹上砍了根粗樹枝，狠狠地抽打兒子。

爸爸，你打死我算了，我不想活了。永樂跪在小羅照片前，盯著媽媽說。

白長青看著小羅的照片，扔了粗棍子，閉上眼，一頭撞在房間窗戶的玻璃上。他整個頭都卡在了窗戶里，抬頭就能看見小羅的墳頭，他想一頭撞死算了。

第二天白長青請假沒有上課，頭上有幾道傷口，他破了相了，頭也疼得厲害，他受不了別人背后說他的兒子。

那天一大早，兒子收拾好衣物，穿上那雙白球鞋，說要去縣里參加文藝匯演。臨走的時候，還喊他聲爸爸，說，以后不會再惹他生氣了。白長青側過頭，沒說話。

那天白長青睡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做。傍晚唐校長硬拉著他，說一學生家長請客，推不掉。老白嚷嚷著晚上要監(jiān)護兒子學習。唐校長大笑，拍著胸口說，你那是借口，是護樹吧，自從你兒子抱煤氣罐出來，以后誰還敢動那棵樹啊，不想活了差不多。我向你擔保，今晚肯定不會動你家樹。

老白這才放了心，和他一起出了門。上了酒桌，才知道是小老虎請客，他兒子這次考進全校前20名了，今晚算是答謝宴。

你兒子以前語、數(shù)、外、政、史、物理、化學這么多功課加一起，還沒我血壓高，這次怎么能考進全校20名？白長青受了驚嚇地問。補課、補課的功勞。小老虎今天特別溫順，全身肉肉的，脾氣好，像只兔子。我兒子說，天王蓋地虎，以后他要上985，寶塔鎮(zhèn)河妖，最次211，小老虎繼續(xù)刺激白長青。

詢問才知道，小老虎的兒子在唐校長家住，才一個多月，變了個人。人瘦了，也懂禮貌了，像去年自己家的永樂。

你們以為我想殺豬啊，誰不想吃國家飯哦。只要國家不倒，你們做夢都拿工資，死了進火葬場還有補貼。我每天不捅刀子，哪來錢養(yǎng)兒子，哪來錢養(yǎng)老哦。酒桌上，小老虎弓著背，挨個敬酒。他說只要兒子有出息，他趴地上磕頭都行。

那晚，白長青恨不得從飯店的二樓跳下去，什么人考全校20名他都接受，唯獨這家伙的兒子他受不了。自己兒子又下降了，多少名他不敢去問，再問他覺得會殺人。

那晚他一沾酒就醉了，語無倫次，他講在政府辦的故事，講他去北京招商的故事，講他和世界首富都握了手。然后就是發(fā)牢騷，說咱這小縣城，真會吹牛，沒出什么名人，倒是吹成了個全國名城，硬是活生生吹成宋朝中國四大名城，真是可笑至極。

那是文化包裝的需要，算是挖掘歷史。唐校長見老白又跑題了，趕緊打圓場。

屁，什么挖掘，就是胡編亂造，不尊重歷史，都是招商局編的糊弄商人的把戲。白長青舌頭伸不直，開始罵臟話了。

作家都不是好東西，你們都是臭老九，哈哈。小老虎起初一直說奉承話，見白長青完全醉了，終于等到機會，說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這句話。整個酒桌哄堂大笑起來，有時候調侃老白，也算是一道菜。

晚上大概9點，白長青晃悠著身體，在校大門口下了車。按慣例，他先到班級看兒子是不是在看書。教室里沒有兒子身影，問了幾個同學，他們都搖搖頭，說傍晚的時候，看見永樂回校，沒來上自習。

沒有，他一個人回來的，而且是騎著自行車回來的。聽說帶隊老師氣死了，去縣城比賽，永樂和黃雅青都沒有去，我校舞蹈隊倒數(shù)第一呢。孩子們回答。

肯定又一起跑出去鬼混了。借著酒勁，他憤憤地罵。

老白晃悠著身體往家走，他在醞釀到底要不要再罵兒子，還要打嗎？小家伙叛逆性越來越強，現(xiàn)在開始撒謊了，天天廝混。

遠遠地看見門口那棵石榴樹在風中搖動，他放下了心，唐校長還有點良心，沒玩鴻門宴，先把他灌醉，再推他的石榴樹。

那棵樹在風中沙沙作響，向他招手。恍然間，白長青覺得石榴樹化做了愛人。他加快步伐，奔向那張開的懷抱?；璋档囊股校瑯渲虚g那桿主桿，好像少了點什么，樹頂上那顆明珠一樣的皇冠好像不見了。白長青揉揉眼睛，仔細看了看，不錯，那顆石榴不見了，枝頭空蕩蕩?？墒悄强檬駱鋮s沒有減負，腰好像弓了點。

哪家這么懶，半夜還不收衣服。老白打著酒嗝，小聲地說。眼睛的余光看見石榴主桿上，好像掛著一件衣服，隨著北風左右搖晃。那件衣服質量肯定好，沉甸甸的，把胳膊粗的主枝給壓彎了。

可是當他走近石榴樹，伸手一拽那件衣服時，卻摸到了一只冰冷的手。他瞪大眼睛，酒氣瞬間蒸發(fā)，用力再次拽了拽。那件衣服在風中轉過身，和他面對面，還有眼睛，有鼻子，有下顎，有……是個人。

白長青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他看清了那件衣服，是他的兒，白永樂。白永樂騰空站著，仿佛踩在白長青肩膀上，他脖子伸得很長，像只鵝，被根細繩掛在石榴主枝上。主枝被壓彎了腰，挑著他，在風中左右搖晃著。

結合相關文獻調查我們發(fā)現(xiàn)在發(fā)生CRE感染的科室中，急診科、ICU和手術科室是感染的“重災區(qū)”，這可能是由于以上科室的患者大多病情危重，機體免疫力較差，大多會接受抗生素治療，與醫(yī)護人員接觸更加密切等，因而更容易發(fā)生感染。多數(shù)學者都將既往接受過抗生素治療，老齡患者，機械通氣或其他有創(chuàng)支持治療，慢性疾病，曾接受過移植或進行免疫抑制相關治療等列為危險因素。還有研究者提出感染CRE為患者死亡的獨立危險因素，而這也促使我們在平時的工作中將更加關注具有相關危險因素的患者。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我的兒啊……白長青一聲聲慘叫，有人燙痛了他，有人揪疼了他，有人捅了他，有人手撕了他。

他反復重復著這句話，滿嘴口水，踉蹌著爬起來，用瘦弱的肩膀頂著兒子雙腿，不停地蹦，不停地叫喊，整個學校都醒了。

風也從大江上跑過來看熱鬧，吵得人耳根疼，吹得人站不住。

我的兒啊……你怎么走上這條路……爸爸不是成心打你，哪個兒不是爸爸的心頭肉啊……白長青站在石榴樹下，抬頭抱著兒子雙腳，有一句沒一句地喊著兒子。

他不停地跺腳，不停地搖著兒子身體，想幫兒子暖暖身子，想兒子抬起頭，想兒子和他說說話，喊他聲爸就夠了。

永樂低著頭，兩臂下垂，全身硬邦邦，保持著沉默。他上衣一邊的衣兜里，塞得鼓鼓的。老白用手捏了捏，一顆大石榴滾落下來，砸在他的頭上，滾進他的懷里，冰涼如冰。

唐校長第一個跑過來，端了個梯子，將一直被老白扛在肩膀上的永樂解了下來。娃子像塊門板一樣，一頭栽倒在地。

白長青一頭撲上去，抱著沉默的永樂，大聲叫喊著，我的兒啊，你這么吊著，該多疼?。　业膬喊?，你這么對自己，爸爸該多疼啊……

永樂被抬進家后，白長青在他那件運動服里還摸出一封信：

爸爸，我走了，去找媽媽。想想我真沒用，不能考好成績讓你高興，想想石榴樹要被推掉了，媽媽最后的念想要被除根，想想活著真沒意思。爸爸，我走了，兒子記得你的好，記得你對媽媽的好，這個石榴我?guī)ё吡?，帶到那邊和媽媽一起吃。我想媽媽了，想到那邊不用這么辛苦的讀書，且有媽媽整天的陪伴。

媽媽的手機，我放在床頭柜的第二個抽屜里，以后我再也不上網(wǎng)了，再也不聊天了，再也不惹你生氣了，爸爸你也不要再頭撞玻璃了，那疼。

雅青，我恨你，今天我在黃金塔等你一下午，你失言了，你叫我怎么相信你。我先走了，要解釋，你沒機會了。

“唧！”院墻外，那只鳥叫聲又準時響起，這次不是三聲，也不是兩聲，而是每次只叫一聲，像是有人在呼喚。

當永樂的奶奶從村里趕過來的時候，永樂已經(jīng)換上一套嶄新的衣服，戴了一頂他最喜歡的太陽帽，穿上了布鞋，躺在自家大床上。他面色紫黑，兩只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

我孫兒不說話，奶奶也懂孫兒心里話……白長青媽哭累了，坐在門邊，看著直挺挺躺著的孫子，像尊蠟像。

晚上12點，白長青媽站起來，走到兒子跟前，囑咐他幾句。母子倆走到永樂床邊，摘下他頭上的帽子，白長青從懷里掏出一把木頭梳子，給兒子梳頭。

我的兒啊，爸爸給你梳頭了。白長青舉著梳頭，在兒子清幽的頭發(fā)上，左邊一下，中間一下，右邊一下，梳了三次。而后給他戴好帽子。

將這二十塊錢放在永樂衣兜里吧，永樂上路遇到攔路的小鬼，也好給點過路錢。白長青媽遞給兒子一些零錢。

我的兒啊，收錢啊，爸爸給你揣錢了，遇到小鬼，記得給點過路費，他們不為難你，你個頭大，面嫩，沒力。白長青邊喊邊將錢分成四份，分別塞在兒子運動服的四個口袋里。

到門口抱堆稻草，把永樂這雙鞋帶到學校三岔路口燒了，燒的時候，記得鞋底朝天，嘴里要喊話。燒完后就回來，今晚要給你兒守夜，多看永樂幾眼吧，以后我們都看不到了。白長青媽快虛脫了，可她還是掙扎著囑咐兒子一些細節(jié)，并將墻角那雙嶄新的運動鞋遞給白長青。這雙鞋，早上永樂穿著它，出了門。

白長青接過那雙球鞋，兒子的腳汗味還縈繞在鼻尖。他走到門口，抱了一堆稻草，一個人低著頭，摸黑走到了學校門邊三岔路口，蹲在地上，將那雙新球鞋扣在稻草上，點燃了稻草。

我的兒啊，你走好，遇到三岔路口，要記得路，別走錯了黃泉路，去找你媽媽，你們娘倆團聚……白長青一個人蹲在路口，看著一堆煙火燒紅了半邊天，燒完了那雙新球鞋，最后熄滅，黑夜將他徹底淹沒。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白長青開始是蹲在地上的，等火一熄滅，他整個身體都軟了，一個前撲，跪在黑暗中。他一聲長吼，聚集在胸口的悲傷全都宣泄了出來，變成了一聲撕心裂肺地喊叫。他跪在地上，死死地揪著頭發(fā)，揪扯的力度之大，不止揪下了兩把白發(fā)，都快把腦袋活生生拽下來了。

身后不知道什么時候，站著一個黑影，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白長青猛然回頭，以為是兒子。

叔叔，對不起。那人也在抽泣，聲音是個女孩兒，白長青知道，是黃雅青。

八

送永樂去火葬場那天，雅青執(zhí)意要去，白長青沒說什么，讓她上了車。永樂睡在水晶棺里，黃紙遮面，穿著那套嶄新的運動服，上衣的口袋塞得鼓鼓的，陪伴他的，永遠是那顆大石榴。

雅青始終不說話，站在靈車邊陪著永樂。車進火葬場，永樂被四個工人抬下了車。進了停尸房的時候，拿到了入爐號，白長青趴在兒子旁邊，掀開黃紙最后看了幾眼永樂。兒子面色黝黑，真的陰陽相隔了。

旁邊一工頭走過來，很不高興地說，給幾包煙沖喜哦！白長青趴在兒子車邊太入神，沒聽到有人和他說話。給幾包煙沖喜哦！那個工頭提高嗓門，再說了一次。這次白長青和雅青都聽見了。

沖什么喜，我兒子走了，還有喜？白長青強忍心頭的憤怒，明白了工頭的意思。剛剛進停尸房的時候，幾乎每個家庭，都用塑料袋子，扎著幾包紅中華香煙，遞給這些工人。

這是規(guī)矩。工頭還是那副表情，不悲不喜。

我要到人民網(wǎng)省長信箱留言，到市政府網(wǎng)站市長信箱留言，你們這是什么服務。白長青站起來，大罵。周圍一下子就聚集了很多人。

隨你到哪里留言，到宇宙留言，我們也是要煙。工頭冷笑一聲，丟下這句話，轉身走進走廊里，丟下永樂的車，抽煙調侃去了。

走廊外，站滿了家屬，有的一臉憂傷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一句也沒聽進去。有的說工頭不是人，連死人都要雁過拔毛。有的說老白不是人，沒事跟這些滿身晦氣的人計較什么，他們要是有日子過，還干這種事。

你們這些工人，拿著工資，還要煙，這和醫(yī)生要紅包有什么區(qū)別。白長青這幾天心情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巴不得有人和他吵次嘴，一口氣吵背過去，死了算了。

叔叔，不吵了，我給，我去買。黃雅青一臉疲憊，瘦得虛脫，臉色比永樂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小聲地說，轉身去一邊的小賣部買來了煙。

你這么個大人，有時候還沒一個小女孩懂事。這是規(guī)矩，懂嗎？規(guī)矩。接過香煙的時候，工頭嘿嘿地笑，湊近到白長青耳邊小聲地說。白長青想發(fā)作，硬被黃雅青拉開了。

終于輪到永樂進去了，白長青沒有像別的親屬那樣，哭天喊地，而是呆若木雞，坐在門邊的地板上，靠著門，看兒子像是睡著了一般，躺在推床上，消失在長長的走廊里。那個走廊是大胃王。

“啪”的一聲，走廊的盡頭像是有人在走路，白長青從睡夢中驚醒，以為兒子出來了。一個圓圓的肉球一樣的東西，從走廊的拐角處滾出來，一蹦一跳，像顆心。停在白長青的腳下。

他低頭仔細一看，是揣在兒子衣兜里那顆大石榴，可能是里面溫度太高了，它怕，讓它做了一次逃兵?；蚴菬话愣紩焉?，把它扔了出來。

白長青伸手想去接，卻被一個人搶了先。叔叔，給我吧。是黃雅青，她探身將那顆受了驚嚇的心，抱在了懷里。

白長青送兒子山上后，突然覺得渾身輕松多了。有些事做完了，有些事該他去做了。

他將信用社存款取了底朝天，將小羅和兒子的照片揣進貼心的口袋里，先回了趟老家。遠遠的看見老媽媽坐在門口曬太陽，村里一位和她年紀相仿的老人和她打招呼，問她在干什么??？老媽媽睜開眼回答，等死。

白長青幫老媽媽把破房子外的圍墻補了漏，扛了幾個木料進行了支撐，還加固了。將錢疊好塞在老媽媽的枕頭底下，還特意跑去廚房，給老媽媽下了一碗長壽面。

母子倆都不說話，老白看著媽吃完面，才轉身出了門，留下她獨自坐在矮小的屋子里，瘦成一只發(fā)呆的雞。白長青在房子的拐角處停了下來，給老母親磕了個頭。這個頭算是兒子盡了孝心，提前給媽媽送了終。

經(jīng)過集市的時候，白長青找到一家農技店，要買一瓶百草枯。老板疑惑地看著他，說老師家里也種田啊。白長青不說話，用發(fā)黑的眼睛盯著老板。老板沒再說話，給他拿了藥。

回到學校，家里冷清得讓他覺得自己就是多余，活著就是不存在。家里太安靜，安靜得他心里發(fā)慌，他多想有只老鼠跑出來，陪他說說話也好。可是家里靜得出奇，連只壁虎都找不到。他整天不知道餓，什么事都不想干，成了個睜眼瞎子。

白長青想選一種比兒子更痛苦的方法，結束自己。算是對自己的懲罰，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愧對愛人小羅，他要狠狠地折磨自己，到那邊和小羅才有交代。

最后，他選擇了喝藥，喝百草枯，世界上到現(xiàn)在還沒有解藥，喝下去不會立刻翻江倒海，甚至還能安詳?shù)幕钜惶?，藥力第二天才見效，而且是漸漸見效，一點點腐蝕他的五臟六腑，將里面溶化成一灘爛泥，誰也別想活，別想醫(yī)治。

那瓶藥，就擺在他的床頭柜上，淺褐色，像瓶止咳糖漿。

他打開電腦，想搜索一下還有什么更痛苦的方法，結束這條命，結束這個空殼。電腦搜索記錄里，存留著兒子曾經(jīng)搜索的痕跡，有數(shù)學題，有石榴樹的護理，等等，最后是怎么簡單有效自殺！

啪，啪，白長青揚起手掌，惡狠狠地給了自己兩個耳光，像打蒼蠅一般的厭惡。

他坐在電腦前，不停地扇自己耳光，先打左邊，等腫了，牙根出血了，再扇右邊，打成一個豬頭最好，不能吃飯最好，他已經(jīng)不準備再吃飯了。

兒子查閱自殺的時間，就是他打兒子那幾天。如果他能多點愛心，能多點觀察，能打開電腦看到兒子查閱記錄，那一定能提前解開兒子的心結，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

白長青尋著兒子的足跡，打開了那些文章，沒有一個知心姐姐，全都是伸手要帶他們去另一個世界的帖子，他們把這叫“解脫”。上面介紹很多死的方法，有跳江，有臥軌，有開煤氣，有吃藥，也有說用繩子，他們說用繩子人的舌頭會伸出來，會很難看。兒子不怕，白長青卻怕，他抱兒子從樹上下來時，根本不敢看兒子一看。

他們說自殺前熬個夜，那樣睡得更香，不容易醒來。但割腕非常疼，而且想要自殺必須動脈和靜脈同時割斷才行，成功率非常低，不是一般的痛苦。還有割腕死的人，聽說到了陰間沒有手，白長青想留著手，到那邊寫作。他還查閱了資料，吃安眠藥這種東西，藥力起勁的時候，想睡又睡不著，全身燒得疼痛，會不斷掙扎，持續(xù)十五分鐘以上，生不如死。

打開QQ，彈出兒子的號碼。這個QQ號碼，還是兒子7歲那年，剛上小學一年級，兒子跟在他媽后面，也迷上了連連看游戲，嚷嚷著也要注冊一個號碼，他也要玩。

白長青想，臨走前看看兒子和哪些人聊天，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到那邊向他媽媽也好有個交代。他試著輸入最初申請時的密碼，不對。輸入小羅的生日也不對，最后輸入小羅名字的全拼加出生年月，竟然對了，這孩子心里永遠有他媽。

兩個聊天對話框彈了出來，一個是叫“形影不離”的女孩。發(fā)過來一則消息：對不起，我失言了，你等我。外加一連串哭泣的表情。白長青數(shù)了數(shù)，至少有上百個，連了天。

白長青查看了這個女孩的空間，竟然能進去，而且互設為最關心的人。一首熟悉的旋律響起，老白關了燈，閉著眼仔細地聆聽，那么熟悉，是兒子最喜歡的那首歌：我把你當成我的空氣，從此形影不離，我大聲說愛的就是你，在愛的世界，你是我的唯一……

這首歌，白長青足足聽了半個小時，因為空間是反復循環(huán)播放的。

永樂，在爸爸的世界里，你永遠是爸爸的唯一。黑暗中，白長青哽咽著自言自語。他點上一支煙，最大限度地吸了一口，然后將煙火對著自己的胸口，一點點摁下去，直至熄滅。

他們將彼此的空間都進行隱秘設置，只有他們倆才能進入彼此空間，成了兩個人的私人空間。他們在空間里互踩，空間留言頂?shù)揭磺Ф鄬訕?。女孩說那是他們的家，太高了她怕，永樂說這個家只有他們倆，壞人進不來，不怕。

空間有照片，果然是黃雅青。白長青點擊聊天記錄，永樂只和一個好友聊天，那人永遠是黃雅青。聊天記錄幾百頁，像條長城。從年后開始，幾乎每天都有問候。黃雅青自從媽媽去世，爸爸坐牢后，患有嚴重的憂郁癥，整夜失眠，永樂像個哥哥一樣的安慰她，黃雅青也無數(shù)次喊永樂哥哥?？墒且粋€月前，他們之間的聊天變得親密起來，雅青說想當只風箏，永樂說要做拴她的線，雅青說想當條魚，不用讀書，整天無憂無慮，永樂說他就當魚缸，養(yǎng)她一輩子。

白長青再次點上一支煙，吸滅了好幾次，那是他的淚水淋濕的，直至后來，煙已全濕，無法再點燃。

永樂告訴雅青，大概一個月前，他也有了憂郁癥，說常做夢，夢見媽媽。白長青記得那天他打了兒子，而且打得那么狠。兒子說不想讀書，不知道讀書為了什么，看不到未來，不如死了算了。兩人突然就聊到死的話題，以后這個話題就常在他們的聊天中揮之不去。去縣城參加文藝匯演那天下午，他們相約到黃金塔上手牽著，心連著心，跳下去，一起去找媽媽。

可是那天下午，在生與死的門檻上，雅青氣餒了，沒有去。

兒子最后發(fā)出的一則消息是：小青，你失言了，我等你一下午，你怕了嗎？如果怕了，我先走，你若想我就來找我，你若怕了，就好好的活著吧。

另一個對話框是群聊，群名叫“憂郁的世界”。白長青剛登陸幾分鐘就傳來消息，不是問候，而是質問聲：你怎么還沒死？

我應該死？老白愕然，對啊，我怎么還沒死?。克麠l件發(fā)射般地摸摸床頭柜那瓶農藥。藥瓶冰冷，可他握著卻燙手。

原來這是一個迷茫的群，成員全國各地都有，談論的話題竟然是怎么簡單有效的離開這個世界。白長青反應過來這些人是把他當成永樂后，沒有回話，慌忙隱身。

那些人以為看花了眼，說永樂已經(jīng)去另一個世界了，剛剛，或者是他的靈魂舍不得，來看看大家。于是沒有人再談論永樂，群里的焦點全被一個女孩吸引了，白長青一看頭像，是黃雅青。

她在今天早上留了言，要去找一個人，還一份情，對得起一份承諾。有的人嚷嚷著陪小青一起去，她拒絕了，說一個人走好，安靜，一個人膽子大點，不會再膽怯，害怕。小青早上說完后就下線了，沒有再進群。

白長青呆呆地坐在電腦前，陷入混沌。

滴滴，聊天對話框一閃，來了一則消息。他慌忙點開，是黃雅青發(fā)來的。叔叔，我知道你上了永樂的QQ,我能叫你一聲爸爸嗎？不用回復哦，我下線了，已經(jīng)把你當爸爸了。

白長青猛地跳起來，大叫著，我不是一無所有啊，我還有個女兒。

九

自從昨天送完永樂上山后，黃雅青就被抽空了，風一般地飄走了，當時白長青沒在意，他們都需要人安慰。而今，白長青猛然覺醒，還有個孩子，這個孩子也是一朵絢麗的花，也和他的永樂一樣，是爹媽的心頭肉啊，卻要自己凋零。而且，她還喊自己爸爸。

啪啪，白長青再次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打黃雅青電話，那邊已經(jīng)關機。騎車去她的家尋找，屋里空無一人，鄰居說這孩子一大早就出門了，穿得漂漂亮亮，像是去趕集。鄰居問她做什么去，她說去白湖農場看望爸爸。

白長青慌忙打車直奔一百里之外的白湖農場，今天剛好是每月一次的探親日。他進農場說明了情況，獄警說黃鐵牛上午已經(jīng)有人探監(jiān)了，不可以再探監(jiān)。白長青說明了情況，獄警一聽，關乎一個孩子的生命，更關乎一個家庭，立即向獄長匯報。

很快白長青見到了黃鐵牛。上午雅青是來看望了爸爸，還給他帶了禮物，是一個小蛋糕，說爸爸在監(jiān)獄里沒機會過生日，沒機會吃蛋糕，女兒給他買，他一個人在里面過吧。

當時黃鐵牛就哭了，覺得女兒長大了，懂事了，是個小大人?？墒钱敯组L青說明了來意后，他整個人立刻就崩潰了。這次像極了他的名字，像頭發(fā)瘋的牛，用頭撞著探監(jiān)玻璃，要見監(jiān)獄長，他要去救女兒。老婆已經(jīng)去世，他不能再沒有女兒，那是他的命。

兩個男人隔著一道玻璃墻，手握電話，急促地對話。

老哥，我們能養(yǎng)活家庭，想不到卻管不好孩子。

是啊，我上課教書育人，卻不知道怎么教育自家的孩子。

我們都是不稱職的父親。

雅青在群里說，晚上去一個地方去找永樂，我估計時間是傍晚，因為永樂就是傍晚走的，但具體地點我不知道。

我知道女兒在哪里，她臨走的時候，說要去黃金塔，看日落。這孩子我和她媽跑江的時候，常不在家，她想我們時就跑黃金塔上，看長江，尋找我們家的漁船，那時候黃金塔還不收費。

黃金塔！

嗯。沒了永樂，你以后就把雅青當女兒吧。

她已經(jīng)喊我爸爸了。

……

經(jīng)過監(jiān)獄緊急研究決定，安排一輛專車，兩位獄警，帶著白長青和黃鐵牛，直奔百里之外的黃金塔。

下午四五點的太陽，變臉真快，開始還很刺眼，可幾朵云飄過，就沒了溫度，光線也暗淡了很多。車在彎曲的山路上以一百碼的速度疾馳，兩個男人都覺得慢了。

我被判了兩年，還有四個月，我就出獄了。黃鐵牛說。

今天我們一定要救下我們女兒，群里還有一些娃子，你出來后，我們一起去救。

嗯，一起去救。我女兒最愛我，她要跳，我們上去陪她一起跳，她的心就軟了。

好，到時我們挨個去找他們，聯(lián)系他們父母，讓他們知道，救一個就溫暖一個家庭。我想好了，我以后的工作是教書、救人。白長青看著窗外跟隨的太陽，讓太陽看著自己眼睛，記住他說的每句話，給他作證，給他溫暖和力量。

遠遠的黃金塔從暮靄中走出來，向他們招手，身邊是一團團霧氣，那是大江的濕氣，能腐蝕一切，也能包容一切。

塔頂站著一個身影，長長的發(fā)辮，在肩上甩動，像個三截棍。夕陽將那個身影托起來，折射成長長的影子。那個影子手里捧著一顆巨大的石榴，像是捧著一顆圓圓的心。塔下就是翻滾的大江，畫面像是奔日一般。

這姑娘中午就進院子了，兜里揣著一顆大石榴，不吃不喝也不說話，我以為是在等人。天色暗下來，我鎖門的時候，卻找不到她，以為走了，沒想到她爬到塔頂了?？创箝T的老人看到兩個穿制服的人，帶著兩個男人，沖進院子，迎上去小聲地說。

快點報警，你值班室有棉被或者別的軟東西嗎？全都抱出來。白長青大聲叫喊。

沒用的，孩子要跳的一面是懸崖，是洶涌的大江，解開心結才是王道。老頭說。

我把你當成空氣，從此形影不離，我大聲說愛的就是你，在愛的世界，你是我的唯一，這主角，勝過彩虹的美麗……

塔尖上傳來雅青的清唱聲，那么空靈，一直飄向大江，隨著滾滾東逝的江水，急速而去，永不回頭。

當最后幾縷陽光，從遠處的高山密林快速奔來，掃過大江，準備謝幕的時候，兩個男人剛好爬上了塔頂。當黃鐵牛從懷里掏出那個巴掌大的蛋糕，邊吃邊走向雅青的時候，這個丫頭徹底崩潰了。哇的一聲，撲進黃鐵牛懷里。

那個傍晚的黃金塔，真像鍍了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