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洪
內(nèi)容提要:《封神演義》的作者有陸西星、許仲琳、李云翔三說。若從文本內(nèi)證看,陸西星說更有說服力。本文在前人論證的基礎(chǔ)上略加補(bǔ)充,從黃龍真人的特殊筆墨與陸西星私淑呂洞賓之關(guān)聯(lián),長耳定光仙與陸西星經(jīng)歷的交集,以及陸西星以道為本會通三教的主張幾個方面,為“陸西星著《封神演義》”之說增加一些論據(jù)。
《封神演義》的作者問題復(fù)雜而有趣,而問題的焦點(diǎn)在于晚明一位十分活躍的道士陸西星。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按語云:
《封神演義》作者,明以來有二說:一云許仲琳撰,見明舒載陽刊本《封神演義》卷二,題云“鐘山逸叟許仲琳編輯”。魯迅先生有文記之。仲琳蓋南直隸應(yīng)天府人,始末不詳。且全書惟此一卷有題,殊為可疑。一云陸長庚撰,余始于石印本《傳奇匯考》發(fā)見之。卷七《應(yīng)天時》傳奇解題云:“《封神傳》傳系元時道士陸長庚所作。未知的否?”張政烺謂“元時”乃“明時”之誤,長庚乃陸西星字。其言甚是……惜不言所據(jù)耳。
這里把兩種主要觀點(diǎn)的來龍去脈梳理得清清楚楚。“惜不言所據(jù)”,也是很客觀、很謹(jǐn)慎的態(tài)度。不過,從語氣看,孫先生還是比較傾向于“陸西星著”一說的。
許、陸二說之外,20 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又有李云翔合著的說法,惟依據(jù)含混,影響不大,這里且置之不論。
由于孫楷第先生留下了“惜不言所據(jù)”的憾詞,旅澳學(xué)者柳存仁便接下了這個任務(wù)。他在《陸西星、吳承恩事跡補(bǔ)考》《佛道教影響中國小說考》《元至治本全相武王伐紂平話明刊本列國志傳卷一與封神演義之關(guān)系》等文章中,相當(dāng)細(xì)密地論證了陸西星撰寫《封神演義》的根據(jù)。大略言之,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不僅《全相武王伐紂平話》是《封神演義》的早期藍(lán)本,嘉隆萬之際的《列國志傳》亦“或曾為陸西星所見,且為陸所利用”。
第二,《封神演義》中的一些道教用語與陸西星其他著作如《南華副墨》等頗有相同或相近者。
第三,《封神演義》中的散仙陸壓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值得深究。
第四,張政烺認(rèn)為陸西星與呂洞賓關(guān)系至為密切,所以神通廣大的陸壓暗指陸西星的老師呂洞賓。證據(jù)是“陸壓”二字的聲母與“呂巖”(呂洞賓名呂巖)的聲母皆為L、Y。而柳存仁先生認(rèn)為其觀點(diǎn)與論證均未免迂遠(yuǎn),不如直接以“陸壓”為作者自己的隱名為妥。
第五,指“陸壓”為陸西星的隱名,理由多多,主要有:“壓星”為道教方術(shù),以“壓”指“星”自然而然;陸壓來自“西昆侖”,與陸西星亦有所呼應(yīng);“陸壓”不在書中設(shè)定的闡教、截教神仙譜系之中,更談不上輩分問題,以致闡教十二門徒在“封神”之役展開前根本不認(rèn)識他;姜子牙碰到的大難題,很多都靠他解決,例如射趙公明、斬丘岳、處死妲己等;同時,無論對手多么厲害,作者從不讓陸壓“吃虧”;其他,還有現(xiàn)實(shí)中陸西星的“性命雙修”宗教主張、“西昆侖”的地望等,都在小說的陸壓身上有所體現(xiàn),等等。
可以說,柳先生的工作相當(dāng)細(xì)致。然推敲之下,前兩點(diǎn)與陸西星的著作權(quán)關(guān)系不大。但后面三條出于文本內(nèi)部,非如此對“陸壓”這一奇特的人物形象難有圓通的解釋。雖然據(jù)此尚不能將著作權(quán)問題鑄成鐵案,卻也是相當(dāng)有說服力的。假如有“陪審團(tuán)”來表決,相信通過的可能性還是相當(dāng)大的。
我們在這里梳理問題的由來與現(xiàn)狀,當(dāng)然不是為了彰顯柳存仁的貢獻(xiàn),或是討論李云翔的資格,而是由“陸西星”還可以延伸出去,涉及幾個較為有趣的話題;而這些話題又多多少少可以為“陸西星著《封神演義》”之說增添幾個小砝碼。
《封神演義》的仙界分為兩大陣營——正面的闡教與反面的截教。闡教的譜系是這樣的:最高神是鴻鈞老祖,其下傳三個弟子,老子與元始天尊為闡教領(lǐng)袖,通天教主為截教領(lǐng)袖;元始天尊門下又有十二門徒——“昆侖山玉虛宮掌闡教道法元始天尊,因門下十二弟子犯了紅塵之厄,殺罰臨身,故此閉宮止講?!惫适戮陀纱苏归_。
《封神演義》的基本結(jié)構(gòu)在某種程度上與古希臘神話相類:人間的沖突與仙界的矛盾交織在一起。闡教十二門徒便積極參與到武王伐紂的戰(zhàn)爭之中,以應(yīng)自己的“劫數(shù)”。這十二門徒的名單首次出現(xiàn)于破“十絕陣”,書中寫道:
楊戩啟子牙曰:“二仙山麻姑洞黃龍真人到此?!弊友烙又零y安殿,行禮分賓主坐下。子牙曰:“道兄今到此,有何事見諭?”
黃龍真人曰:“特來西岐共破十絕陣。方今吾等犯了殺戒,輕重有分,眾道友隨后即來。此處凡俗不便,貧道先至,與子牙議論,可在西門外,搭一蘆篷席殿,結(jié)彩懸花,以使三山五岳道友齊來,可以安歇?!薄墒プ圆唤^而來,來的是:九仙山桃源洞廣成子、太華山云霄洞赤精子、二仙山麻姑洞黃龍真人、夾龍山飛云洞懼留孫(后入釋成佛)、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崆峒山元陽洞靈寶大法師、五龍山云霄洞文殊廣法天尊(后成文殊菩薩)、九功山白鶴洞普賢真人(后成普賢菩薩)、普陀山落伽洞慈航道人(后成觀世音大士)、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金庭山玉屋洞道行天尊、青峰山紫陽洞清虛道德真君。
……眾人正議破陣主將,彼此推讓,只見空中來了……靈鷲山元覺洞燃燈道人……子牙與眾人俱大喜曰:“道長之言,甚是不謬?!彪S將符印拜送燃燈。
這一段帶有總體交代的意味,后文的情節(jié)大多與這個大名單有關(guān)。這個名單及其出現(xiàn)有三點(diǎn)值得注意之處:一是把佛教在中土影響最大的三位菩薩——觀音、文殊、普賢安排成元始天尊的弟子;二是把“靈鷲山”(釋迦牟尼說法處)的“燃燈”道人安排成十二弟子的同輩師兄——在佛教的譜系中燃燈是地位極其崇高的過去佛;三是十二弟子的到來,是黃龍真人來“打前站”,提前安排。
前面兩點(diǎn)顯然帶有揚(yáng)道貶佛的意味,此且不論。要說的是,黃龍真人似乎在十二弟子中地位稍微特殊一些。
這一點(diǎn)在后文繼續(xù)有所表現(xiàn),如另一重頭戲“誅仙陣”,也是“(姜子牙)正在殿上憂慮,忽報:‘黃龍真人來至。’子牙迎接至中堂,打稽首分賓主坐下,黃龍真人曰:‘前邊就是誅仙陣,非可草率前進(jìn)。子牙你可吩咐門人,搭起蘆篷席殿,迎接各處真人異士,伺候掌教師尊,方可前進(jìn)?!友缆牣?,忙令南宮適、武吉蓋蘆篷去了?!友栏兄x畢。復(fù)至前殿,與黃龍真人同眾門弟子,離了汜水關(guān),行有四十里,來至蘆篷;只見燃燈結(jié)彩,疊錦鋪毹,黃龍真人同子牙上了蘆篷坐下;少時間只見廣成子來至,赤精子隨至。次日,懼留孫、文殊廣法天尊、普賢真人、慈航道人、玉鼎真人來至;隨后有云中子、太乙真人來至,稽首坐下?!倍友辣粎卧腊岛π悦刮#彩恰澳倪刚龖n煩,聽的空中鶴唳之聲,元來是黃龍真人跨鶴而來,落在城上”,并修書伏羲索取丹藥救治。
若看這些情節(jié),作者似乎很看重這位黃龍真人,突出他在十二弟子中的地位??墒?,奇怪的是,他又是十二弟子中最“倒霉”的一位。
先是與趙公明作戰(zhàn):
趙公明道罷,黃龍真人跨鶴至前大呼曰:“趙公明!你今日至此,也是封神榜上有名的,合該此處盡絕?!惫鞔笈?,舉鞭來?。徽嫒嗣殑碛?,鞭劍交加,未及數(shù)合,趙公明忙將縛龍索祭起,把黃龍真人平空拿去?!林熊?,聞太師見公明得勝大喜。公明將黃龍真人也吊在桿上;把黃龍真人泥丸宮上用符印壓住元神,輕容易不得脫逃……燃燈聞言,甚是不樂,忽然抬頭見黃龍真人吊在桿上面,心下越發(fā)不安;眾道者嘆曰:“是吾輩逢此劫厄,不能擺脫;今黃龍真人被如此厄難?我等此心何忍?誰能與他解厄方好?”
作戰(zhàn)、斗法,不妨互有勝負(fù)。但做了俘虜,被吊在幡桿上示眾出丑,這樣的寫法用在“正面”的仙人身上就顯得有點(diǎn)怪異了——十二弟子中只有他享受了這樣的待遇;最后還是被自己的晚輩師侄從桿子上救下來。
如果說事出偶然、作者無心,那下一段文字就不好解釋了。
黃龍真人曰:“眾位道友!自元始以來,惟道獨(dú)尊;但不知截教門中,一意濫傳,遍及匪類。真是可惜工夫,苦勞心力,徒費(fèi)精神,不知性命雙修,枉了一生作用,不能免生死輪回之苦,良可悲也!”……黃龍真人上前曰:“馬遂!你休要這等自恃;一如今吾不與你論高低,且等掌教圣人來至,自有破陣之時。你何必倚仗強(qiáng)橫,行兇尚氣也?”馬遂躍步仗劍來取,黃龍真人手中劍急忙來迎,只一合,馬遂祭起金箍,就把黃龍真人的頭箍住了;真人頭痛不可忍,眾仙急救真人,大家回蘆篷上來。真人急除金箍,除又除不下,只箍得三昧真火從眼中冒出,大家鬧在一處不表。
這是萬仙陣的一段,又是黃龍真人逞強(qiáng)出頭,不料“只一合,馬遂祭起金箍,就把黃龍真人的頭箍住了”。顯然,本領(lǐng)低劣,無自知之明。問題是箍住了也罷,還有更過分的描寫:“真人頭痛不可忍”,“急除金箍,除又除不下,只箍得三昧真火從眼中冒出”,而“眾仙急救真人……大家鬧在一處”。不僅黃龍真人狼狽不堪,連眾仙人都被他拖累得“鬧在一處”,全無尊嚴(yán)了。
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還多次寫到他的無能,如:“呂岳戰(zhàn)黃龍真人,真人不能敵,且敗往正中央來;楊文輝大叫:‘拿住黃龍真人!’哪吒聽見三軍吶喊,振動山川,急來看時,見呂岳三頭六臂,追趕黃龍真人?!苯Y(jié)果又是晚輩哪吒救了黃龍真人的命。
十二弟子中,多次寫黃龍真人出頭充當(dāng)“組織者”,顯然是要引起讀者對他的注意;而出頭的同時卻是一次次讓他出乖露丑——高吊示眾、箍得“三昧真火從眼中冒出”,這樣的筆墨中流露出強(qiáng)烈的負(fù)面情緒。
一個“正面”的仙人,為何如此“倒霉”?為何只有他如此“倒霉”?
這樣提問題,看起來似乎有點(diǎn)網(wǎng)絡(luò)游戲水平的嫌疑,其實(shí)含有相當(dāng)復(fù)雜的學(xué)術(shù)因素。
因?yàn)椤包S龍”,曾經(jīng)是佛道爭勝的“箭垛式”人物。
從北宋到晚明,“呂洞賓飛劍斬黃龍”就是一個熱鬧非凡的宗教話題。站在佛教的立場,是黃龍禪師折服了呂洞賓,如《五燈會元》寫呂的懺悔詞:“自從一見黃龍后,始覺從前錯用心?!薄讹w劍斬黃龍》劇本則寫:“(呂)夜半飛劍入禪室中,劍被黃龍收攝,卓地不動。洞賓百計(jì)取劍,終不能得,乃拜服,愿歸佛法?!倍驹诘澜痰牧觯闳环D(zhuǎn),雜劇《呂純陽點(diǎn)化度黃龍》,以及《呂真人神碑記》《呂祖全書》等,都是讓呂洞賓最終占了上風(fēng)。
不過,總體來看,社會上流傳的黃龍與呂洞賓的斗爭故事,以黃龍得勝的為多。這在道教徒特別是全真教教眾心中是一記恥辱的印痕。
以此為背景來看《封神演義》給“黃龍”的特殊待遇,就不難理解了。
有趣的是,陸西星與呂洞賓有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
據(jù)《興化縣志》,陸西星嘗為諸生,后棄儒學(xué)道,自稱呂洞賓降臨其草堂,親授丹訣。他自著《金丹就正篇》的兩篇序言重點(diǎn)便是宣傳自己與呂洞賓深厚的仙緣:
嘉靖丁未,偶以因緣遭際,得遇法祖呂公于北海之草堂,彌留款洽,賜以玄醴,慰以甘言。三生之遇,千載稀覿。
甲子嘉平……恩師示夢,去彼掛此,遂大感悟,追憶囊所授語,十得八九。參以契論經(jīng)歌,反復(fù)紬繹,寐寐之間,性靈豁暢,恍若有得,乃作是篇?!鼛撞槐澄釒熤己?!
昔師示我云:“《參同》《悟真》乃入道之階梯?!鳖櫻晕⒅歼h(yuǎn),未易剖析,沉潛廿載,始覺豁然。且夫仆非能心領(lǐng)神悟也,賴玩索之功深,而師言之可證耳。
首先,他能入道完全是呂洞賓的提攜(注意,歷史上的道士呂洞賓是唐代人物;此呂洞賓乃是“得道”后的仙人)。呂洞賓甚至住到他家里,傳授內(nèi)丹的訣竅,實(shí)在是“千載稀覿”——千載難逢的曠世緣分。其次,呂洞賓始終關(guān)心他這個弟子,二十年后又托夢來指導(dǎo),打破他種種瓶頸性問題,使之“寐寐之間,性靈豁暢”——換個說法是“當(dāng)下大悟”。于是乎,他不敢私密,把呂祖所傳及自己的學(xué)習(xí)心得公之于眾,便有了這本《金丹就正篇》.
可見,陸西星與呂洞賓的關(guān)系實(shí)在是曠世仙緣!
陸西星后來成為全真教中一派的領(lǐng)袖,當(dāng)與他所宣稱的這一師承關(guān)系有直接的聯(lián)系——雖然,這一師承、仙緣俱出自他本人自述,但哪一宗教領(lǐng)袖沒有過類似的把戲呢?
明乎此,作為呂洞賓的“親炙弟子”,陸西星在《封神演義》中把“黃龍”置于特殊的尷尬地位,做出帶有幾分惡意的描寫,也就不難理解了。
這個問題的另一面是,《封神演義》中直接迻錄了若干呂洞賓的詩文,如十三回:“交光日月煉金英,一顆靈珠透寶月;擺動乾坤知道力,逃移生死見功成。逍遙四海留蹤跡,歸在三清立姓名;直上五云云路穩(wěn),紫鸞朱鶴自來迎?!币娪凇秴巫嬷尽?。四十六回:“自隱玄都不計(jì)春,幾回滄海變成塵;玉京金闕朝元始,紫府丹霄悟道真。喜集化成千歲鶴,閑來高臥萬年身;吾今已得長生術(shù),未肯輕傳與世人。”來自《純陽真人渾成集》。這顯然表現(xiàn)出作者對呂洞賓特殊的興趣與敬意。
另外,七十七回還有這樣一段文字:“(元始天尊)吩咐弟子排班:赤精子對廣成子,太乙真人對靈寶大法師,清虛道德真君對懼留孫,文殊廣法天尊對普賢真人,云中子對慈航道人,玉鼎真人對道行天尊,黃龍真人對陸壓,燃燈同子牙在后?!笨墒?,作品在前文明明交代了陸壓不是元始天尊的弟子——“不去玄都拜老君,不去玉虛門上諾”,這里卻讓他參加到“弟子排班”中,而且讓他和黃龍真人結(jié)成了對子。于是,在似有意似無意之間,作者給讀者留下了二者有關(guān)聯(lián)的印象。
從《封神演義》對“黃龍”的特殊描寫,可以引發(fā)我們?nèi)缦乱恍┧伎?,并提供了做進(jìn)一步研究的可能:
第一,明代中后期,無論宗教內(nèi)部,還是社會上——包括官方、民間、士林,都出現(xiàn)了相當(dāng)強(qiáng)烈的“三教合一”的輿論。這種情況反映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西游記》《西洋記》以至《封神演義》等都有十分明確的“三教合一”的說法。但是,“合一”只是一方面,在“合一”的大旗下,“爭勝”始終暗潮洶涌。上述闡教十二門徒的種種安排,正是站在道教立場上對佛教的“挑釁”——一定程度上是對禪門把“呂祖”安排成黃龍弟子的回應(yīng)。
第二,幾乎同時的《西游記》《西洋記》,則是站在佛教立場上充滿對道教的“挑釁”,最突出的如《西游記》“車遲國”一節(jié)。
第三,《封神演義》作者的問題,雖然尚不能鑄成鐵案,但這些材料無疑有力地指向作者的道教人士身份。
《封神演義》中還有一個特殊得有點(diǎn)奇怪的人物,就是截教門下的“長耳定光仙”。在闡教與截教大決戰(zhàn)的“萬仙陣”一段,通天教主的“終極法寶”是“六魂幡”。這個情節(jié)在“誅仙陣”就出現(xiàn)端倪:“通天教主……自思:‘不若往紫芝崖立一壇,拜一惡幡,名曰“六魂幡”?!酸τ辛?,尾上書接引道人、準(zhǔn)提道人、老子、元始、武王、姜尚六人姓名,早晚用符印,俟拜完之日,將此幡搖動,要壞六位的性命?!钡搅撕竺妗叭f仙陣”大決戰(zhàn)前夕,這個“長耳定光仙”開始嶄露頭角。他先是代表通天教主去闡教下戰(zhàn)表:
通天教主曰:“罷了!加今是月缺難圓,擺此萬仙陣,必定與他見個雌雄,以定一尊之位。今日是萬仙統(tǒng)會,以完劫數(shù)?!彪S命長耳定光仙:“你且去蘆篷上,見你二位師伯,下這一封書?!倍ü庀深I(lǐng)命,徑至蘆篷下……老子看書畢,謂定光仙曰:“吾知道了,明日會破萬仙陣也。”定光仙下篷,至萬仙陣回覆通天教主。
在“萬仙”之中,通天教主把這個任務(wù)交給“長耳定光仙”,顯出他是通天教主弟子中的親信。接下來,通天教主進(jìn)一步又把決定大局的最重要的任務(wù)交給了他:
通天教主吩附長耳定光仙曰:“但吾與你師伯,共西方二位道人會戰(zhàn),吾叫你將六魂幡麾動,你可將幡麾動,不得有誤?!遍L耳定光仙曰:“弟子知道?!?/p>
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到了決戰(zhàn)的最關(guān)鍵時刻:
通天教主只見萬仙受此屠戮,心中大怒,急呼曰:“長耳定光仙快取六魂幡來!”定光仙因見接引道人白蓮裹體,舍利現(xiàn)光……知道他們出身清正,截教畢竟差訛。他將六魂幡收起,輕輕的走出萬仙陣,徑往蘆篷下隱匿。正是:根深原是西方客,躲在蘆篷獻(xiàn)寶幡。話說通天教主大呼:“定光仙快取幡來!”連叫數(shù)聲,連定光仙也不見了;通天教主已知他去了,大怒,無心戀戰(zhàn)。
由于“長耳定光仙”的臨陣叛逃,使得萬仙陣徹底崩潰,通天教主也被鴻鈞老祖收走。而這個長耳定光仙卻借此改換了門庭:
老子與元始看見定光仙問曰:“你是截教門人定光仙,為何躲在此處也?”定光仙拜伏在地曰:“師伯在上,弟子有罪,敢稟明師伯!吾師蓋有六魂幡,欲害二位師伯,并西方教主……弟子不忍使用,故收匿藏身于此處。”……西方教主曰:“吾有一偈,你且聽著:‘極樂之鄉(xiāng)客,西方妙術(shù)神;蓮花為父母,九品立吾身。池邊分八德,常臨七寶園;波羅花開后,遍地長金珍。談講三乘法,舍利腹中存;有緣生此地,久后幸沙門。’”西方教主曰:“定光仙與吾教有緣?!痹荚唬骸八袢罩链?,也是棄邪歸正念頭,理當(dāng)皈依道兄?!倍ü庀伤彀萘私右?zhǔn)提二位教主。
顯然,臨陣脫逃,背棄師門,都不是什么太光彩之事。不過,也可以用改邪歸正一類的說辭來開脫。這并不是我們關(guān)注的問題。我們關(guān)注的是,這個形象奇怪的名字是從哪里來的。
通天教主門下頗多動物成精者,在名稱上往往有所體現(xiàn),如“龜靈圣母”現(xiàn)出原形就是一只大烏龜,“靈牙仙”就是一頭大白象,“虬首仙”就是青毛獅子,“金光仙”則是金毛犼,等等。如果按照這個“慣例”,“長耳定光仙”似乎應(yīng)該是一個兔子精,這才符合讀者的“閱讀期待”。但是,他不僅沒有“現(xiàn)出”兔子的原形,還很風(fēng)光地到了西方“極樂之鄉(xiāng)”。
那么,這個怪怪的“長耳”從何而來呢?怎么又入了佛門呢?
原來,這是個真實(shí)的歷史人物,還是個真實(shí)的佛門大德。更有趣的是,他與陸西星有交集!
《武林梵志》卷三有“寶相寺”條目,提到晚唐五代時有宗慧大師者:
姓陳氏,名行修,號性真……母夢吞日,驚寤而生,長耳垂肩,異香滿室。
人或問師,如何有是長耳?即以手曳耳示之,不發(fā)一語。
“吞日”云云,自然是附會之詞。但其人以“長耳”為異相,則是突出的表征。五代時,“吳越王以誕辰飯僧。有永明禪師者,亦異人也。王問永明:‘今有真僧降否?’永明曰:‘長耳和尚,乃定光古佛應(yīng)身也’”。于是,就有了“長耳定光”之說。而法相寺就成了他的道場。
萬歷年間,道士陸西星的興趣向佛教轉(zhuǎn)移——全真教本有融佛入道的傳統(tǒng),乃與兩浙督撫甘士價共同發(fā)愿,整修已漸傾圮的這座寺院:
督撫甘士價、平湖陸長庚倡緣,筑石逵,甚整,沿塢而上,為定光庵古佛修證處。
不僅如此,陸西星還為之作記——惜今已不得見。
這個帶有強(qiáng)烈地方色彩的“長耳定光”與陸西星竟然有如此緣分,或可為陸西星著《封神演義》之說增添一個小小的砝碼。
《封神演義》的宗教立場呈現(xiàn)出復(fù)雜的狀態(tài)。這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書中屢屢提到的“三教”,一方面是對待佛教的態(tài)度。
“三教合一”本是一個遠(yuǎn)自漢末三國就有的老話題,而到明中葉勃然而興。按照通常的理解,“三教”即為儒、釋、道。如《西游記》孫悟空訓(xùn)誨車遲國王所言:“望你把三教歸一,也敬僧,也敬道,也養(yǎng)育人才?!钡搅恕斗馍裱萘x》中,雖屢屢言及“三教”,其內(nèi)涵的混亂卻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
第十五回講到“封神榜”的緣起時,有一段帶有總論性的話:“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稱臣,故此三教并談,乃闡教、截教、人道三等?!币簿褪钦f,《封神演義》中的“三教”,是儒家(人道)與道教內(nèi)部的闡、截二派。這一內(nèi)涵同樣出現(xiàn)在云中子勸諫商紂王的一段話中:“比儒者兮官高職顯,富貴浮云;比截教兮五行道術(shù),正果難成。但談三教,惟道獨(dú)尊?!逼洹叭獭敝傅氖恰叭逭摺薄敖亟獭迸c“闡教”(“道”之尊者)。
這個用法,在其他地方又簡化成闡教與截教,如“當(dāng)時三教僉押封神榜”,“通天教主曰:‘紅花白藕青荷葉,三教原來是一家’”,“公明大怒:‘豈有此理?三教原來總一般’”。
可是,在某些地方,“三教”又進(jìn)一步簡化,成為“闡教”——“正義方”的獨(dú)享稱號,如“三教會破誅仙陣”,“這壁廂三教圣人行正道,那壁廂通天教主涉邪蹤”,“韋護(hù)展開寶杵,變化無窮,一個是護(hù)三教法門全真,一個是第三部瘟部正神”。
如此使用“三教”一詞,也未免過于隨意了。但還有更奇怪的,就是與上述特有的闡教、截教內(nèi)涵全不相干,又回到了社會上通行的意義,如:“古語云:‘金丹舍利同仁義,三教原來是一家?!薄吧崂敝复鸾?,當(dāng)無可疑。又如:“翠竹黃須白荀芽,儒冠道履白蓮花;紅花白藕青荷葉,三教原來總一家?!薄鞍咨徎ā敝复鸾蹋彩秋@而易見的。
這樣一個社會上普遍使用的語詞,又與作品的故事主干關(guān)系匪淺,內(nèi)涵卻如此混亂,原因何在?
陸西星是個有學(xué)問、有根底的人物,儒、釋、道皆造詣不低。貞明道人為他所作《刻〈楞嚴(yán)述旨〉〈楞伽句義通說〉二經(jīng)題辭》稱:“長庚氏者,譚性命之學(xué),而歸極于仙禪于道?!瓰椤赌先A副墨》,則會合三家,而各極其趣。……夫大道無岐,殊途合轍……即釋即儒,亦佛亦仙?!L庚作《方壺外史》,千萬余言,于彼契論經(jīng)歌藏之盡矣。是刻為《楞嚴(yán)述旨》《楞伽句義通說》,則迦譯也。述旨以宗古德,通說以為童蒙,皆如禪之要典。開示蘊(yùn)奧,用心亦良苦哉。”首先稱贊他打通儒釋道的觀點(diǎn),認(rèn)為能夠“會合三家,而各極其趣”。然后重點(diǎn)推崇其道教方面的“性命之學(xué)”,認(rèn)為“千萬余言,于彼契論經(jīng)歌藏之盡矣”——達(dá)到了理論的頂峰。對于佛學(xué)方面的造詣,則指出其普及與研究并重的特點(diǎn)??傊懳餍橇Τ倘谕?,而又以道教的著述為根本。
據(jù)此,小說中多言“三教”十分符合其身份與主張。但出現(xiàn)上述低級亂象,則很難對此做出圓通的解釋。一種可能是,在《武王伐紂平話》《列國志傳》之外,還有某些具有中間環(huán)節(jié)性質(zhì)的本子——如同《西游記》的“全真本”,而陸西星只是一個最后的整理、寫定者。而整理、編撰通俗小說畢竟帶有游戲、消閑的性質(zhì),用語有幾分隨意亦屬正?!端疂G》《西游》的最后編撰者同樣在文本中留下了明顯的矛盾。
這種“猜想”還有一個小的旁證,就是小說對待佛教的態(tài)度。
《封神演義》對待佛教的態(tài)度很矛盾。
與《西游記》整體上揚(yáng)佛貶道的宗教立場相反,《封神演義》的基本宗教立場是揚(yáng)道抑佛的。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神界、仙界的最高等級都在道教的譜系之中,如“昊天上帝”與“鴻鈞老祖”。若從“輩分”來講,佛教中地位崇高的燃燈佛、懼留孫佛、定光佛,以及影響巨大的觀音、文殊、普賢菩薩,都是“鴻鈞老祖”的徒子徒孫輩;甚至明確代表佛教的“西方圣人”——接引道人、準(zhǔn)提道人,也是與老子、元始平輩論交,是“鴻鈞老祖”的晚輩。
這倒是與作者(或?yàn)椤皩懚ㄕ摺保┥頌榈澜倘宋锏纳矸菹嗪稀?/p>
可是,小說中寫到“接引道人”與“準(zhǔn)提道人”的時候,文字之間又頗多不吝贊美之詞:
見一道人,身高丈六。但見:大仙赤腳棗梨香,足踏祥云更異常。十二蓮臺演法寶,八德池邊現(xiàn)白光。壽同天地言非謬,福經(jīng)洪波語豈狂。修成舍利名胎息,清閑極樂是西方。
而且,與前面提到的燃燈道人等不同,明確指為“西方教主”的接引道人與準(zhǔn)提道人神通廣大,不出手便罷,出手則戰(zhàn)無不勝。
這種情況,與上述“三教”稱謂混亂互參,似提供了版本曾有演變過程的又一證據(jù)。但是,考慮到陸西星既是全真道的一派領(lǐng)袖又對佛教深感興趣的多重身份,其在整理、寫定過程中兩面兼顧,倒是很正常的選擇了。
還有一個話題,也不妨提幾句。我國小說史上,有一個有趣的傳統(tǒng)——自我指涉。文言系統(tǒng)且不論,這里簡略說說白話方面。逆向而述:《老殘游記》的主角有作者劉鶚的影子;《紅樓夢》的賈寶玉、《儒林外史》的杜少卿,皆含作者自我指涉的成分;李漁的《十二樓》中也把自己寫了進(jìn)去。這是世情題材,似乎自然而然。有趣的是,歷史題材與神魔題材也會自我指涉,只是“白日夢”的成分不免大為增加。《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的超級“帝王師”形象,與羅貫中“有志圖王”“傳神稗史”不無關(guān)聯(lián);《女仙外史》的“帝王師”呂律,明顯是呂熊自己的“意淫”;無獨(dú)有偶的是《野叟曝言》之文素臣,只是這個“夢”更大,把“自我”放大了千百倍。
在這個意義上,《封神演義》中的“陸壓”,又逍遙自在,又神通廣大,又建不世之功,又逃世俗之名——在伐紂、封神的關(guān)鍵時刻,他起了決定性作用,天不管兮地不拘,人生如此,夫復(fù)何求!看做聰穎超人、出入儒釋道的達(dá)人自我“人設(shè)”的小狡獪,不失為文藝創(chuàng)作心理學(xué)的一個生動例證——當(dāng)然,前提是還要做更多的論證(如果有新的文物、文獻(xiàn)發(fā)現(xiàn),則幸甚至哉了)。
至于本文,只能是連帶而及,點(diǎn)到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