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俊
記得有一次詩人莫非來深圳,他曾拋出多年前的一個話題,一個詩人必須要認識幾種植物,他的詩歌技藝才會更加精湛。對此我提出了質疑,我認為,雖然現代人可能由于身處在鋼筋混凝土之間,但認識幾種植物,應該是綽綽有余的。他笑著回答說,他所指出的植物,不是指叫得出名字,而是對這種植物有全方位的了解,包括原產地、習性、品質等等,你都應該如數家珍,這樣才是真正的“認識”。讀罷莫非的詩歌,我對他的博學感到欽佩,在他的詩集當中,植物變成了一個個活著的公民,共同維護著他的詩歌版圖。
可以說,要查找一個詩人的精神譜系,對一些具體植物的偏愛,就是一個有效的捷徑。龍少的近作中,我讀到了很多具體的植物。比如在《三月》這首詩里面,就運用了木槿這個意象,又比如《贊美詩》一詩中,運用了紫羅蘭和薔薇,又比如在《殘缺》一詩中,又加入了玉蘭、蘆葦、桃樹和柳樹等植物意象。這些植物意象,構成了她詩歌的一種獨特的聲調。
一種具體的植物,就是一個鮮明的意象,這是一種有效的詩歌通感。西方意象派詩潮深受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其詩歌理論與王國維的某些詩學思想有異曲同工之感。在龍少的詩歌里,她所采用的植物意象,大多是代表著某種唯美的取向。這在她所有的詩歌意象中,都體現了這個特點。她大量運用植物的意象來增強詩意,從某種程度上是對中國山水詩的回應,同時也是對現代意象派的自覺或不自覺的致敬。因為龍少的詩歌存在著一個弱點,比如她的詩歌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滑向某種女性寫作的同質化傾向。
比如,有些女性寫作就更關注那種哼哼唧唧的吟唱,在詩歌中加入很多直接的爛抒情,安徽女詩人閆今在一篇短文中指出:詩歌作品中,廣義的女性經驗指女性詩人作品中含有的經驗。狹義的女性經驗指以明顯的女性視角或口吻描述渲染女性獨有的特征并標簽式固化其功能、行為的經驗。再把狹義的女性經驗分為使詩文本進步的女性經驗和使詩文本走向同質化的女性經驗。以下無特殊說明的“女性經驗”專指最后一種。濫用女性經驗導致的爛抒情長期霸屏,不外乎是愛、愛過、多美啊、擁有、安慰、痛楚、悲傷、離別、丈夫、他、少年、年輕、原諒、落葉、雪、慈悲、憐憫……保守地說,80%的女性詩人作品可以歸為爛抒情,這是舊榜樣的力量。被榜樣帶動的人單純模仿,忽略了時間因素和進步的必然性,從而形成規(guī)模。規(guī)模越大創(chuàng)造出的低質量作品就越多,在讀者、編輯、評論家眼里出現的次數就越頻繁,它似乎在擴散這樣的信息:女性詩人這么寫才是正確的。
幸好有植物意象的介入,讓她的詩歌具有了質地和纖維,這是一種有效的修正。因為植物的意象可以讓她的詩歌具有一種更加明確的張力,像細胞壁一樣隔絕著她和過度女性同質化寫作。比起閆今穩(wěn)重所提及的情緒化的詞語,這些植物學的名字,更能讓人感受到廣闊的詩意。
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在我看來,關注動物和關注植物的詩人,代表著兩種不同的詩學視野。比如泰德·休斯聞名于世的就是他的動物詩,他早期的動物詩,常常以獵食動物的視角來觀察自然世界,從而揭示某種生活的真相。而沃爾科特晚年的杰作《白鷺》直接就是吟詠了白鷺這一種他最熟悉的物種,其干練的筆法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晚期風格”,這也無比忠誠了他所說的“忠于方圓十英里以內的寫作”。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動物詩”比“植物詩”帶著“血腥”的語感,在揭示世界真相的時候,它帶有一種天然的優(yōu)勢。米沃什在《獵人的一年》中這樣寫道:幾小時前盧布林遭到轟炸,切霍維奇在爆炸中喪身。現在怎么辦呢?麻木。利沃夫。但是還有一些事情:這么多人,他們意識到自己是潰敗的軍隊的一部分,軍隊和警察分遣隊、許多小汽車都被迫轉向南方。美麗的晴天,波德沃瓦切斯卡附近,那里有一個無線電工人的家,喀爾巴阡山省農村的景色——玉米、南瓜。
可以說,這兩種植物就是代表了米沃什故土的特色,這是一種山河破碎之后依然存在的景象,它是靜止的,不像赫魯伯的《母蠅》那樣具有一種流動的、不可捉摸的無常,對戰(zhàn)爭和生命進行反思?;蛘撸邶埳俳窈蟮膭?chuàng)作中,可以動用更多的動物學名詞,這樣可以讓她的詩歌具有更豐富的層次。因為,一般的女性寫作,基本都以觀察植物為主,甚至在植物當中,她們也會關注更多的花朵類的意象,這在豐富性上是有所欠缺的。真正的嚴肅寫作,必須跨過自覺或不自覺的性別意識,從而到達哲學的高度——或者說,追求真正的詩歌精神。
或者,直接達到一種更高層次的鳴響。陳先發(fā)在《黑池壩筆記》中如是說:“垂首久立于小院中。送身邊的所有物體都在鳴叫。那些微似芥末的昆蟲、那些深植于無用的棄物、那些狀如虬龍的老榆,既為頭頂星空的浩瀚而鳴,也為自己體內的浩瀚而鳴。我們以物相來識別事物,也深知從無一種鳴叫來自這表相。建設于這強項之上的,是我們深知唯有語言才是能刺破萬相、溶它們于一爐的第三體。它驅動這悠久的鳴叫、雙向的格物,它呼應著我的不渴而飲?!比绻褎游锖椭参锷踔劣跊]有生命的物體都當成一種“外物”,從而形成一種“鳴叫”和“真實的辨認”,龍少的詩歌將變得更加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