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草木 二篇

莫受耿

樹上蘭

一節(jié)一節(jié)的胖乎乎的綠色肉質(zhì)莖，曼妙地散開，一尺來長的枝椏間，葉子從莖節(jié)的左右兩邊生出，修長的細葉綿柔而水靈。

它，是一棵蘭，卻長在羅漢松樹身上，以自己最喜歡的姿勢靜默著、舒展著，任誰也破壞不了它們的自由和安然。這樣的蘭，在水口的黃金風鈴木花圃種植基地邊的羅漢松樹上還不少。那涌邊的一排排的羅漢松，枝繁葉茂，郁郁蔥蔥。那些石斜蘭、卡特蘭、蜂蘭就像點綴在羅漢松身上的飾物，不招搖，卻惹眼。

羅漢松與蘭草兩相凝望，各自安生，互相守望，安安靜靜，恬淡而豁然。第一次看到蘭草長在樹上，我甚為愕然，開始搜索大腦的記憶碎片。搜尋的結(jié)果是，蘭草，屬于地生植物。

我素不知道蘭還能長在樹上?？次覀兂錆M狐疑的目光，同行的文友告訴我們，蘭草有地生和寄生之分。寄生蘭不是生長在土質(zhì)表面上，而是寄生在叢林的樹干上，通過根系從所寄生的樹皮表面汲取營養(yǎng)和通過葉子從空氣中吸取水分?；ㄞr(nóng)把寄生蘭栽培在羅漢松身上，是根據(jù)環(huán)境和蘭的喜愛而選擇的。每年春節(jié)，嶺南地區(qū)許多家庭為了喜慶買蘭花來擺設，節(jié)日過完后，皆棄之，既然浪費，也不環(huán)保，甚為可惜。我眼前栽在羅漢松樹上的寄生蘭，一部分是回收別人丟棄的蘭草，也有一部分是花農(nóng)特意培植的蘭草?；ㄞr(nóng)不僅用科技讓一種植物的生命得以延續(xù)，同時也是給世人傳達了一種環(huán)保的理念。

羅漢松身上開蘭花啦！有人指著不遠處的一棵羅漢松驚叫起來。只見那蘭開得正艷，含苞待放的，宛如一顆顆飽滿的綠瑪瑙點綴在一片盎然綠意間;半開半合的，仿佛又帶著迷離和羞澀在晨風中裊裊娜娜;全盛開的，如一只展翅的蝴蝶，在陽光的照耀下，翩然起舞，婀娜多姿。黃色的花瓣、紅色的小花蕊，綠色的葉子相映成趣，構(gòu)成一幅絢麗而婉約的圖畫。

這蘭草本是被人棄去，沒想被撿起栽種在樹上，竟也沒擇地而棲，照樣春萌秋萎，不經(jīng)意間就這個盛夏的羅漢松身上悄悄綻放。蘭的這種大境界、大胸懷，確實值得人稱頌、敬佩，怪不得被稱為花中君子。其高潔、清雅、質(zhì)樸、從不端架子的秉性。讓古往今來多少文人騷客為之傾倒，寫下不少詩句贊美之“何來爾室香，四壁即空谷。一拳古而媚，美人伴幽獨?！?、“叢蘭生幽谷，莓莓遍林薄。不紉亦何傷，已勝當門托。輦至逾關山，滋培珍幾閣”。

羅漢松身上那些盛開的寄生蘭花，綻開著笑顏。滿心的歡欣與喜悅，如煙般氤氳著我雙眸。一陣涼風從涌面吹上來，蘭草和羅漢松搖頭擺腦，有著羅漢松的木香和蘭的幽香的氣息沖入鼻子里，清清爽爽的，幽幽涼涼，絲絲縷縷，入心入肺，宛若溪邊的清泉緩緩流淌，讓人心曠神怡。

田邊艾草

也許是雨水充足的緣故，東平河岸邊的花草樹木都長得非常茂盛，像春天靚麗的大刷子刷亮人們的眼。那一大片一大片油菜花濃烈奔放的色彩，足以掃盡冬的瑟縮與陰寒。

一簇簇一蓬蓬一片片的野生艾草，就長在油菜花田不遠的亂草從中，并不惹人注目。青碧碧的茸茸葉片，脈絡清晰。葉形如菊葉，飽滿瑩潤，泛著清亮的光澤。低矮柔弱的身姿與半人高的油菜花相比，就像一個好不起眼的配角。我蹲下來，輕撫這些散發(fā)著淡淡清香的艾草，心里滿溢著再見它的驚喜與愛憐。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的詩句就從眼前葳蕤的野生艾草叢里飄溢而出。道阻且長，我溯水而上，追尋到詩經(jīng)的源頭，隱隱見那位衣袂飄飄的士大夫，遺世獨立，舉世皆濁他獨清，眾人皆醉他獨醒。行吟澤畔，他傲然獨立，吟誦著“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論是在古樸的詩經(jīng)時代，還是在時尚的現(xiàn)代，艾草都是很重要的民生植物，一直縈繞在民間的煙火里。

“三月茵陳四月蒿”，采艾的日子，天剛亮，我被母親吼起來和妹妹一起去采艾草。田埂地頭，艾草支棱著，碧翠欲滴又肥又嫩，羽狀分裂葉片像小手掌一樣伸張著，葉背和莖上的絨毛像嬰兒的細汗毛，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澤。

采了一會兒，手上沾滿艾草的綠汁，那濃烈清苦的香味，混含著泥土和陽光的溫暖氣息，在我心中彌漫。青黃不接的春天，艾蒿成為鄉(xiāng)間百姓飯桌的主打。家人把我們采摘回來的艾芽清洗干凈，做成艾粑（艾），或者煮艾尕碚（艾仔飯）給我們吃。艾，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著實讓人們胃里的蛋白酶快樂著，讓我有了以書飽腹的勇氣和信念。以至于離開鄉(xiāng)下幾十年可，我一直喜歡吃艾糍，每年春天都托鄉(xiāng)下的親戚幫我采一些回來讓妻做艾糍吃，妻經(jīng)常打趣我為“吃艾憶苦”。

艾草也有驅(qū)邪保平安之說。自古以來，端午節(jié)時家家在門前屋內(nèi)插艾草，以招百福保安康。宗懔在《荊楚歲時記》中記載：“雞未鳴時，采艾似人形者，攬而取之，收以灸病，甚驗。是日采艾為人形，懸于戶上，可禳毒氣?！倍宋缡侨胂暮蟮谝粋€節(jié)日，氣溫上升，疾病多發(fā)，所以人們會在家門口掛幾株艾草或者佩戴一個艾包。艾草特殊的香味可以驅(qū)蟲、防蚊，人們就認為它可以辟邪。

艾草更是一種可以治病的藥草，可以入食入藥，是女人的養(yǎng)生草，據(jù)《本草鋼目》記載：艾以葉入藥，性溫、味苦、無毒、純陽之性、通十二經(jīng)、具回陽、理氣血、逐濕寒、止血安胎等功效。因其有著救苦救難的慈母情懷，故此我們鄉(xiāng)下又叫這草為女兒草。作為美食，可涼拌，可蒸艾葉餅子，攤艾葉咸食，煮艾葉菜粥……

清朝時我的祖上是掌管地方郎中的官，民國后家道衰落，爺爺沒能上學，但在家里的舊書看到了《本草綱目》《黃帝內(nèi)經(jīng)》等好幾本醫(yī)書，竟也就懂一些草藥的使用，村前村后賤生的艾，為爺爺?shù)膿磹?，他用艾幫助不少鄰里呢?/p>

端午前后，艾草生長茂盛，爺爺說這個時節(jié)的艾草藥效最大。每天天一亮，他就帶領全家老少傾巢出動，四處采摘艾草。一家人起早貪黑地采摘，恨不得把田野里的艾草都據(jù)為己有。艾采回來后，放在地塘上晾曬，整個村子都彌漫著濃烈的艾草香。

待艾草曬干透，他帶領我們精選艾葉搓成艾絨，用舊書本、舊報紙卷成艾條，擱置通風干燥的地方備用。

我的鄰居小天，患有慢性氣管炎，多年來一直咳嗽，骨瘦如柴，肩膀高過耳，村里人叫他“哈癆”，學校讓他休學回家。爺爺給他飲艾水行艾灸，他的咳嗽慢慢就好，后來還考上了大學。我的大姨媽的女兒出嫁多年未孕，看遍了不少名醫(yī)，都找不出原因，在“無后為大”的雷州半島，大表姐很受歧視，他們村里人暗地里叫她石女，表姐夫為此曾要把大表姐休了。爺爺給大表姐把脈，說她是宮寒，叫大表姐用艾草煮紅糖雞蛋，熬艾草水飲。大表姐按照爺爺?shù)姆阶诱{(diào)養(yǎng)，一年后竟然生一個兒子，再過一年，又很爭氣地生了一對龍鳳胎，笑得她家婆合不攏嘴。

“家有三年艾，不用郎中來?！笔堑?，艾草是寶。爺爺去世后，我家這一手藝也就丟失了?？晌倚睦飳Π傆幸环N特殊的情結(jié)，看到艾就覺得特別親切，似是故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