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偉哲
近期,山東高考冒名頂替案引起社會輿論廣泛關(guān)注。在憤慨之余,許多人都在思考如何讓考試制度變得更加公正透明。其實,這一問題同樣困擾著我們的祖先。古代的科舉考試背后涉及極大的利益,許多人為了中榜不惜鋌而走險,走上了科場舞弊的邪路。為了打擊科場舞弊,朝廷不斷完善考試制度,可違法者的手段也在不斷提高。這場持續(xù)千年的正義與邪惡的攻防戰(zhàn),充滿了法律智慧,令人回味無窮。
隋唐時期,朝廷創(chuàng)立了科舉制度。由于制度初創(chuàng),統(tǒng)治者對于考試作弊問題的認識還不深刻。《唐律疏議》規(guī)定,“諸貢舉非其人及應貢舉而不貢舉者,一人徒一年,二人加一等,罪止徒三年”。除此之外,《唐律疏議》基本上沒有其他有關(guān)科舉犯罪之規(guī)定。在其他法令中,唐朝對于科舉考試制度也進行了部分規(guī)定,例如回避、復試等等。但是總體而言,這些規(guī)定并不完善,例如考卷不封姓名,考生甚至可以攜帶書籍進場,這就給徇私舞弊留下了空間。史載“唐世科舉之柄,額付之主司,仍不糊名。又有交朋之厚者為之助,謂之通榜。故其取人也,畏于譏議,多公而審。亦有脅于權(quán)勢,或撓于親故,或累于子弟,皆常情所不能免者”。
宋朝建立以后,統(tǒng)治者推崇文官治國,更加重視科舉考試。朝廷一方面增加科舉考試的錄取名額,大力鼓勵百姓讀書科舉;另一方面則對科場舞弊重拳打擊,營造更加公平的考試環(huán)境。其中最值得稱道的就是糊名法和謄錄法。所謂糊名法就是對試卷上的考生姓名進行密封,這一制度的影響直到今天。所謂謄錄法,就是考生交卷之后,由官府派專人將考卷重新謄寫一遍,閱卷官只能評閱謄錄試卷,這就避免了閱卷官員根據(jù)字跡辨認考生。為了打擊考官與考生勾結(jié)舞弊,宋朝規(guī)定“監(jiān)官、試官如受、請求財物,并準枉法、贓論”,彌補了前代立法的不足。十分有趣的是,宋朝的科場非常人性化,照顧士子尊嚴。當時為了防止考生舞弊,監(jiān)考人員要對考生進行脫衣搜身。宋真宗認為此舉“頗失取士之體”,遂下令禁止。
到了清朝,科舉制度日臻完善,立法對于科舉犯罪的規(guī)定更為詳盡,打擊力度空前加大?!洞笄迓衫芬?guī)定,“鄉(xiāng)會試考試官、同考官及應試舉子,有交通、囑托賄買關(guān)節(jié)等弊,問實斬決”;“應試舉監(jiān)生儒及官吏人等,但有懷挾文字、銀兩,當場搜出者,枷號一個月,滿日杖一百,革去職役。其越舍與人換寫文字或臨時換卷,并用財雇倩夾帶傳遞,與夫匠、軍役人等受財代替夾帶傳遞,及知情不舉察捉拏者,俱發(fā)近邊充軍”。除此之外,清朝還就科舉考試進行了專門立法,即《欽定科場條例》。它總結(jié)前代科舉制度之精華,凡與科舉有關(guān)的一切規(guī)范程式盡皆囊括,清朝歷代皇帝對其不斷進行修繕,可謂中國法律史上最為完善的一部科舉專項法規(guī),也是今天研究古代科舉制度的珍貴史料。
清廷非常重視科舉舞弊問題,從其考試入場制度便可見一斑。乾隆皇帝即位之初大力整頓科場,經(jīng)過數(shù)年努力,“內(nèi)簾之關(guān)節(jié)已覺肅清”,可是考生夾帶作弊的案件仍然層出不窮。乾隆九年(1744),乾隆皇帝命令幾位親近大臣對京師某考場進行突擊檢查,竟然發(fā)現(xiàn)有二十一人作弊,“或藏于衣帽,或藏于器具,且有藏于褻衣裈褲中者”,其中不乏高官權(quán)貴之子。此案對乾隆帝震動極深,他痛斥這些人“喪心無恥,至于此極”“京師如此,則外省情弊,不問可知”。重懲之余,他下旨制定了更為嚴格的考場制度。“士子服式,帽用單層氈,大小衫、袍、褂俱用單層。皮衣去面,氈衣去里,裈褲綢、布、皮氈聽用,只許單層。襪用單層,鞋用薄底。坐具用氈片。其馬褥、厚褥概不許帶入。至士子考具,卷袋不許裝里。硯臺不許過厚。筆管鏤空,水注用磁。木炭只許長二寸。蠟臺用錫,只許單盆,柱必空心通底。糕餅餑餑,各要切開……至裈褲既用單層,務令各士子開襟解襪,以杜褻衣夾帶之弊端”。入場時,考生要被搜查兩次,一旦考生作弊,其老師也要受到嚴厲處分。對于未能認真搜查的差役,要依律問罪。對于這樣近乎苛刻的規(guī)定,飽讀經(jīng)史的乾隆帝也承認“原屬非體”??墒敲鎸Υ罅孔鞅装讣硎尽半揠m欲全諸士子顏面,竟無辭以責派查之臣”。
科舉制度發(fā)展到清朝,其防止舞弊措施不可謂不完善,而且用刑極重,按理說應該能夠很好地防止科舉舞弊。但是在現(xiàn)實中,卻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作弊手段不斷升級。僅“關(guān)節(jié)”一弊,就令執(zhí)政者頭痛不已。所謂“關(guān)節(jié)”,就是專門針對“糊名”“謄錄”制度施行之后想出的歪點子。立法者以為通過“糊名”“謄錄”就可以讓考官無法辨認考生,但是有些考生會和考官事先進行約定,自己在考卷中會使用哪幾個字詞,比如在開篇或結(jié)尾用一定數(shù)目的“之乎者也”,或者在文中運用某些典故等,這樣考官閱卷之時,可以非常輕松地找出需要“照顧”的試卷。
為了打擊“關(guān)節(jié)”作弊,統(tǒng)治者可謂費盡心力。例如,對于文章的格式、內(nèi)容進行嚴格限定,也就是所謂的“八股文”。長期以來,人們對于“八股”制度痛恨不已,但其實朝廷采用這樣的辦法,一定程度上也是出于防止舞弊的無奈選擇。不過,這一辦法的實施效果也不理想。因為舞弊者總能在國家規(guī)范之外作出約定記號,讓人防不勝防,可它束縛思想的弊端卻暴露無遺,對國家發(fā)展造成了極大阻礙。清廷只得加大犯罪打擊力度,希望通過嚴刑峻法來對犯罪分子進行威懾。例如順治十四年(1657)的“丁酉科場案”中,考官李振鄴等七人就因關(guān)節(jié)受賄而被判處死刑,家屬被流放。
不過,提起清代科舉大案,最聞名者非咸豐“戊午科場案”莫屬。咸豐八年(1858),朝廷任命軍機大臣、大學士柏葰主持順天鄉(xiāng)試。放榜之后,一個叫作平齡的滿人高中前十名,京師輿論嘩然。原來,這個平齡嫻熟戲曲,雖不是專業(yè)演員,卻曾在戲院登臺演戲。按照當時的標準,這是典型的不學無術(shù)之徒。御史孟傳金上書咸豐帝,指出平齡的試卷“朱墨不符”,即原卷與謄卷不一致,存在巨大問題,要求皇帝“特行復試”。咸豐帝遂命載垣、端華、陳孚恩等“認真查辦,不準稍涉回護”。載垣等人查案不久便發(fā)現(xiàn),此科考試之中的問題試卷竟有五十本之多。咸豐帝怒斥“荒謬已極”,他認為此案“頭緒紛繁”,遂下令免去柏葰職務,進行全面調(diào)查,“毋得含混了事,認真研鞠,按例從嚴懲辦”。
不久,平齡死于獄中,可是對其他人的審問卻大有收獲。不但審理出了大量舞弊腐敗案件,甚至還把主考官大學士柏葰直接牽了出來。廣東人羅鴻繹靠捐錢買了個刑部主事的官,進而參加當年的科舉考試。考試之前,他曾拜會同鄉(xiāng)兵部主事李鶴齡,求教科場規(guī)矩。李鶴齡建議他擬定幾個關(guān)節(jié),自己可以從中幫忙。羅鴻繹大喜過望,于是兩人商定頭篇文末用“也夫”,二篇文末用“而已矣”,三篇文末用“豈不惜哉”,詩末用“帝澤”,作為關(guān)節(jié)記號。李鶴齡把關(guān)節(jié)條子交給了擔任考官的好友浦安,求其照應。浦安閱卷之時,果然發(fā)現(xiàn)了羅鴻繹試卷,便寫下了“氣盛言宜,孟藝尤佳”的評語予以推薦。在后續(xù)評閱過程中,羅鴻繹的試卷被評為備卷,也就是替補卷。浦安遂請托柏葰的仆人靳祥,希望他向柏葰疏通關(guān)系。柏葰聽從了靳祥的建議,將羅鴻繹的試卷由備用卷改為直接中榜。事后,羅鴻繹照例向這些人奉上銀兩進行答謝。
面對這樣的審理結(jié)果,咸豐帝悲憤交加地說道,“柏葰以一品大員,乃辜恩藐法,至于如是。柏葰身任大學士,在內(nèi)廷行走有年,曾任內(nèi)務府大臣、軍機大臣,且系科甲進身,豈不知科場定例,竟以家人求請,輒即撤換試卷……法難寬宥,言念及此,不禁垂淚”。他下令將柏葰、浦安、羅鴻繹、李鶴齡等人處斬,其余被流放、革職的高官、考生多達八十余人,時人有“首輔棄市,少宰戍邊”之稱,可謂震驚朝野。清代,因科舉舞弊而被處斬的一品大員僅柏葰一人。史載“自此司文衡者懔懔畏法,科場清肅,歷三十年,至光緒中始漸弛,弊竇復滋,終未至如前此之甚者,實文宗用重典之效,足以挽回風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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