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別看三哥長得不起眼,長扁頭、小眼睛、大嘴巴,可腦袋挺活泛,連起綽號都那么形象貼切。比如癩皮狗、跟屁蟲、告狀精,都是三哥賜給我的別名。
我小的時候特黏人,尤其上學前,像三哥說的那樣,像只癩皮狗,整天賴在母親身上。要么伸手讓母親抱著,要么嚷嚷讓母親領(lǐng)著,要么睡覺時拱進母親被窩里。
一個三伏天的中午,火辣辣的太陽擺出一副要把人烤熟的架勢。母親對我說:“小麗,媽媽去趟廁所,一會兒就回來,外面天太熱,你在屋子里等媽媽好嗎?”話音剛落,我便跺著小腳,扭著小屁股號啕大哭,像個棄兒一樣。母親只好領(lǐng)著我,可依然笑盈盈的,一點也不惱。
我蹲在廁所旁,一群蒼蠅沒頭沒腦地在我眼前游蕩,我揚起細白的手臂,蒼蠅立馬四處逃掉了。這時,一股混雜著尿騷的臭氣撲過來,我索性捏住鼻子,敦促母親快點,不然真的要被臭氣熏倒了。母親終于推開了廁所的木門。見母親系好了紅布條腰帶,我趕緊起身把手伸過去,讓母親領(lǐng)著,這是我的招牌動作。
那時我認定,母親猶如我的心臟。千萬別小看拳頭般大小的心臟,那可是人體最最重要的器官。好比轎車的發(fā)動機,如果發(fā)動機罷工,轎車就得趴窩,即使外觀再惹眼球也無濟于事。按老祖宗傳下來的中醫(yī)學觀點,心主血脈,心主神明。若把心臟弄丟了,魂緊跟著就飛了。母親無疑是我的天,也是我的地,更是我的命。于是我變本加厲,整天死皮賴臉地纏著母親,一刻也不肯放過。
鄰居張嬸夸我,小麗的羊角辮真好看,像她家屋檐下那兩只飛翔的燕子。我得意極了,那可是母親的絕活。通常先用木梳將頭發(fā)分成兩等份,然后打左邊開始,將一綹頭發(fā)握于掌心,木梳自頭頂一路向下,遇到蓬亂打結(jié)的地方,母親就一下一下舞動木梳,極其富有節(jié)奏,竟有些撥弄琴弦的意思。在母親看來,給我扎辮子是一種樂趣,甚至是一種享受。母親將理順的半面頭發(fā)根部用頭繩扎牢后,再舞動手指將其均勻分成三股,接下來開始編辮,直到辮梢處再扎一根頭繩,還特地系一束小花。右邊如法炮制。于是,兩只羊角辮便在我頭上飛了起來,宛如飛機的翅膀,似乎要帶著我飛向澄明的藍天。這時,母親會輕輕拍著我的頭說:“小麗,看看漂亮不?”隨后舉起一塊方形鏡子對著我的臉。鏡子里的我?guī)е鴰追挚∏危裢馑`。我扭頭在母親的額頭叭叭親上兩口。
我無憂無慮,像只歡快的小羊,整日蹦蹦跳跳,那兩只羊角辮隨著身體雀躍,歡呼。因為母親常用粉紅色的毛線做頭繩,如此這般,我的頭上一年四季仿佛都盛開著絢爛的桃花。
然而,三個哥哥似乎都不喜歡我,甚至討厭我。
特別是三哥,總是趁我不注意,在我的額頭彈腦瓜崩。倒也不是很痛??晌疫€是大呼小叫向母親求救,沒等母親反應過來,三哥早兔子一樣沒了蹤影。
三哥這么對我,當然事出有因。在三哥眼里,我是個十足的告狀精。即使芝麻大點的事,我也跟在母親屁股后面告刁狀。比如三哥上樹掏鳥蛋;他的文具盒不讓我動,只拿塊橡皮,他就打我的手;二哥用彈弓射河里的鴨子,射院子里的大公雞;大哥出去玩,寧可牽大黑狗,也不帶我。見我一臉委屈,母親笑著掐掐我的臉蛋,假裝生氣地說:“小麗,媽媽知道了,回頭看我怎么收拾這三個臭小子?!?/p>
毋庸置疑,四個孩子中,母親一直偏袒我。如果我和大哥、二哥或三哥打嘴仗,縱然我無理取鬧,可母親還是護著我:“妹妹小,你們做哥哥的讓著她點兒?!?/p>
有母親撐腰,我更加肆意妄為。比如我7歲那年的臘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的晚上,母親給我們四個孩子每人分一小塊蛋糕。我眼疾手快,把大哥的搶過來咬掉一大半,大哥竟然沒事人似的。三哥氣不過,一把奪過我手里的蛋糕說:“我專治狗仗人勢的病?!蔽爷偭艘粯犹稍谀嗟厣洗驖L哭鬧,以此要挾三哥。直到母親打了三哥的手,把蛋糕搶回來,我才罷休。
眨眼年根兒到了。吃罷晚飯,母親變戲法似的將一件白底粉花的新衣服攤在我面前說:“小麗,這是媽給你準備過年的新衣服,好看不?”我換上新衣服,不停轉(zhuǎn)動身子,興高采烈地在三個哥哥面前顯擺:“大哥、二哥、三哥,快看看我!快看看!我的衣服漂亮吧?!比缫荒槻恍迹г拐f:“誰家的兒子不是香餑餑?可咱老董家的兒子臭的雞屎不如,一個丫頭片子倒成了掌上明珠,整天稱王稱霸的?!蹦赣H嗔怪道:“凈胡說,你們哪個不是我的心頭肉?我心里一樣都疼。關(guān)鍵是家里實在拿不出買新衣服的錢了。話說回來,把你妹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們當哥哥的臉上也有光啊?!备赣H在炕上嘿嘿地笑著說:“你媽說得對,說得對?!比缙财沧?,伸出舌頭跟我做鬼臉。
我當然記得,母親身上的那件灰色布上衣幾乎沒下過身,已經(jīng)褪色泛白。
2
確切地說,是那件事改變了我的人生定位和軌跡。
那時,我讀小學二年級。午后的春光熱烈而明媚,學校操場鋪上了一層耀眼的白光。我哼著“學習雷鋒好榜樣”,拉著母親的手走進教室。班主任李老師稍微愣了一下,跟著馬上彎下腰和母親握手。李老師一米六五,而母親的頭頂剛剛到李老師的腰部。同學們開始竊竊私語,盡管壓低了聲音,還是風一樣灌進我的耳朵。
“媽呀,董小麗她媽咋長成這樣啊,小人國來的吧,像個怪物?!?/p>
“快看那手骨節(jié)像算盤珠,熊掌吧。聲音尖細,好像后排女同學的聲音?!?/p>
“腿也太短了,還沒我胳膊長?!闭f話的男同學竟然蹲下身子學母親走路,引得同學哄堂大笑。
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有些懵。根本辨不清誰在胡說八道。其實,我哪有心思去弄明白啊。我像被當場抓住的小偷,渾身上下不自在,尷尬至極。我垂下頭,拽著母親疾步走到座位上。我的座位在第三排中間,好位置。我先抬眼仔細瞟前面的家長,然后趴在桌子上不住扭頭往左右及后邊偷偷瞄了一圈。我多么希望能發(fā)現(xiàn)和母親一樣身材矮小的家長,哪怕一位也行,有個人做伴我心里會平衡些,起碼目標不至于那么集中。結(jié)果大失所望。
我心里亂極了,兩眼虛空,直勾勾地盯著講臺上的李老師。
李老師的嘴不停地開合著,至于講些什么,宛如空氣在我耳邊滑過,根本沒留下一絲痕跡。我只有一個念頭,希望家長會快點結(jié)束,趕緊、馬上、立刻,讓我和母親逃離現(xiàn)場。
家長會終于結(jié)束了??晌液湍赣H卻是最后離開教室的,這是母親的意思。我明白,母親不想讓其他同學或家長看見她走路的樣子,不想讓我太難堪。
母親說:“小麗,你真是個好孩子,真給媽爭臉,老師表揚你好幾次呢。”母親喜滋滋的。剛才教室里發(fā)生的一幕,好像與她毫不相干。母親怕我心里難受,故意擺出一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姿態(tài)。豈不知,這讓我更揪心,更沮喪。搞不清揪心和沮喪是為我自己,還是為母親,抑或兼而有之。
來到操場,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松開母親的手,說作業(yè)本落班里了,得回去取。我讓母親先走。不愧是我的母親,猛然間看穿了我的小把戲,苦笑著獨自走了。我躲到暗處,望著母親挪動細碎的步子,尚且有些搖晃的背影漸漸遠去。我自責、羞愧、委屈、哀怨。我使勁拽自己的頭發(fā),頃刻間,母親中午特地給我編的辮子完全散落,亂蓬蓬的頭發(fā)罩住了我的大半個臉,像個癡瘋的叫花子。太丟人了,以后咋面對老師,面對同學???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來……
晚飯時,我沒像往常那樣坐在土炕上,賴在母親身邊,而是屁股搭在炕沿邊,悶頭啃玉米面餅子。三哥打趣我:“跟屁蟲學好了?不黏人了?”我白了三哥一眼,氣哼哼地蹦出兩字:“滾蛋。”
見母親去廚房洗碗,三哥悄悄關(guān)上房門,湊到我跟前,說告訴我一個秘密。我瞪大眼睛,支棱起耳朵聽著。三哥說:“哪個老師沒召集過家長會?若讓咱媽去,得參加N次了,就你愛逞能?!蔽乙荒樏H?,沒明白三哥的意思。三哥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還有大哥和二哥,從不跟爸媽說開家長會的事,是大哥告訴我這么做的。知道為什么嗎?”我搖搖頭?!氨康?,就知道黏人、告狀,用點腦子行不?這樣對誰都好,爸媽的自尊心比咱們都強,懂嗎?小屁孩?!?/p>
三哥的表情挺復雜,我頭一回見三哥這么一本正經(jīng)。我眨眨眼,三哥的話不無道理??晌以趺匆稽c兒沒想到呢?不由想起昨晚跟母親說開家長會的事,母親直搖頭,說家里活多,忙不開,還是不去了,讓我跟老師好好解釋一下。是我不依不饒,使勁搖晃母親粗短的手臂撒嬌,還搬出班主任這個殺手锏,說:“媽媽,老師特意叮囑我,董小麗同學,明天的家長會你的家長一定要來啊?!比舨皇俏宜榔虬踪嚨乩赣H去參加家長會,母親哪會遭到同學的恥笑啊。我后悔不已。
那為何不讓父親去開家長會呢?也是有原因的。父親兩歲時得了小兒麻痹癥,如今左腿的肌肉仿佛被抽掉了,像根干柴棒子,走路一瘸一拐,身子明顯偏向左側(cè),仿佛一扇傾斜的門。父親可不想因自己的模樣,讓孩子們在同學面前矮人一截。
父親在熱鬧的馬路邊開了一間修鞋鋪,修補那些開膠、咧嘴、掉根的鞋時,父親像個外科醫(yī)生,瞪大眼睛,神情專注地縫補鞋上的那些傷口。身邊的收音機咿咿呀呀地唱著,父親時不時會跟著哼哼幾句,別說,嗓音還挺清亮。待鞋修好了,父親將鞋舉到眼前,抬起粗糙的手摩挲幾下,似乎在欣賞自己的作品。然后放到木架上,再叼上煙袋鍋吧嗒吧嗒抽上幾口,徐徐吐著煙圈,很享受的樣子。凡是來修鞋的,父親都會主動搭上幾句,無非想圖個活絡。關(guān)鍵是,父親鞋修得不但仔細,而且美觀,所以人氣一直比較旺,那么我們四個孩子的學費,也就有了著落。
“家丑”被曬到陽光下,明晃晃的,以至于同學皆知。我的心氣,我的傲氣,還有我的自信幾乎被打壓一空。我仿佛換了一個人。課堂上,不再舉手搶答老師的提問,下課也不再和同學們嬉戲打鬧,而是趴在課桌上裝睡,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課間,冷娟拽我出去跳皮筋,我一甩胳膊,冷冷地說:“難受,不去。”
冷娟撇撇嘴,譏諷道:“跳皮筋還得求你,有啥了不起啊,瞅你媽那樣,簡直就是馬戲團的小丑?!?/p>
“你再說一遍!”
我騰地一下蹦起來,抬手想扇她一個嘴巴,替她管管那張烏鴉嘴,可手停在半空,又無力地垂下了。我不想把事情搞大,如果同學們圍過來,我只會更慘。我委屈得要命,趴在課桌上嗚嗚哭起來。
如果說,世上有一種東西叫永恒,或者叫亙古不變,那就是母愛吧。盡管母親早已察覺出我故意疏遠她,可還是一如既往地偏愛我。
一次,見三個哥哥沒在家,母親麻利地從父親的飯盒里挖出一羹匙大米飯,試圖塞到我嘴里,卻被我扭頭躲開了。嘴上沒說什么,可我心里明鏡似的,母親于我如倉房大缸里凍透的黏豆包,不但失去了往日的香甜粘糯,反倒冒出冷絲絲的涼氣,令我一點兒胃口都沒有。
我盡量避開母親,尤其在人多的地方,離母親盡可能遠些,再遠些,唯恐人家把我和母親聯(lián)系到一起。
我很羨慕同桌張麗麗。她的媽媽不僅長得白白凈凈,而且身材高挑。那天的家長會,她幾乎是邁著貓步走進教室的。之后,女同學們圍住張麗麗直夸她媽媽漂亮,說應該去當演員。那個年代,演員在我們小孩子心中簡直是美的化身,神秘得如浩瀚的星空,遙不可及。
打心眼里說,我不奢望母親像張麗麗媽媽那樣好看。哪怕丑一點,再丑一點,哪怕歪鼻子、斜嘴、吊眼,只要胳膊腿和正常人一樣,不那么惹人眼球,我就謝天謝地,心滿意足了。
3
升入初中,我的性格更加孤僻。整天趴在課桌上學習,幾乎不和同學接觸。好像除了學習,其他任何事情都和我毫不相干。分明感到了同學們用怪怪的眼神打量我,但我不以為然。因為他們不懂我。
眼下父母的狀況,促使我腦子里萌生出“逃離”的念頭。逃離自己的父母,逃離林區(qū)小鎮(zhèn),逃離眼前的一切。
感覺我的逃離并不意味著逃避,而是換一種方式面對。因為我認定,若想實現(xiàn)“逃離”計劃,只能走考大學這條路。盡管明明知道這條路很窄,很擁擠,而且滿是荊棘。
一天,大哥悄悄對我說:“小麗,以后開家長會,別難為咱爸媽了。我是家里的老大,我替咱爸媽去,行不?”我點點頭,心里特別感激大哥。
之后的家長會,幾乎都是大哥去學校參加。無論讀初中,還是念高中,甚至于高考填志愿如此重要的家長會,都是大哥參加。反正不讓三哥去,他只比我大三歲,一臉孩子氣,老師肯定會認為家長敷衍了事。憨厚實誠的大哥,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從未在父母面前提起過。
自那次家長會以后,母親的病成了我的一塊心結(jié)。我一直想問母親,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長得那么矮小,可又不忍心當面撕開母親的傷疤。所以這個疑問一直憋在心里,沉甸甸的。
不過,在我讀高一的時候,終于厘清了母親得病的來龍去脈。
是母親親口對我講的。她8歲那年,剛?cè)肭飼r,感覺渾身沒勁兒,四肢關(guān)節(jié)疼痛??赡赣H的爹娘整天去地里掰玉米棒子,根本沒當回事。只一年多功夫,關(guān)節(jié)慢慢腫大,畸形,以至于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這下母親的爹娘慌了,趕緊帶她去鎮(zhèn)里的醫(yī)院。接診的是位中年男大夫,查看了一番后,男大夫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說:“孩子患的是大骨節(jié)病,也叫矮人病,或叫算盤珠病。得了這個魔鬼一樣的病,神仙也沒辦法?!蹦写蠓蛞荒樀耐椋⒄f他妹妹也得了這種病,到處尋醫(yī),毫無結(jié)果,家里人都急瘋了。
從母親身上,我意識到,一個人內(nèi)心的強大與個頭、長相未必成正比,甚至成反比。比如我,沒有哪個女孩子不喜歡照鏡子,我也一樣。鏡子中的我朝氣蓬勃,清爽漂亮。然而,鏡子外的另一個真我不無嘲諷地說:“董小麗,別看你表面亭亭玉立,一臉霞光,其實內(nèi)心扭曲灰暗著哪。你骨子里藏著虛榮和冷漠,竟然嫌棄生你、養(yǎng)你、視你為掌上明珠的母親。不就是有點殘疾嗎,何況又不是她的過錯。你竟然對母親不理不睬,避之不及,你這么做可是傷透了她的心。董小麗,你真是個忘恩負義徹頭徹尾的小叛徒?!?/p>
非常奇怪!罵完自己,心里反倒舒服了許多??磥碜约旱拇_該罵。
高三那年,大哥下鄉(xiāng)到鄰近的紅旗村已經(jīng)有幾年了。雖然二哥趕上了恢復高考,但只差幾分落了榜。知道家里沒錢,二哥打消了復讀的念頭,到鎮(zhèn)上找活干,掙的錢,每月按時寄給考入省城大學的三哥。
很快,高考開始填報志愿了。誰都知道這是一件大事,關(guān)乎考生一輩子的大事,當然也是家里的大事。然而,我沒理睬三哥讓我報財經(jīng)大學的建議,也沒找大哥、二哥征求意見。我覺得他們也說不出個一二三,更沒有和父母商量。
直到一天晚上,母親實在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問我:“小麗,志愿報得咋樣了?第一志愿報了哪所大學?”見我支吾半天,沒說出一個字,母親期待的眼神落空了。她沒再追問下去,把一碗白糖水放到我面前說:“小麗,趁熱喝了吧,早點睡?!蹦赣H轉(zhuǎn)身走開了。
母親當然懂得高考關(guān)乎我的前途和命運,所以格外上心,特別想知道我對將來是如何打算的。但可憐的母親,這時只能發(fā)揮想象了。
母親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所有志愿,都是我自作主張?zhí)顖蟮?。清一色醫(yī)學院校,清一色的臨床醫(yī)學專業(yè),清一色的南方院校。
我的目的很明確,也很天真。無非想針對父母的怪病,找到最有效的治療方法,能讓父母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這個念頭,如蛇一樣,盤在我心頭好多年,眼下該是引蛇出洞的時候了。
報完志愿的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父親那條病腿的肌肉變得非常豐滿,走路和正常人一樣,不再一瘸一拐,父親舉著煙袋鍋高興得跳了起來。母親身材修長,個頭比我還高,腳步輕盈地朝我奔過來……
老實講,也不是南方醫(yī)學院校對我有多么大的誘惑力。我打小沒離開過小鎮(zhèn),南方對于我來說無疑是一片大大的盲區(qū)。分明是我心里的陰影在作怪。恨不得離家越遠越好,以為去了千里之外的南方,就沒人知道我有患大骨節(jié)病的母親和小兒麻痹的父親,也就沒人小瞧我。那么,我就可以挺胸抬頭跨進大學的門檻,開始嶄新的人生了。
4
林區(qū)小鎮(zhèn)的秋天,正是各種野果熟透的季節(jié),樹林中彌散著果實誘人的甜香。如我所愿,南方一所醫(yī)學院校的錄取通知書飄然而至。看到學校是我報的第一志愿,專業(yè)也是我期待的臨床醫(yī)學,我興奮極了,揮舞著通知書,滿屋子蹦著、跳著,歡呼雀躍。站在一旁的母親用粗短的手指邊抹眼淚邊說:“小麗,你考上了大學,媽實在是太高興了?!蹦赣H的聲音有些哽咽。
像我要出嫁似的,母親開始忙著一針一線縫制新被褥,裁剪新衣褲,還特意去商店買了兩雙新布鞋,另外還給我備了牙具、臉盆,等等。
眼看離學校報到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媽媽對在家過暑假的三哥說:“老三,跑趟火車站,提前給你妹妹的火車票買好,免得買不到座位,再順便把鋪蓋寄到學校?!薄昂眠??!比缍挍]說,將行李搬到手推車上后,向我要了錄取通知書,轉(zhuǎn)身去了火車站。
望著三哥的背影,母親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說:“那么遠的路,怎么也得坐好幾天的火車,真是讓我姑娘受苦了,也不知道到南方能適應不?!?/p>
出發(fā)的那天早上,母親打扮得干干凈凈,顯然她很想去火車站送我。見我執(zhí)意不肯,甚至擺出要發(fā)火的架勢,母親好像明白了什么,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下頭,在大門口收住了腳步。我沒敢回頭,實在怕看見母親失落的樣子,心頭不由涌出一股酸楚和不舍。按著三哥給我畫的行程路線,幾經(jīng)輾轉(zhuǎn),火車終于到達學院所在的南方省城。一出站,很快找到了學院接新生的牌子,我徑自奔過去。隨后,學院的車拉著我和其他新生,駛向了我心馳神往的醫(yī)學殿堂。
報到很順利。一位年輕姑娘引我走進校園B宿舍二樓的一個房間。
房間住了六名同學,分上下鋪。四個南方女孩,整日嘰嘰喳喳,熟頭熟腳的樣子。她們講的大概是家鄉(xiāng)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幸好辛偉麗也來自東北,住在我的下鋪。因為同鄉(xiāng)的緣故,我倆自然很親近,一起去教室學習,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去校園廣場散步,幾乎形影不離。
臘月的南方格外濕冷。因?qū)嬍覜]有取暖設施,盡管床上鋪了狍子皮、雞毛墊子及厚厚的棉褥子——擔心我冷,母親恨不得把家里的東西都給我?guī)稀胰愿杏X后背直冒涼風。我像只蝦米,蜷縮著身子,試圖使身體暖和些??墒切Ч跷?。所以大多情況下,我寧可待在外面,不得已才回寢室。我有些后悔,不該自作主張來南方受這份罪。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家,可根本不管用。特別到了晚上,老家的三間土坯房,父親、母親、大哥、二哥還有三哥,那些曾經(jīng)的故事爭先恐后地往我腦子里鉆,像過電影一樣。
冬天老家的小屋里,母親總是將鐵爐子燒得很旺,即使數(shù)九寒冬,只要推開房門,一股熱氣就會撲面而來。加上爐蓋上面烤土豆片、烤黃豆粒兒,或烤苞米粒子彌散的香氣,簡直幸福無比。
想到這兒,我不由抽了抽鼻子,吧嗒吧嗒嘴。
正陶醉著,辛偉麗爬到我床上,將一張黑白全家福照片舉到我眼前,她指著一個大眼睛的女人對我說:“這是我媽媽。”我指著旁邊的男人說:“這是你父親吧?”我問辛偉麗,無非想以此打斷她的話題?!斑@是我妹妹、大哥、二哥……”辛偉麗好像沒察覺出我的用意,依然饒有興致地將照片上的人一一指給我看。我不得不裝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一個勁點頭??偹憬榻B完了。辛偉麗寶貝一樣將照片貼在胸口,一臉幸福地說:“想家了就拿出來看看,挺管用的?!?/p>
說罷,辛偉麗突然將臉轉(zhuǎn)向我:“董小麗,你也帶全家福照片了吧,快給我看看?!毙羵惥谷簧斐隽耸帧?/p>
我愣了一下,然后故作輕松地答道:“臨來時,還真拍了全家福,可走時忘記帶了?!?/p>
“讓你媽給寄來不就結(jié)了?你這么漂亮,身材又好,肯定隨你媽媽吧?”
我“嗯”了一聲。怕辛偉麗就著話題往下聊,我急中生智謊稱去廁所,趕緊翻身下床。
我孤零零地站在走廊里,抱著雙肩,低著頭聲討自己:“董小麗啊,董小麗!辛偉麗是你大學里最要好的同學,就像親姐妹一樣,可你連父母都不敢大大方方介紹給她。每月還厚著臉皮花父母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你打算把父母藏著掖著到什么時候???你這么做可不僅僅是簡單的愛面子、愛虛榮了,是隱藏著比虛榮、面子更可怕的忘恩負義?!?/p>
猛然間,我的心抽了一下,大概被自己的冷血嚇著了。
5
從邁進大學校門那天起,我一直沒有忘記當初報考醫(yī)學院校的初衷。關(guān)于母親的大骨節(jié)病,關(guān)于父親的小兒麻痹,我曾經(jīng)向好幾位老師請教,還多次去圖書館查閱資料,甚至去幾家大醫(yī)院咨詢醫(yī)生。可得到的答案大體相同:只能根據(jù)病人的具體情況采取對癥治療,至于去除病根幾乎不可能。我的心愿落空了,仿佛丟了什么東西,好一陣子都蔫頭耷腦的。辛偉麗問我怎么了,我打馬虎眼說:“身體不舒服?!蔽耶斎徊荒芨嬖V她真相。
大學的日子,仿佛長了翅膀,不知不覺間,滑翔到了大三寒假考試結(jié)束的時段。留??磿?,還是回老家過寒假,我有些糾結(jié)。打算拼一下考研,可又想早些參加工作掙錢,實在不忍心再讓父母供養(yǎng)了。
還是找辛偉麗拿個主意吧。于是我去教室找辛偉麗。不料,走到一個拐彎處,一輛送貨的卡車將我撞倒在地。頓時,我大腦一片空白。是司機和兩個同學把我送到醫(yī)院的。經(jīng)X片檢查,確診為右小腿脛骨骨折。醫(yī)生說需要住院做內(nèi)固定手術(shù),也就是說,用鋼板把骨頭接上。
躺在病床上,我盯著受傷的右腿,有恐懼無助,更有擔心焦慮。手術(shù)中會不會出什么事?萬一手術(shù)失敗,留下后遺癥,像父親那樣走路一瘸一拐的,那可怎么辦?對于還沒走向社會的我,哪有什么前途可言,說不定一輩子都毀了。咋辦???我的心就像墜了塊鉛,不住地往下沉,仿佛要墜入萬丈深淵。我痛苦地俯下身子,用手捂著臉,眼淚順著手指一點一點流下來。
出事后,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母親。我把地址等相關(guān)信息寫好,交給辛偉麗,讓她跑趟郵局,給母親拍電報。
明天就要手術(shù)了,我多么希望有母親陪在身邊。
這天清晨,天空灰蒙蒙的,不見一絲陽光。辛偉麗給我洗過臉,把雞蛋、米粥,還有饅頭、小咸菜擺到床頭柜上,說:“小麗,手術(shù)后需要營養(yǎng),趕緊趁熱吃了吧?!?/p>
我不想讓辛偉麗擔心。我想讓自己的腿盡快好起來。我強迫自己,硬著頭皮將早飯一掃而光。辛偉麗欣慰地笑了。收拾完碗筷,便急匆匆去學??磿恕?/p>
“電報發(fā)出去好幾天了,家里早該收到了吧。母親到底能不能來?”我躺在病床上,胡思亂想。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一個矮矮的身影移了進來。我眼前一亮,這不是母親嗎?“媽!媽!”我趕緊向母親招手,全然不顧病友們驚詫的眼神。我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臂,像個受傷的小鳥,把頭抵在母親的胸前,眼淚不爭氣地滾落下來。
“傻姑娘,媽來了,沒事兒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母親邊說邊用手抹去我眼角的淚水。那雙手明顯粗糙了許多,可我感覺依舊像兒時那么溫暖。
我抬腕看看表,距醫(yī)護人員查房還有一段時間,便拉著母親的手,勸她上床躺一會兒??赡赣H一踮腳,坐在了床邊的椅子上,說不累。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她才肯把腳搭在床邊上。母親的腳腫得像發(fā)面饅頭。我索性用手按按,坑很深,好一會兒才復原,無疑是長途旅行所致。從老家到南方省城幾千公里的路,至少換四五次火車。因腿太短,每次上下火車的懸梯有多么艱難可想而知。母親肯定舍不得買臥鋪,能有個座位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就是換成棒小伙的三哥,也會受不了的,何況她還挎了一籃子雞蛋。
不得不承認,母愛真的是一座巨大的能量庫,在關(guān)鍵時刻所釋放的能量會令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
我責怪母親,這么遠的路,還拿雞蛋,這邊可以拿糧票換的。
母親強調(diào),自己養(yǎng)的雞,下蛋味道正,有營養(yǎng)。
母親晃晃手里的花布兜,神秘地說:“小麗,猜猜是啥?”我尋思半天,實在想不出千里迢迢來看我的母親會帶什么寶貝。
“你最愛吃的雞蛋醬。”
“真的!”我一臉驚喜。
母親擰開罐頭瓶蓋子。我把罐頭瓶接到手上,伸舌頭舔了舔,不錯,是我最喜歡的味道,咸中裹著甜,甜中散著香。
“媽!我……”我的眼里噙滿淚水。
“小麗啊,眼下咱啥也別想,好好養(yǎng)病?!蹦赣H拍拍我的肩,目光里滿是疼愛。
有母親在身邊,我的心里踏實多了。大概值夜班的護士同情母親,破例同意我和母親擠在一張病床上。我和母親壓低聲音,饒有興致地聊著老家的事。父親還干著修鞋的老行當,大嫂生個胖小子,二哥談女朋友了,三哥考上了研究生……有些事我早已知道,可我還是愿意聽母親講這些。母親的眼睛格外明亮,一如窗外閃爍的星星。
夜深了,我攥著母親的手,和母親躺在一個被窩里,感覺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那一夜,我睡得很沉,也很香。
第二天早上,主治大夫跟母親說,手術(shù)很成功。主治大夫看上去40多歲,高個、圓臉、寬肩,病人都喊他趙大夫。
“過些天就可以出院了,但后期的功能鍛煉很關(guān)鍵?!壁w大夫?qū)δ赣H說。
母親回答得很干脆:“沒問題,有我哪!”
趙大夫低頭瞅了瞅母親,嘴上沒說什么,但是表情明顯持有懷疑。趙大夫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不足一米三的大骨節(jié)病人,完成自己的吃喝拉撒睡都挺難,何況照顧骨折術(shù)后,一個需要重新站起來走路的病人,那可不是嘴上出氣那么簡單。
趙大夫走后,我跟母親商量:“媽,我這腿一時半會兒好不了,我想出院后辦休學,咱們一塊回老家,等病養(yǎng)好了再回學校。”母親直搖頭?;蛟S因為身材短小,母親的頭顯得格外大。她說:“小麗,你腿受傷走不了路,回家路又太遠。再說,也耽誤你學習。我自有安排,好姑娘,你只管安心養(yǎng)病就是?!?/p>
由于我的腿不能動彈,只得由母親給我端屎、接尿,給我洗頭、洗腳,給我按摩、洗衣服,還想著法給我做好吃的……
在被母愛包圍,被母性溫暖的同時,自責懊悔也在我的心里瘋長。我一臉愧疚地說:“媽,以前我太不懂事,惹您傷心了,您打我?guī)紫陆饨鈿獍??!蹦赣H笑笑,說:“小麗,凈說傻話,天下哪個當媽的會生兒女的氣呀?”
6
辛偉麗幫忙在大學附近租了間平房。出院那天,我和母親搬了過去。不足20平方米的小屋,成了我和母親的臨時小家。
母親一邊鋪床一邊興致勃勃地說:“這下好了,住在這兒,不但去醫(yī)院復查方便,以后辛偉麗來給你補課也方便。”
把我安頓在床上后,母親又爬上爬下開始打掃房間。我心疼母親,說:“媽,這些天你忙里忙外照顧我,太辛苦了,趕緊歇會兒吧。再說了,租的房子,又住不了多久,何必那么費力去收拾?!蹦赣H卻說:“把房間打掃干凈,瞅著舒服,哪怕住一天,也得像個過日子的樣子?!?/p>
我不由想起了前些天,母親下火車后趕到病房時的樣子。干凈的藍布上衣,干凈的灰布褲子,連腳上那雙黑布鞋也干干凈凈。完全找不到我想象中的一路風塵,灰頭土臉。我斷定,是母親在車站把臉洗干凈,又換了潔凈的衣服才趕到醫(yī)院的。她不想給我丟面子,也不想給自己丟面子。
住院自然花了不少錢,幸虧司機承擔了醫(yī)藥費。然而房租,每月得幾十塊錢,加上買營養(yǎng)品,我估計母親帶的錢用得差不多了。家里的情況我比誰都清楚。二哥等著娶媳婦,即使不買新房,購置簡單的家具及日常用品對父母來說也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晌移谶@時候添亂。
我從黃布挎包里掏出剩下的50塊錢遞給母親說:“媽,拿著,以后買菜用?!辈涣媳荒赣H擋了回來。母親說:“小麗,你只管好好養(yǎng)病,錢的事有你媽呢。”母親拍拍胸脯,一副舍我其誰的姿態(tài)。我忍不住笑了。
母親變戲法似的,將修鞋用的銼刀、切刀、剪子、膠水等一一拿給我看。母親感嘆道:“還是城里人會享受,皮鞋也要花錢擦,這也是生意?!蹦赣H得意地告訴我,前些日子,她在路邊的擦鞋攤偷偷學了擦鞋手藝。
第二天早飯后,母親果然在學校附近擺起了修鞋攤。
母親修鞋的手藝,當然是跟父親學的。別看母親不像父親那樣守攤,但母親的手藝不比父親差多少。那些或露窟窿,或掉幫的鞋,經(jīng)過母親的縫補、黏合、細細打磨,竟然有些煥然一新的樣子。尤其給皮鞋釘掌時,母親會將鞋掌對著鞋跟反復調(diào)換角度,仿佛在雕琢工藝品。釘好的鞋掌一點兒也不影響鞋的美觀,還抗穿,所以好多回頭客來找母親修鞋。
有母親陪伴的日子當然愜意。愜意的日子總是過得非???。
新學期開學了。還好,我受傷的腿已經(jīng)壯實起來,只是還下不了地,無法去學校上課。難怪老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的確如此。
那天,窗外下著雨。見辛偉麗來給我補課,母親便悄悄出門了。良久,母親進屋,將手里的雞蛋攤給我看,說中午包韭菜雞蛋餡餃子,犒勞我倆。拌餡時,母親竟然哼起了歌曲——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
辛偉麗大口吃著餃子,不住地點頭說:“好吃!真好吃!地道的東北味兒?!彼龘蔚弥贝蜞貌帕滔驴曜印N覇柲赣H:“媽,打哪兒淘來的雞蛋?”母親無不得意地答道:“來修鞋的人給的?!薄罢娴模啃扌€有人送雞蛋?”我和辛偉麗同時睜大了眼睛。母親笑著說:“有個釘鞋跟的婦女,取鞋時,把錢包落在了修鞋攤。見錢包挺鼓的,俺知道錢不少,趕緊收起來,回頭她來找時,就還給她了?!?/p>
辛偉麗說:“你媽真好?!毖劾餄M是羨慕,也滿是敬重。
終于可以拄拐下地鍛煉了。母親將新買的拐杖立在床頭,拐杖明顯高出母親一大截。母親挺在行的,叮囑我說:“小麗,下地時要先下好腿,再邁傷腿。上床時,要先上受傷的腿,這樣才不容易跌倒?!蔽抑糁赵囂街镜降厣稀.斘夷憫?zhàn)心驚邁出第一步時,母親鼓勵我說:“小麗,好樣的,來,再走一步……”
又該去醫(yī)院復查了。那天母親陪我早早來到醫(yī)院。復查結(jié)果令我十二分的興奮。趙大夫看過片子說:“骨頭愈合得非常好,可以去學校上課了?!蹦赣H高興得像個孩子,直拍手。
晚上,母親特地包了白菜餡餃子,慶賀我康復。
橘黃色的燈光下,我細細端詳著母親。寬大的額頭下,一雙大而亮的眼睛,鼻梁挺直,下巴微翹,只是眼角生出了皺紋,如果不是被大骨節(jié)病所累,母親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想到這,我撲哧一聲笑了。
“媽,求您一件事?!蔽艺f。
“別說一件,就是十件、百件,媽都答應你。”母親夾起一個餃子放到我碟子里說。
“明天送我去學校唄?!?/p>
母親愣了一下,然后笑笑說:“你自己能走路了,我還是不去了吧,修鞋忙著哪?!?/p>
“不嘛!我要你陪我去嘛!”我搖著母親的手臂撒起嬌來……
“好,我去!我去!真是個小黏糕?!蹦赣H點著我的額頭嗔怪地說。
清晨,明媚的春光穿過葉片灑在校園的操場上,幻化成無數(shù)個斑駁陸離的圖案,仿佛正在進行宏大的天然畫展。
我像只出籠的小鳥,張開手臂,沖著藍天喊了一嗓子:“我來啦!我來啦!”
“傻姑娘,小心點,腿剛好利索?!蹦赣H提醒我。
來到教學樓前,母親突然停下腳步。見母親返身要走,我一把拉住母親的手說:“媽,好不容易來一趟,怎么也得去我的教室看看啊?!?/p>
“我……我……”母親仰頭望著我,一臉難為情的樣子。我當然知道母親顧慮的原因,于是對母親說:“老媽,如今女兒上大學了,也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不懂事的告狀精了,走吧!”我攥緊了母親的手。
教室里的辛偉麗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我,一下子奔過來,在我肩上捶了兩下說:“老鐵,你可回來了?!庇譄崆榈睾臀夷赣H打招呼,讓母親坐下。
同學們紛紛圍過來問候我。
“這是我媽,從東北老家趕來照顧我的?!蔽野涯赣H介紹給在場的所有同學。聲音很洪亮,語氣滿是自豪。
母親的眼圈紅了,眼里閃爍著淚光。
那一刻的我,光顧高興了。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23年前,一個春天的早晨,母親在父親的修鞋鋪旁邊,慢慢抱起了襁褓中的我。
千真萬確,在我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母親給我講起了那個春天的早晨……
作者簡介:于娟,通化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鐵道》《沈陽鐵道報》《通化日報》《鐵流》《長白山》等刊物。曾獲鐵道部征文三等獎,《沈陽鐵道報》社征文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