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肅的侯寶林先生

采訪者：佀童強

受訪者：薛寶琨

采訪時間：2006年7月22日，14：30-15：30

筆者2004年進入天津人民廣播電臺，從事曲藝編輯和主持工作，十幾年間遍訪京津曲藝名家，留下大量采訪素材。隨著時光流逝，很多老藝術家離開了我們，他們留下的采訪錄音彌足珍貴。本文就是根據(jù)筆者2006年采訪曲藝理論家薛寶琨先生的錄音整理而成。

佀：薛先生您好，今天來打擾您，是想請您介紹一下您眼中的侯寶林先生。

薛：好的，當初有家電視臺曾創(chuàng)辦過一個叫《逗你玩兒》的欄目，想請我去講侯寶林先生的好玩的事，博大家一笑。但我當時就回絕了，這種好玩的事我一件都想不出來，自然也不可能讓大家笑得那么酣暢。因為在我心中，侯寶林是個很嚴肅的人，特別是在渡盡劫波后，他有了更為清晰的自我定位。

我初識侯寶林時，他就毫不客氣地跟我說，別看你是北大高材生，干這行你還得從頭學，一點也不客氣。那時候我頗有些心高氣傲，加上周邊的同事對我這個高材生都很尊重，所以對他這句話很有些不以為然。后來跟著看他的演出，親身體會了曲藝行當?shù)木?，我很快擺正了自己的位置，虛心求學，不懂就問，有時候還會有些激烈的辯論。但就是這么著，我慢慢明白了曲藝的道理。后來他又跟我說，曲藝是金飯碗，你一輩子也吃不完。我就很平和了，深以為然。

佀：相關資料介紹，侯寶林先生很早就退出了舞臺，這段歷史您了解么？

薛：大概是在1979年的7月左右，他就正式退出了舞臺，專門從事相聲藝術研究工作。我們合作編書時多有交流，當我問及他退出舞臺的緣由時，他認為風華正茂的侯寶林不可能再回來了，站在舞臺上的那個逐漸失去藝術生命力的老人只是在用過去博取觀眾的同情心，他不想到最后只留下那么一個可憐的形象。

佀：您有文章提及侯先生是一個嚴肅的人，這可能與大家心中侯寶林的形象不符，侯先生平常很嚴肅么？

薛：他一直認為，一個相聲藝人、一個喜劇演員的內(nèi)心，總要有些嚴肅的自尊的東西作底線，那是從藝的底線，也是對自己的清醒認識。特別是在經(jīng)受“文化大革命”的摧殘后，他是真的笑不出來了。年輕時那些拿手節(jié)目，像《改行》《關公戰(zhàn)秦瓊》等，他是真感覺拿不起來了。據(jù)我觀察，這一方面是他年歲漸長，精力確實有些不濟，一方面是內(nèi)心很難平靜下來。他曾對我說，不愿意人家把他單純的當作一個喜劇演員，希望大家對他有個更全面的認識。我請他到南開大學給學生們講課，時任南開大學校長的滕維藻①先生專程去看望他，并想請他講課時現(xiàn)場表演一段。但侯寶林當時就變了顏色，對滕維藻校長說，您是請我來作報告的，如果您想聽相聲的話，可以去買票。當時的情況比較尷尬，后來他也認為自己的反應有些過，但類此的情況還是出現(xiàn)過幾次，而且他對自己的名字被“兒”化、比如“侯寶林兒”很敏感。

佀：侯先生確實是一位非常自重的演員。

薛：是的，寫《大宅門》的郭寶昌曾說自己寫了個《豪門逆子》的續(xù)集，說家里有個兒子出去學了相聲。天津的一家報紙就此事請教了我，我說這絕不符合史實，有錢人家可以讓孩子去學京劇當戲子，但絕不可能讓孩子去說相聲，因為相聲過去是根本不入流的東西，相聲藝人在相當程度上就是以藝行乞的乞丐。這就能看出相聲在過去的地位究竟如何了。

含有喜劇因子的藝術形式，其從業(yè)者的內(nèi)心往往都是嚴肅的，而成功的相聲藝人往往更執(zhí)著于自己有尊嚴的內(nèi)心。侯寶林的功績在于，他和同時代一大批相聲藝人共同努力，在新社會新風尚的引領下，把相聲這個過去被人瞧不起的玩意兒變成了堂堂正正的藝術形式，讓過去只能諂顏媚臉討好觀眾的相聲藝人能把內(nèi)心的尊嚴展示出來，挺直腰板做人。

他曾跟我說，家里的縷線粒米都是說相聲得來的，兒女們也都是吃相聲飯長大的。就像農(nóng)民愛護土地，工人保養(yǎng)機器一樣，相聲從業(yè)者就得尊重相聲。他也特別崇拜那些把相聲當做事業(yè)的人，討厭把它當作一種生意的人。在這種理念的浸潤下，他不但把相聲當作安身立命的保障，更把他培養(yǎng)成了一種氣質(zhì)。我們曾經(jīng)共同去日本訪問，他的風度談吐與職業(yè)外交官比起來毫不遜色。所以，不論從我們共同事業(yè)來說，還是從相聲“養(yǎng)人”的功效來說，我都非常尊重他和他的事業(yè)。我也對自己的兒女說，你們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縷布條都是從相聲中得來的，不能因為自己是這個或者那個，就輕視了相聲，輕視了相聲從業(yè)者。

佀：您跟侯先生算忘年交吧？

薛：因為理念的交流，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跟兒女不說的話都跟我說。我倆曾經(jīng)聊過各自的童年，我說起了自己的家教，小時候不被允許去聽相聲，考試考不好家里人就會說：“將來讓你說相聲去！”他聽了之后沉默了很長時間，我也隨之沉默了。他的身世很坎坷，可能這個話題又觸動了他心中沉埋已久的思緒。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沒被坎坷與苦難打倒，而是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我想這和他的強烈的自尊心是分不開的。

在有次聊到《改行》時，侯寶林說，我沒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改行》就很流行了，就是《八大改行》。內(nèi)容主旨是什么呢？就是拿藝人開玩笑。而感同身受之下，侯寶林在說這個作品時就很注意拿捏分寸，等閑不拿藝人砸掛。這就一下提升了作品的境界，而如果沒有一個有情致的內(nèi)心和對相聲的認可，他是做不出這些改進的。

侯寶林的喜劇天賦被很好地傳承了下去。比如侯耀華主演了情景喜劇《編輯部的故事》，我看了之后就覺得有意思，侯耀華也有幾分侯寶林的影子，可能沒辦法達到那個高度，但肯定是餓不著了。

佀：請您為聽眾們介紹一下侯先生的代表作品吧。

薛：好的，他在去世以前跟我說，《改行》《關公戰(zhàn)秦瓊》《賣布頭》②《三棒鼓》《夜行記》《醉酒》《戲劇雜談》這七段是他最中意的。

《改行》提高了作品的境界，以前是拿藝人開玩笑，改編后提高了作品的格調(diào)。再加上惟妙惟肖的學唱，傳達出了藝術的神韻，最重要的就是把一個丑的東西變成美的東西。

《關公戰(zhàn)秦瓊》有很強的概括性，突出體現(xiàn)了強權的蠻暴和無知。這個作品實質(zhì)是一個包裹著喜劇外殼的悲劇，作品中戲子內(nèi)心的理智和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不協(xié)調(diào)感在侯寶林的演繹下，有時會給人一種哭笑不得的荒誕感，具有很強的諷刺意味。

《三棒鼓》的情景夠巧，表現(xiàn)了北京老太太既要享受又舍不得花錢的矛盾心態(tài)，又寫出了當時戲園子百態(tài)和濃縮其中的時代風云，非常飽滿。

《戲劇雜談》中，他是作為一個品評者存在的，他在跳進跳出的指點鑒賞中展現(xiàn)出了他對中國戲劇扎實的理解，也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他豐厚的藝術底蘊。

《夜行記》可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的一個代表作了。作品里的“我”是老北京小市民集合體，從這個人身上折射出了在從舊到新過程中舊思想的矛盾態(tài)。在這個作品中，侯寶林用類似話劇的手法闡釋人物，給相聲創(chuàng)演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藝術參考。

《醉酒》是由一個外國笑話改編的。我認為他表現(xiàn)醉漢狀態(tài)的情節(jié)張弛有度，舉重若輕，至今無人可以超越?！绊樦蛛娡补饷⑴郎先ァ币欢?，其原型是一個匈牙利笑話——一個精神病人在地上畫一個道，讓人從底下鉆過去。他把地上的一道變成手電筒光，雖然是借鑒，但也是獨創(chuàng)和升華。

《橡皮膏》情節(jié)比較荒誕，充分闡釋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相聲包袱的由來。

他說了上百段相聲，到最后他自己滿意的就這七段，就這七段和他的內(nèi)心追求，我覺得就夠后來的年輕人們學很久了。

注釋：

①滕維藻（1917—2008），江蘇省阜寧縣人。中國共產(chǎn)黨的優(yōu)秀黨員，著名教育家，著名世界經(jīng)濟學家，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教授，世界經(jīng)濟博士導師。1981年10月至1986年1月出任南開大學校長。

②薛寶琨先生在《侯寶林逸事》中記述“他告訴我，他說了一輩子相聲，有幾百段，而代表作不過二十幾段，在他心里認可的只七段。它們的篇名是《夜行記》《醉酒》 《橡皮膏》 《戲劇雜談》 《改行》 《三棒鼓》 《關公戰(zhàn)秦瓊》。”此次采訪時薛先生把《橡皮膏》說成《賣布頭》，但后面分別講述七段代表作品的時候還是介紹了《橡皮膏》，所以此處的《賣布頭》為口誤，為保存口述史原貌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