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只鷹

1.鷹中之虎

現(xiàn)存最大的鷹，又稱鷹中之虎，食猴雕。展翅達3米，體重6公斤，體長近1米。發(fā)怒時發(fā)冠直立，唳聲高亢。壽命30年，最長可達60年。

兇猛，因在叢林中常被猴子激怒，故捕到猴子后殘忍對待。我懷疑猴子也干壞事，比如傾覆鷹巢，砸爛鷹卵。最近的研究表明，食猴雕殺死猴子但并不吃它。

食猴雕一夫一妻制，兩年才產一兩顆卵。它有異常孤獨的性情，一生只求一侶，任何變故無法撼動。

產于菲律賓，為該國國鳥，又稱菲律賓鷹。這是我們時代還有可能見到的物種，下一世怕是難了。菲律賓鷹現(xiàn)存不到500對，更嚴格的說法是300。

地球上出現(xiàn)過的最大的鷹是阿根廷巨鷹，古生物學家根據(jù)化石還原，巨鷹張翅六七米寬，體重70公斤，據(jù)說可以捕食劍齒虎。它可以活100年。巨鷹生活在600萬年前，有人認為300萬年前仍然存在。它的滅絕是因為沒有敵人。

巨鳥之影，閃回在人類模糊的記憶中。西亞神話中有一只巨鳥叫因度古，又稱風暴之鳥，它甚至可以抓起大象。古印度有一只神鳥，它是地獄之蛇的克星，以巨翅挾持過月亮。我認為中國的鵬鳥，原型始于印度。

個人相信，人類見識過數(shù)不清的巨鳥。人類在它們的腹下一代一代生活，曾經(jīng)驚恐地躲避它們在地上的投影?！缓?，投影越來越少，幾乎沒了。

2.最大的鷹

人類有明確記憶的最大的鷹，是哈斯特鷹，新西蘭南島在它們羽翅之下。哈斯特鷹的名字，意思是“長有捕獵用鉤爪的鳥”。

它以今日早已消亡的恐鳥為食?？著B最高達3.5米，重250公斤。毛利人進入南島之后，人與鷹發(fā)生沖突，鷹也以人類為食。它從高空以時速80公里的速度俯沖而下，一爪插裂人類頭骨，或扭斷人類頸椎。至于叼走兒童，則是尋常之事。它因此又被叫做殺人鷹。

毛利人的神話里，它們的出現(xiàn)便代表滅頂之災。今日古生物學家研究，發(fā)現(xiàn)了哈斯特鷹食人的證據(jù)。

和動物界慣常的情形不太一樣，哈斯特鷹和其他鷹類都保持著雌大于雄的特點。雌鷹最大張翅3.5米，體重18公斤，身高1米。它的體重幾乎接近鳥類可以飛行的極限。雙肢強健有力，一蹬腿一個跳躍即可起飛。

哈斯特鷹滅絕于食物短缺：人類屠盡了不能飛行的恐鳥。人類對鷹的攻擊，也是次要原因。

大約500年前，人類能望到的天空，再沒有出現(xiàn)過哈斯特鷹。上上世紀有探險家稱，在南島捕捉了兩只巨大的鷹烤食，稱其味甚美。若有此事，也可能夸大了鷹的體積。一般認為哈斯特鷹不可能存在了，否則無法解釋幾百年的斷裂。

500年前，是公元1500年左右。這一年建立第一個日不落帝國的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出生。當年3月9日，葡萄牙航海家卡布拉爾率船隊遠征印度。中國是明朝弘治十三年。明孝宗朱祐樘在位。這位出身卑微、在萬貴妃把持的宮廷中被藏起來才免于死亡的皇帝，在史上有不錯的口碑，說他可與太祖成祖并提，而又比他們寬厚。孝宗仁心，幾乎不像是出自朱氏一脈。縱觀明朝276年，一直到歪脖子樹上的那位，狠毒刻薄皆一以貫之。

但此時的孝宗已進入晚年昏聵，或正從昏聵中驚醒和走出。他曾殺了一個玩弄權術的太監(jiān)，這太監(jiān)叫漢代名將的名字——李廣。他派人去李廣家搜尋天書——古代的皇帝老兒，一老就想長生不死，卻只搜到李廣作亂的證據(jù)。

沒有人對帝國之外的世界有什么興趣，世界，對明朝人來說荒漠而荒涼，不值當涉足。這么大的國家這么短的人生，應付個人日常和各種層面的國家事務，已耗盡人們的全部氣力。

沒有人知道天荒地老之處的大老鷹。連關心、好奇都不會，涉足前往，更絕無可能。你知道個鳥，有什么鳥意思？

公元1500年也有例外。當年，一個獵奇的人出生了。他后來在故事里進行了漫長的歷險，其中寫到一只金翅大鵬，還寫到九個頭的鳥。他叫吳承恩。

3.角雕

哈比鷹，美洲角雕，名字源于希臘神話人面鷹身的怪物哈耳庇厄，它負責將死人帶到冥王哈底斯面前。哈耳庇厄一出現(xiàn)，所有的食物便發(fā)出惡臭。

哈比鷹長著人臉。雨林土著人忌憚它，不敢冒犯，因為擔心被報復。印第安神話里，也有類似希臘神話那樣的死者禁忌。

角雕是猛禽，最大的鷹之一，展翅兩米，站立一米。雌比雄分量重一倍，接近20斤。除人類外沒有天敵。

雙爪握力達200斤，爪子可以包住成年男人的拳頭。爪長12厘米，刺穿較厚的鐵皮，不費吹灰之力。

這么大的鳥，飛動幾乎沒有聲音。它的目力驚人，在50米空中可以分辨地上爬行的螞蟻。

作為空中王者，一對成雕要統(tǒng)治20平方公里左右森林的疆域。雕把巢筑在40米高左右的樹上。每次產兩卵，150天孵化。有一顆卵成功，它就放棄第二顆不要了。殘忍而果決。大雕養(yǎng)孩子是很累的事。幼鳥四五歲左右才完全成熟呢。

巴拿馬以哈比鷹為國鳥。有人覺得它呆萌，起名傻雕，諧音傻屌。

這種鳥現(xiàn)在也不多。生物學家觀測到的野外巢穴，美洲僅40個。

4.鷲

漢語模糊，一切空中猛禽皆呼為鷹，或雕，小一點叫隼。其實有許多不屬于鷹。但鷲是。俗語里的座山雕便是指它，特指高山兀鷲。

一般而言，鷲頭部無毛。能飛到11000米高空，飛行能力可與之相匹的唯有天鵝。它的活動范圍達數(shù)千平方公里，能夠連續(xù)在空中飛行十小時。因太高，發(fā)生過禿鷲被飛機引擎吸入的事故。它在極高的空中，也常被人類誤認作路過的飛機。鷲犧牲鳴管換來飛行高度，叫聲只限于咕嚕和嘶嘶聲。所謂鷹唳九天，不屬于鷲。

鷲食腐肉，是人類畏懼它的原因之一。它聚集在天葬臺附近，終日等待著。曾有鷲因進食太多，以致飛不起來。

西語里鷲的本意是撕裂者。它能夠將龐大動物的尸體肢解開來。鷲很少主動獵食，專吃腐肉。它因此又被稱作草原清道夫。當啄食尸體，它的面部和脖子會變得鮮紅。在食物匱乏的時候，它也會捕食一些鳥類鼠類。

鷲做多巢備用。有說法稱，是為了讓巢中的細菌滅掉。鷲把巢穴弄得惡臭難聞，以為保護巢穴之道。它還排泄在自己腿上，用來取涼。

鷲生活在人跡罕至的荒涼地帶，以及更為荒涼的天空。至今不能找到鷲的尸體。它死在哪里？

據(jù)說禿鷲預感到死亡臨近，就朝高空飛去，向太陽翱翔，直到太陽和氣流將身體消融。也有人指出，禿鷲死前會飛往很高的山峰，最終被其他活著的同類吃掉。

瑪雅人遺留下來的文獻，記載了對鷲的恐懼：當鷲的飛影遮住了人的影子，死亡就降臨這個人。他們所指的鷲現(xiàn)在叫做王鷲，是一種羽毛鮮艷的鷲?，斞湃讼龊芫昧?，飛在他們頭頂?shù)耐斛惾匀伙w在人類頭頂。

鷲類比較特別的是胡兀鷲。古希臘悲劇作家埃斯庫羅斯死于胡兀鷲。空中飛行的鷲以為他的光腦袋是石頭，把一只大龜精準地拋下來。埃斯庫羅斯是個喜歡獲獎的作家，一生在雅典詩賽中獲過十三次頭獎。

胡兀鷲因頦下有一綹黑須而得名。在鷲類中，唯它不虧猛禽的威名。胡兀鷲不食腐，不吃肉，專吃骨頭。它會帶著獵物高飛，摔碎，等其他食腐類動物吃干凈，再去拾掇心愛的骨頭。它的喉嚨寬大，張開可達8厘米寬，可以輕松咽下骨塊。胡兀鷲也吃其他小型哺乳動物，或昆蟲、龜、蜥蜴。

胡兀鷲時常在高山地區(qū)，有意驚擾羊群或其他獵物，使它們跌落摔死，以取其骨。有過傷害兒童的記錄。人們痛恨它，在歐洲，一度捕殺它。意大利的胡兀鷲1987年宣布滅絕。近年因為得力的環(huán)保，以及人類有組織放飛動物園胡兀鷲以豐其類，胡兀鷲又多起來。

胡兀鷲和金雕出于爭食，或保護領地和巢穴幼崽，會空中廝殺。云南瀾滄江護林員見過，一只金雕、一只胡兀鷲，撕打著從高空墜落在河冰上。胡兀鷲不得動彈，金雕也摔暈了，爬起來搖搖晃晃試圖飛逃，被護林員捉住。

金雕基本無礙。胡兀鷲舌頭出血，缺了一塊。一只翅膀被啄傷。注射藥物之后，數(shù)天得以恢復，與金雕次第被放飛。

當今對鷲的認知大抵如此。后人會印證其中謬誤，斥之以妄吧。今日我們能讀到的許多古代志怪書，我想作者當時，都是一本正經(jīng)，凝重書寫。他們總結了他們時代對物種的認知。我一樣。

5.金雕

以一只金雕的視野掠過群山，該是何等的壯觀！

2020年元月元日，徒步五臺山，在北臺頂，在身體極度的疲憊中，我望到過空中游弋的大鷹，兩只。雖然高遠渺茫，但就體型和飛行之姿來看，我確定它們是金雕。今日回想，又記起2019年在故鄉(xiāng)的歷山，高不可攀的懸崖上飛舞的鷹影，也是兩只。應該也是金雕。

金雕占領北半球天空，盤旋在高山之中，草原戈壁之上。在海拔4000米以上仍有它的飛影。雪崩乍起之時，它以320公里的時速，展翅兩米，沖破彌漫的雪霧而出。

金雕并非金色，因陽光照射泛出金光而得名。古代，金是神圣尊貴之色。金雕的名字，已含有古人的至高贊美。

金雕有很多譜系，一般最大13公斤，體長可達1米，腿爪全部覆有羽毛。

它在高山峭壁之巔，以及空曠處的高大樹上歇息，或在荒山坡、墓地、灌木叢捕食。一般獨獵，或一對夾擊，偶見20只左右的大群聚捕較大的獵物。

運載能力一般不高，捕到較大的獵物時，就在地面上肢解，先吃掉好肉和心、肝、肺等內臟部分，再將剩余分批帶回棲宿處。

雕巢由枯樹枝堆積成盤狀，結構龐大，外徑近2米，高達1米。人說狡兔三窟，鷹巢更多，備用巢最多竟有12個，間距一公里左右。它是在最接近天庭的地方，構筑豪奢的宮殿。

金雕的壽命，不過二十年。馴養(yǎng)的略長。所謂鷹四十年一涅槃，拔羽鑿爪，重新生出，不過是杜撰胡扯。

金雕食譜豐富。它有自然界的制空權，空中地上，除了猛虎，無物可以敵它。它在空中擊亂鶴陣，擒殺丹頂鶴，白羽紛紛在身后飄零，疾如一陣落花。它在喜馬拉雅山堵截越山遷徙的候鳥，甚至自尼羅河而來的天鵝。雖然唯我獨尊，所幸并不貪婪，裹腹而已。頂多是在它的多個巢穴里儲備一點。

孵化出的幼鳥，雕帶回食物喂養(yǎng)，但首先喂最強壯的一個。這是雕界嚴酷的自然法。偶或發(fā)生壯幼雕殺死弱幼雕的情況。

雕能捕殺許多遠大于它的走獸，包括一些猛獸。殺羊，在山崖上抓住羊扔下摔死，殺狐，它從空中帶著加速度直沖而下，一爪就抓碎了狐貍頭骨。殺狼，常有大狼斃于爪下，有一只金雕，曾獵殺14頭狼。

金雕偶有傷人記錄。2017年7月19日報道，吉爾吉斯斯坦某女童與父母出席傳統(tǒng)活動，被一只金雕誤為獵物，險被挾走。

當鷹巢被傾覆，鷹雛失竊，金雕有不共戴天的復仇意識。仇恨加深記憶，不可磨滅，唯死方休。

最極端的情況，失雛的金雕甚至捕殺豹。以鋒利的爪子和喙在樹上肢解，啄食。我見到過這樣一個視頻。

在古巴比倫和羅馬，金雕皆為王者象征。中國北方民族有馴養(yǎng)金雕的傳統(tǒng)，用以捕獵，護羊群，也用以戰(zhàn)爭。據(jù)說金雕獵鷹始于公元940年，但顯然不止，唐朝軍隊里已有巨大的鷹存在，只不知是否有金雕這一品種。個人認為突厥、吐谷渾、吐蕃這些部族，都當訓有金雕，唐的鷹類多半自少數(shù)民族而來。

在新疆阿合奇縣，一位柯爾克孜族馴鷹老人說：“在古代，馴養(yǎng)一只好金雕捕獵，可以養(yǎng)活一家人?！蹦壳肮_克族金雕狩獵者僅存約400人。馴養(yǎng)金雕，成為艱難無法維系即將消亡的傳統(tǒng)。

金雕是人類冷兵器時代偉大的傳奇，它與奔馬一起，把天空和大地合二為一。時間忽然加速，所向披靡。

今日世界，意大利的巴里機場，為了驅趕狐貍等動物侵擾機場跑道，以及烏鴉等鳥類在空中的干擾，啟用過一只金雕做“帶刀侍衛(wèi)”，它名叫夏延。夏延是德國鳥，有一絲不茍的敬業(yè)精神。自它到來，機場鳥獸紛紛然逃回森林。它僅6個月大，已可抓起重達約18.2公斤的物體，相當于自身體重3倍。

6.鷂子

鷂鷹曾經(jīng)盤旋一代代人的村莊上空，不止以千年計。我生活的時代，不過四十余年，它幾乎已在所有村莊上空消失。這樣的事，人們反應是冷漠的。

我也想到想象的重要性。人類望著鷂鷹的飛影，發(fā)呆幾千年。于是終于有了飛機，有了命名鷂鷹的戰(zhàn)斗機……

鷂就是鷂子，鷂鷹。和蒼鷹很難分辨，只是體型小，僅相當于蒼鷹的一半多一點。兩者皆在森林空地活動。就兇猛程度而言，不相上下。

鷂子善于捕食飛鳥，故又稱雀鷹。麻雀，比它大得多的烏鴉和喜鵲，鴨子，雞，鴿子，斑鳩，都是菜。

鷂子有虎的捕食特點，潛伏，襲擊，迅疾，一擊致命。每小時可飛數(shù)百公里。連續(xù)一千多公里不間斷。飛行有力而靈巧，鼓翼與滑翔相間，能巧妙穿梭于樹叢。

鷂并不常在天空深處，而是在樹叢里。它能緊貼田野低空飛行，攏翅穿越籬笆上的空隙而過，不減其速，直奔獵物。它向下消失，再起飛時爪下已有一只鼠。

對于大的獵物，比如烏鴉，它的進食方式殘忍，直接摁在地上拔毛。兇猛和勇敢很難分辨，就像現(xiàn)在，人們常把勇敢與兇暴混為一談，把懦弱與善良混為一談。我要特別指出的是，大善若勇。因善良而勇敢，是真正的勇者。

我看到一個喜鵲遇難的視頻，喜鵲嘎嘎叫著。鷂鷹站在它身上，一下又一下地啄毛，很快一地鵲毛亂飛，喜鵲的叫聲仍未停止。是腹下的軟羽，我猜度那只喜鵲具有的疼痛，但沒有誰救它。喜鵲來了幾只，飛落前后，只能起到稍微的干擾作用，無法援手。另一個視頻里，鷂鷹捉到一只烏鴉，如法炮制。來了一大群烏鴉，黑壓壓摞上去。烏鴉得救了。

這情況很少。難能有雀在鷂鷹爪下逃生。

老鷹捉小雞，捉雞的很多是鷂鷹，而且不是小雞是成雞。雞存留著對鷂鷹恐懼的原始記憶，鷂影在陽光下閃過，雞便驚慌失措，有時嚇得傻掉，原地癱瘓不能動彈。

人類馴養(yǎng)鷂鷹狩獵，或傳遞軍事情報，由來已久。唐太宗有一次嬉戲心愛的鷂子，耿直哥魏征來了。太宗懼怕魏征寫諫書，趕緊把鷂子攏在袖里。魏征假裝不知，喋喋不休說了很久的話。他走后太宗拿出鷂子，已經(jīng)悶死。

可惜了好鳥。不過我對馴鳥沒有太多好感。鷂子，它本應該就是不馴的。

鷂鷹太快，很少有人有機會近距離觀察到它。當代有那么多國畫畫鷹，我猜許多畫家，一生都沒有研究過一只鷂鷹。

我有幸切近觀察到一只鷂子。它停留在九歲的昏暗記憶里，頑強不退，一日清晰過一日。是大雨黃昏，鷂子視線模糊，捕捉院里鐵絲網(wǎng)中的雞，爪子被纏住了。它原來這么小，雨淋濕后更小得可憐。它扭頭看我，目光清澈，凌厲，桀驁，穿透時光而來。

寫下這句話，我再一次感知到被那只鷂子的目光逼視。場景中有一只鮮血淋漓的手，手背被撕開，見了白骨。是伸手去捉的我的母親。她當時比我現(xiàn)在年輕。

鷂子是一個少年。堅忍，野性，敏捷，自然，不馴服。它穿過一生，在漸漸朽壞的皮囊之中，絕不改變。

一八年或一九年，春天，正當此時的花開時節(jié)。我連續(xù)見到鷂子，在果園的鐵絲網(wǎng)上。已經(jīng)風干，憑借羽毛和勾喙，利爪，我還是一眼認出它。黃昏的風吹動，花瓣紛紛，羽毛拂動，仿佛依然活著。

它讓我心魂搖動，肝膽若裂。連續(xù)一周，眼前不時出現(xiàn)這畫面。

然而它的神不死。鷂子代代相傳。鷂子是不死少年。

7.蒼鷹

光天化日，蒼鷹一擊而擒殺夜鸮。沒有打斗，白天活動不便的貓頭鷹毫無反抗之力，懵懂中已喪命。意識消失之時，它可能本能地丟出一串黑暗中的笑聲一般的鳴叫。幾千年以來，人們都認為那是可怕的聲音，聞者不祥。

鷹爪粗壯，強健，精準，一爪可插入獵物心臟，或擊碎頭顱。蒼鷹與鷂子的分別，除體型差異，便在爪子。后者像鐵絲，前者則是鋼筋。蒼鷹的尖喙鋒利，啄的最高速度是每秒22.5米。一爪刺穿胸膛，另一爪剖開獵物之腹，拔毛，飽食鮮嫩的心、肝、肺，剔除不能食用之處，帶回巢穴。有說法稱蒼鷹是愛潔凈的猛禽，可能是見到它把稍大的獵物摁到水里淹死。它甚至淹死水禽。

捕獵技能全面，集力量、速度和敏捷于一身，爆發(fā)力強，飛行中陡然加速。它在空中截殺飛鳥、在地面生撕雉雞，在水面叼起游魚，追趕和殺死望鷹影而拼命奔跑逃竄的強壯野兔，也徒步在灌叢追鼠。

蒼鷹鳴叫尖厲，高亢，洪亮，匹配荒原秋風的肅殺。一般所說的鷹唳，便是蒼鷹。漢語境所稱的鷹，老鷹，大老鷹，一般便指蒼鷹。老有尊意，比如老虎，老師，比如自稱老子，老娘。

蒼鷹是森林猛禽，善于隱蔽，除了遷徙季節(jié)，人少能見到它。它穿行于叢林如庖丁解牛。九天翱翔也罕見，那不是它喜歡的行為。高飛鳴叫，往往出于交合之樂。這么兇猛的鳥，交配只在幾秒內結束，想來令人耷然若喪。

蒼鷹枯樹，是畫境，也近實境。蒼鷹常在樹間。目光炯然，洞若觀火。它振翅剎那，便有生靈定大限。出爪幾無落空，狐貍，野雞，兔，鼠，或者鴉科，也在廣闊水面擒走野鴨。

斑鳩振翅，發(fā)出嘩啦啦聲響，蒼鷹起飛幾乎沒有聲音。張翅一米五，測試中輕而易舉穿過兩人中的間隙。

左牽黃右擎蒼，蘇軾的蒼當然是指蒼鷹。蒼是青黑的顏色。蒼鷹青壯時又稱黃鷹，再長色澤變深，稱青鷹。雌鷹比雄鷹顏色深。

蒼鷹壽命達四十年。閱歷極深的鳥，有可能積累并傳遞智慧。

漢語里對蒼鷹極盡贊美。它背負青天而俯瞰人間。鷹唯有在與犬連用時產生強烈貶義，仿佛有對不問良知的殘忍兇狠舉止的切齒之聲。

新疆，青海，西藏，皆有蒼鷹亞種。蒼鷹全世界十個亞種，中國有其五。

南方的蒼鷹，4月下旬遷往東北亞。群鷹的遷徙是壯麗的行程。

庚子年，無比艱難的春天來臨。關關雎鳩，鷹求偶的季節(jié)到了。

8.游隼

游隼鮮有失手，鮮有敗績。游隼捕捉了一只烏鴉，站在其上摁住拔毛。吃痛的烏鴉掙扎，居然翻身壓住游隼。鴉似乎愣了一下，趕緊逃跑了。

游隼翻過身來，沒有追擊。默默在地上站了一會兒。我們發(fā)現(xiàn)，它殘疾，只有一條腿。

眨一下眼，它不見了。

游隼是空中游俠，所向披靡。它仿佛專為天空而生。但游隼是個不大點的鳥兒，壽命也不比蒼鷹，只十六年。

它天馬行空，無所畏懼，獨來獨往。酷愛逆風飛翔，形同炫技。

游隼快如閃電，人類極少看到它，更看不到它的捕獵經(jīng)過。有一只綠頭鴨正在玩耍，忽然倒地斃命。攝影師放慢50倍速度才看到，一只游隼掠過，在綠頭鴨頭上拍了一爪。

鴨頭碎了。

游隼和鷂子、蒼鷹相像，體型大于鷂子，小于蒼鷹。但后兩者不屬于隼類。

游隼是世界上俯沖速度最快的鳥，達到389公里的時速。垂直速度遠大于直升機，直升機一般在250公里左右。游隼因此又被稱為動物界的空中子彈。

游隼結束俯沖時所承受的壓力可達25倍重力，是動物中最大值。

游隼腦袋灰黑色，從眼睛向下有一條粗黑髭紋垂直，頭至后頸一體，如戴黑盔。翅長而尖，呈三角。戰(zhàn)斗機模擬了它的翅膀。

游隼是鳥類噩夢。全球10000多種鳥，2000多種是它獵物，包括同科小型隼。發(fā)現(xiàn)獵物時它快速升空，占領制高點，鎖定目標，將翅膀收攏，自由落體之姿，從上至下，循螺旋線狀向獵物俯沖。它還在下墜的空中扇動翅膀加速！

它一小時內進行四次戰(zhàn)斗，四戰(zhàn)四捷。在高空一連兩腳，把兩只體型數(shù)倍于它的鵜鶘踹下天庭。鵜鶘垂直落下，跌向海灘，一踹已致命。第三次，它呼喚伴侶殺向一只金雕，巢穴在附近，不容他物威脅。那么大的金雕毫無辦法，只能依靠飛行本領閃避，在游隼斜沖伸爪時陡然翻身，腹部向上，躲開一擊。它保持腹部向上平行飛了一段，翻身逃離。第四戰(zhàn)，一條蛇靠近巢穴，穴中有幼鳥。這逃不過遠處剛結束戰(zhàn)斗的游隼犀利的眼睛，它趕回，一爪搗爛蛇頭。那么長的蛇，它一點一點吞下。蛇尾還在尖喙邊晃動的時候，它仰直脖子，脖子向上，垂直，再向后仰。它保持不動之姿有30秒鐘，像人類被食物卡住。它吃太快了。

游隼還有自然界罕見的才能，便是傳授雛鳥捕食技法。它是為了飛行進化到完美的鳥，但沒有進化到適應農藥劇毒的能力。

文明世界的鳥類研究機構，在包括游隼在內的許多猛禽腦部血液里，檢測出微量農藥。

有毒的化學物積累到獵物體內，再被游隼攝入，使它們卵殼變薄，孵化過程中極易破碎，最終導致游隼不育，雛鳥畸形，成鳥和雛鳥大量死亡。

一個視頻，錄下了卵殼逐一破裂時游隼的表情。它像是難以置信，偏著腦袋怔怔看。它踱了幾步，發(fā)出慘叫。它飛起來，空中盤旋，一陣陣的慘叫回旋。那是接近人類哭天搶地的一種聲音。意思大概是說：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可以這樣子??！

9.貓頭鷹

幾千年里，貓頭鷹的叫聲，是人一生的深刻記憶。臨死的恍惚中，仿佛又聽到鳴叫，于是知道可以死了。

很少有人在山野見到它。也絕少再有人聽到它鳴叫。它漸漸走入書本之中。在中國，它其實一直以書中的標本，一代一代以訛傳訛。固化的社會，排斥求知精神的文化結構形態(tài)，使人遠離科學精神。無人對貓頭鷹這一物種進行研究。

《詩經(jīng)》說玄鳥是商人的始祖，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何為玄鳥？有人說是燕子，后來又說是鳳凰，代表人物有郭沫若、聞一多等。最近的研究結果，傾向于認為玄鳥是貓頭鷹。婦好墓出土大量玉飾，喚作玉鴟鸮。鴟鸮是貓頭鷹的名字。

貓頭鷹又叫夜鸮，古人也稱之為怪鴟、鬼車、魑魂或流離。先秦時它有不好的名聲，莊子設喻就提到它。西漢起它完全成為邪惡的象征，著名的人物是通鬼神之道的賈誼，一個懷才不遇早死的文士。從他的事跡和文章來看，這個人的確是有才能的。即便不能說是人中之鷹，他也是人中之貓頭鷹。

魏晉文學家陸機著《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胡扯貓頭鷹長大后食其母，這在強調孝道的時代，為貓頭鷹一語定性。一直到明代，李時珍著本草，仍然一本正經(jīng)地寫下對貓頭鷹的驚恐。

我不知重述古人謬誤，有什么意思。那么算了，打住吧。

貓頭鷹晝伏夜出，飛行幾乎無聲。人對它畏懼，因為人是懼怕黑夜的動物。貓頭鷹是鳥類，卻長著人臉，人們由此想到怪物。作為一只鳥，它在黑暗里發(fā)出人一樣似笑非笑的鳴叫，難免讓人毛骨悚然。

鄉(xiāng)俗中，說貓頭鷹笑會死人，似乎的確如此。又說晚笑老早笑少?，F(xiàn)在認為，人死前會散發(fā)某種人所不覺的氣息，恰恰貓頭鷹可以嗅到，于是鳴叫。須知貓頭鷹的叫聲并非笑聲，唯有在求偶或其他興奮時刻才如此發(fā)聲。

最愛放聲大笑的一種，就叫笑貓頭鷹。它已于1914年滅絕。最后看到它的人是南坎特伯雷的布魯科科夫。

貓頭鷹現(xiàn)有130多種。大到雕鸮，小到倉鸮鬼鸮。倉鸮長著慘白的臉，的確嚇人。雕鸮白晝也活動，兇猛不怕人類，當幼鳥被騷擾時會作出攻擊。它也獵食雪鸮，有時吃農場的雞及狗。

一般所說的貓頭鷹，主要捕鼠。最多一夜可捕六七只。一只貓頭鷹每年捉一千多只老鼠。

貓頭鷹是色盲，犧牲對顏色的分辨來換取夜視能力。臉部羽毛成放射狀，形成一張大大的人臉，那些羽毛幫助它搜集聲納信息。

貓頭鷹的大眼睛固定在眼窩里，雙目向前，不能轉動。它依靠轉頭來觀察事物，頭部可轉270度。兩目視區(qū)重疊，有助于精準分辨距離。

貓頭鷹白天偶爾捕食，但顯然不及夜晚敏捷。白天休息時，睜一只眼閉一只。一只貓頭鷹被幾只烏鴉大白天逼住，只能自保而已。它在樹枝上棲息，竟被蒼鷹捕殺。

《周公解夢》稱，夢見貓頭鷹會丟孩子。未婚男子夢見，會娶一個好斗的妻子。莎士比亞的《尤利烏斯·凱撒》和《馬克白斯》中，貓頭鷹叫聲預示死亡。據(jù)說凱撒在聽到貓頭鷹叫聲后，說自己希望突然而死。今天見到一本叫《遺言圖書館》的書，一個醫(yī)生給自己量脈搏時死亡，死前說：“停了。”

與死亡和厄運聯(lián)系在一起的貓頭鷹，其實是可以親近人類的有愛的小家伙。有只貓頭鷹被救放生，多年一直堅持給恩人送死老鼠。

魯迅則說：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貓頭鷹?！?/p>

那些不知何故，在黑暗中發(fā)笑的夜鸮啊，我也應當為它作一首詩。

我親見過一只貓頭鷹，不止一次，或午或日暮。那個我像另一人，一個與我現(xiàn)在無關的少年。貓頭鷹蹲在村落之間荒僻土路邊的樹上。樹很矮，記得是松樹。我只有一次鼓起勇氣抬頭看它。它的確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路硬著頭皮走下去，脖子涼涼的。

（玄武，作品散見于多刊，獎若干，入選多種年選。有十余種著作。著有《物書》《臭蛋說：種月亮》《種花去——自然觀察筆記》《更多事物沉默》《明日不可測而我們仍然前往》等多部。）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