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的戲劇性演繹

蒲素平

虛構(gòu)的時光在綻放，有人忽略，有人追尋，“一朵花不緊不慢地開完一生 /寫滿字的紙隱藏了另一些秘密/月亮反復消滅著自己/時間總有新的目標，布滿每個角落 ”（《容易被忽略的 》）。詩人的任務是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時間的流動，發(fā)現(xiàn)萬物隱藏的秘密，但發(fā)現(xiàn)有時是幸福的，有時是痛苦的。因為有時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令我們慚愧甚至羞辱的事物，面對此，我們表現(xiàn)出了對世界的無力感。“我低頭，卻看見/螞蟻的腳下泛起了微塵”。冷冰的發(fā)現(xiàn)，在生活的細微之處，那些充滿詩意的、戲劇性的顫動。

寫作中，冷冰常常把視線放在語言本身，也就是說，詩人更重視通過詞語本身的指向來產(chǎn)生意義?！白钪氐囊黄~子落下 /掀起群山的波浪 /一滴水濺入我的眼睛 /模糊了眼前的生活”（《落日》）。一個詩人必須具有造型的力，使一個日常性的物體，在詩人筆下獲得新的生命，表達出一種新的可能性，讓語詞不斷產(chǎn)生更多物質(zhì)性和精神性?！扒镲L做減法 /比春風做加法的速度 /快 /雨后/風開始試刀子 /緊一刀，慢一刀 /一刀比一刀凌厲 /一片一片的葉子 /一樹一樹的葉子 /飛 /最后一片葉子 /是一只鳥兒 /收斂翅膀棲在枝頭 /抖”（《秋分》） 。秋分這個時間意義上專屬節(jié)氣的名詞，通過詩人的造型，而成為一個動詞，有了更深意義指向，一個“抖”字，使詩歌的翅膀突然收緊，開始向內(nèi)走，從物狀進入精神之中。這時候，詩結(jié)束了，令讀者不得不沿著詩的流水，逆流而上，向上返回，找尋詩人寫下的句子。還比如她在《詞的命運 》中寫道：“讓一個詞活 /找到它，讀出來 /讓一個詞自由呼吸 /要把它放進一個句子 /讓一個詞繁衍 /便集結(jié)它血脈上的無數(shù)個 /一滴水 /活在河流中 /一個詞 /活在另一些詞中，像人活在人群之中?！痹姼柙谀骋环N意義上就是發(fā)現(xiàn)和尋找，詩人就是用文字發(fā)現(xiàn)自己、尋找自己、表達自己、呈現(xiàn)自己。這首詩中，不過是用一個詞來代替一個人，而尋找的本身，或者說尋找的精神源并沒有發(fā)生根本位移或改變，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找到自己。一個詞的命運就是我們自己的命運，一個詞的消亡就是一個人的消亡。她的《草》《字》《白紙是黑字的道場》等等詩歌，無不呈現(xiàn)于此。從詩學語言上講，“我們生于語言，也必將死于語言”，自我的語詞使我們成為獨立于他人，成為那一個自己。給語詞賦予精神屬性，或者說語詞發(fā)現(xiàn)了萬物，語詞先于“物”存在。

語言生，萬物名。詩人的思想終究要靠語詞來呈現(xiàn)，但詩人的思想一定是駕馭著語詞出世，生活或者命運的慨嘆不能耽于事實的敘述。在寫作中，冷冰在發(fā)現(xiàn)的同時，又在后撤，有效的后撤給讀者留出更大的認知和闡釋的空間?！澳莻€蘋果被我從/果園摘回來 /一直在盤中打坐 /現(xiàn)在，它模仿我眼角的皺紋 /袒露心事 /我?guī)状文闷鸬蹲拥氖钟炙砷_ /無法改變的命運 /就這樣吧，互相面對，直到 /我們在各自的衰老中忽略了對方”（《蘋果的心事》）。詩人在無意義的抵抗中抵達一種對衰老的忽略，對時間存在的證據(jù)收集和表達。這是現(xiàn)代人精神中面臨的一個無法擺脫的困境，誰能和時間永遠相伴？詩中所建立種種物象，無不在這種困境中顯得無所適從，恰恰是這種無力感獲得詩學意義的審美。這一如她在《黎明反復演示著復活》所說：“在黎明里復活的事物 /表情輕松 /昨天傍晚閉起嘴巴的喇叭花 /在晨光中又笑得張開了嘴 /黑夜只是一場虛驚 /所有的埋沒都是虛擬，如云霧下山又散 /但，一定有些什么消失了，不再回來 /否則，狂風、大風、微風不會一遍又一遍翻檢 /那些潛伏在我心里的恐懼 /怎么會一直跟隨 /自從我開始留戀人間的事物 /它們生長得越來越瘋狂。”黎明在反復演示著復活，時間的永恒和生活的荒誕在風里一遍又一遍翻檢，詩人通過內(nèi)心強大的詩意，來抵抗這一切，并由此成為一個內(nèi)心透明的人，也只有內(nèi)心透明的人，方可寫出透明的詩，黑夜不過是一場虛驚，昨晚閉起嘴的喇叭花，在晨光中又笑得張開了嘴。

冷冰是一個對世俗人間有著高度洞察力的詩人，在我多年的認識中，她一直是一個多向度的存在者，詩歌、散文、戲劇，游刃其間，一個把文字當成道場的人，一個透過生活表象進行精神探究的人。她像一個命運的刺客，又像一場劇的導演，不斷撕破生活的本想，給我們另一個層面的啟示。“清晨的草葉坐滿露珠 /入夏之后，它們每天都來 /坐到太陽升起，集體消失 /去了哪里？第二天幾點又來？ /我無從知曉 /今天早晨，一只螞蟻在草葉間奔走 /像一個人迷失于城市立交橋 /也許它是我的同路人 /都在尋找每天失蹤的事物 /最好，它也是出于好奇 /不為責任或者他人完成使命 /這樣，我們的相遇才有發(fā)展的戲劇性”（《草地戲劇》） 。語詞干凈，清澈，有著極好的內(nèi)在張力，語詞中隱隱透出古典的氣息，又迸射出自然主義的光芒。這既是一場對時間和命運的敘述和討論，又是一場對自然萬物悲憫的精微探幽，使中國古老的漢語的頌唱和質(zhì)疑，內(nèi)斂和爆炸得到了清晰柔美的統(tǒng)一展示。

或許，這就是冷冰詩歌的藝術(shù)特色，使她漸漸走進大眾視野，而又區(qū)別于眾多詩人的魅力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