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需要故鄉(xiāng)而不是故鄉(xiāng)需要你

2007年2月16日，農(nóng)歷大年廿九，我在不屬于我的小屋里，在海爾手提電腦前，敲打鍵盤寫下這第一句“看一個人回故鄉(xiāng)，喜氣洋洋，他說他的故鄉(xiāng)在魯國”，當這首15行詩作完成時，我淚流滿面，這已經(jīng)是我到異鄉(xiāng)的第四個春節(jié)了，這四個春節(jié)，我都沒敢回鄉(xiāng)過年，當初毅然決然辭去工作、拋家別女北上的我，自感活得并不如意，便也如項羽一樣不敢見家鄉(xiāng)父老，獨自茍活于京城一隅，視每個節(jié)日為懲罰。

我至今回憶不起何以會將這首詩取名為《父母國》，我所能確證的是，此前對“父母國”的出處并無印象，以至于我一直認為自己是這個詞的發(fā)明者。直到2014年我從郵購自晴朗李寒書店的《中國歷代女子詩詞選》（周道榮、許之栩、黃奇珍，編選，新華出版社1983年8月）中讀到唐代梁瓊《昭君怨》：“回看父母國，生死畢胡塵”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我和古人靈感重疊了。2014年12月30日，在母校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組織了一場題為“安琪詩歌朗誦會暨2015年迎新詩會”上，我又從王朝華教授的發(fā)言中獲悉，“父母國”一詞始自孔夫子之言“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這才明了，“父母國”的來歷竟如此不凡。我開始懷疑是否自己曾讀過孔夫子此言而在心里的某處刻下烙印，一待時機成熟，此詞自行躍出。

今天，以《父母國》為書名的詩集獲得第五屆“美麗島”桂冠詩集獎，欣喜之余我更多的是慚愧和惶恐，我知道這篇獲獎感言將不可避免地與我的父母我的“國”（也就是故鄉(xiāng)）有關，而無論從哪個角度，我都不能算是父母的好女兒，也不能算是故鄉(xiāng)的好孩子。

當我一次又一次回望，以2002年為界，我迄今的人生已截然劃為前生和今世兩個時段。那條前生的河上漂流著我33個春秋歲月，如同小地方的每個女子，我平淡無奇地出生，我出生時不曾有過唱歌一般的啼哭或彩云環(huán)繞的異象，在那個農(nóng)歷正月初八，我老家漳州民俗中祭拜天公的日子，我的母親挺著結實的大肚子，從容地操持完祭拜儀式后頓感腹部陣痛，在父親同樣從容的自行車運送中來到簡陋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就這樣無叫無痛產(chǎn)下了我。那年她21歲。這個傳說中的老三屆優(yōu)秀生因為學業(yè)太過優(yōu)秀而被學校阻止參加中考，連同年段其他50位同學直接升到高中部，預備讓他們沖刺高考為學校爭得榮譽。這個美好而合理的規(guī)劃在“文化大革命”這個史無前例的殘酷現(xiàn)實前遭遇滅頂?shù)臑碾y，至少對我母親是如此。在她剛讀完高中一年級的上學期后，她被迫終止了她的讀書生涯，此生再無進入學校的機會——為了躲避上山下鄉(xiāng)，她迅速嫁給了在當時極為體面而尊貴的工農(nóng)兵之兵——我的父親，并于次年產(chǎn)下了我。這是母親一生的傷痛，因為過早結婚生子，她被捆綁在了家庭這條船上，并在苛刻的婆婆和具有諸多壞習性的父親的雙重擠壓下而一生抑郁。作為家中的長女，我?guī)缀趵^承了來自父親和母親身上的所有短處，而把他們的長處逐一摒棄。

我的第一個毛病是激烈、極端，這使我的身心時時處于燃燒狀態(tài)，在別人可以忍得住的本來可以自己熄滅的火星，在我就必得燃成無邊無際的烈焰。眾所周知，火焰燃燒最先燒到的是火焰本身，我就這樣經(jīng)常燒得傷痕累累。在福建，我寫了百余首長詩就是火焰燃燒的明證，啊，那瘋狂的三年，1999年至2002年，我日日被詩歌的烈火焚燒著，幾乎是超常發(fā)揮地敲打著電腦，我處于火焰不講道理的燃燒中，那種燒進一座大樓燒進一個城市的燃燒，這就是我極端激烈性格的火焰式寫作。在漳州薌城區(qū)文化館那段悠閑的看得見余生的日子里，我知道我的一生會在元旦、春節(jié)、元宵、三八婦女節(jié)、五四青年節(jié)、六一兒童節(jié)、七一黨的生日、八一建軍節(jié)、十一國慶等一臺又一臺晚會的串臺詞的反復撰寫中度過，內(nèi)心感到十分焦慮。不行，我得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它一定不是我現(xiàn)在的世界。于是我走了，決絕的不留一點后路地走了，身無分文地走了。若非被極端激烈的魔鬼附體，誰能如此？

我的第二個毛病是分裂，所有的反義詞都能在我身上找到存活之處。在有的詩友筆下，我活潑，張揚，高調；在另一些詩友筆下，我羞澀，安靜，低調。兩個我都是真的我，但我更想當后面那個我，那個羞澀、安靜、低調的我，譬如現(xiàn)在，我在撰寫獲獎感言的現(xiàn)在，我知道我是后面這個我。一旦我關上電腦，走到外面的世界中時，我可能又變成前面那個我。

我分析造成我身上分裂的原因主要來自于我的第三個毛?。罕ж?。抱負這個詞放在男性身上會被視為褒義的“進取心”，但放在一個女性的身上就會被稱之為“名利心”——性別歧視無處不在啊。我承認我確實從小就立下志愿“這一生不想平平庸庸地過”，并為此執(zhí)著努力，但我對詩歌的熱愛也是真誠的，這真誠使我得到厚報。當我在2001年敏銳地看到詩歌史上有這么一個空白點，即一批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沒有參加過第三代詩歌運動的詩人有被之前的第三代、之后的70后雙重遮蔽的可能時，我和一幫同樣看到的人一起喊出了“中間代”。2002年我離開家鄉(xiāng)到北京，可以說與這個命名的成功帶來的膨脹感有關，那一年，我以為我做出了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么大的成就是我扛不住的，我也許會為此而喪命。我得在喪命之前離開老家外出看看，這就是我來到北京的真實心理，因為荒誕，我很少在文字中提及。好在上天垂憐，只讓我在北京吃吃苦頭，沒有真的要我命，我便跌跌撞撞地開始了我在北京的另一個生命。

我把我到北京的2003年視為我的重新出生，我自己生出了自己，但，是在詩神的眷顧和喂養(yǎng)下，一路成長，今年我13歲了。在北京的生命一切都是新的，詩歌寫作自然也是新的，我已全然忘卻漳州時期的詩寫種種，有時回頭讀漳州時期的那些長詩，竟然相見不相識，不敢相信那些不按章法的語句構造、那些叛逆的反現(xiàn)實的思想是曾經(jīng)的我所寫的？！啊，一切都過去了，重新投胎北京的我從無憂無慮的生活中一落地便面臨著生存的種種困難，所有的親人都留在前生，我必須自己一個人面對北京此生，那么就這樣了，路是自己選的，也就必須自己走，北京十年，我的詩記下了這一切，它們都在詩集《極地之境》里。

2015年初，我看到大陸許多詩人都在臺灣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出版詩集，便詢問臺灣詩人楊小濱出版事宜，得其推薦，我的《父母國》終于于同年9月正式出版?！陡改竾房梢哉f是長詩選《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和短詩選《極地之境》的精選本，精選了我創(chuàng)作于福建及北京時期的長短詩近百首，所涉題旨均與故土親人和故鄉(xiāng)風物有關。事實上我并不是有濃厚故鄉(xiāng)情結的人，我從小就想離開家鄉(xiāng)，我曾寫過“一個沒有離開家鄉(xiāng)的人你能說他/她有故鄉(xiāng)嗎？我以為沒有?！痹陂L詩《失語》中，我自我鼓勁般地說道“漳州，漳州，我很可能就要背井離鄉(xiāng)”，時在1999年，距離真正背井離鄉(xiāng)還有4年。

建制于唐垂拱二年（686）的漳州文明開發(fā)時間委實較晚，沒法像中原、西北那樣滿目皆是古典書中走下的地名。2010年我曾應邀到山西屯留縣采風，一路上看到的地名使我特別驚訝，我一一把它們記錄下來：張店鎮(zhèn)、麟絳鎮(zhèn)、上村鎮(zhèn)、李高鄉(xiāng)、西賈鄉(xiāng)、河神鄉(xiāng)、路村鄉(xiāng)、漁澤鎮(zhèn)、豐宜鎮(zhèn)、吾元鎮(zhèn)、余吾鎮(zhèn)，這些撲面而來的長者模樣的地名一次次考驗著我的歷史想象力。對比我的故鄉(xiāng)漳州市所轄各縣市地名：薌城區(qū)、龍文區(qū)、龍海市、南靖縣、平和縣、漳浦縣、云霄縣、東山縣、詔安縣、華安縣、長泰縣，真的太過“新時代”氣息，太缺乏遠古感和經(jīng)典味。時至今日，我依然為我出生在漳州這個文化底蘊稍遜的南方小城而遺憾，倘若有來生，我不會希望再落到漳州這片土地上。但今生，我唯一擁有并只能擁有的故鄉(xiāng)是，漳州。

之于故鄉(xiāng)，我不是一個忠誠的孩子，我時時想著并最終逃離了故鄉(xiāng)。之于父母，我也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我自己毀掉了能給父母帶來體面榮光的一切：文化館干部，區(qū)政協(xié)常委，市管專業(yè)技術人才，漳州市作協(xié)副秘書長。說起來我的父母也不是常規(guī)意義上的和美夫妻，從我記事起，他們就一直爭吵個不停。我的成長是一個愛的缺失的成長，造成的后果是，今日的我面對親人竟不知如何表達愛與關懷。我痛苦于這種無能但無能一直無能著，也只能任其自然了。有一年春節(jié)，重讀《史記》后記，讀到“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時，我仿佛找到了自我解脫的鑰匙，不知不覺拿司馬遷來比擬自己，我希望我也能“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

多年以前我還在薌城區(qū)文化館時曾參與當?shù)亍傲终Z堂紀念館”的籌建工作，時為漳州市作協(xié)主席的小說家青禾先生發(fā)言中說了一句話，再偉大的人物最后也只能由故鄉(xiāng)來認領。你和故鄉(xiāng)的關系從你一落地開始便已注定，無論你愿不愿意。你可以拋棄故鄉(xiāng)，但故鄉(xiāng)不會因為你的拋棄而有所損缺，故鄉(xiāng)永遠不會缺少一代代人的出生與成長，人到中年，我方明白，是你需要故鄉(xiāng)而不是故鄉(xiāng)需要你。

但我確確實實已失去了故鄉(xiāng)。所有離鄉(xiāng)背井的人都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在《秋天回鄉(xiāng)》一詩中我如此寫道“她迷失在故鄉(xiāng)拆了又建的樓層間恍然已成故鄉(xiāng)的/陌生人”于是我抱緊阿多諾的名言來寬慰自己—— “對于一個不再有故鄉(xiāng)的人來說，寫作成為居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