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躍華
小時候,我和大頭、三毛最好,我們一塊兒長大,一塊兒上學。上學時要路過一個渡口,下雨了我們就到渡口邊的草棚躲雨。草棚只明子一個人住,他三十多歲,是個瞎子。
大頭常到渡口后面的玉米地里拉屎,有一次離上課時間只剩下二十分鐘,大頭還沒拉完。我們急得拔腳就走,直到校門口才見他滿臉通紅邊跑邊揉屁股,我們問他,是不是被蛇咬了屁股?
大頭咧咧嘴,罵了句粗話,說肚里沒油水,屎拉不出來,干巴巴的。
我們都有同感,肚里沒油水,一個月也吃不上一次肉,主食都是山芋干、粯子、糝兒,哪樣不糙?
放學回來,路過渡口時大頭還忘不了早上的事,苦著臉問我,豆芽你說,我們隊里誰拉屎拉得最快?
我和三毛望望后面的玉米地,再望望明子的草棚,想了想說,明子。
大頭一拍大腿,我也這么想。
明子一個人過,他吃派飯。所謂派飯,就是全隊輪流一家吃一天,十年前他父母死了隊長就這么定的,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我們推開明子的門,明子正在打毛窩。毛窩是一種草鞋,用蘆花夾著布條打成,冬天穿上去特別暖和。明子每年都要給全隊的人打一雙,不管男女老少,包括出嫁到外地的女子。
大頭問,明子,你拉屎拉得快嗎?
明子正在搓繩,他停下手,也許想不到大頭會問這個問題,愣了愣,但還是搖了搖頭。
我說,你天天有好的吃,肚子油水足,咋拉不快?
明子臉上有點不好意思,抬頭朝我們笑笑。他的臉很瘦,巴掌大,但很白,兩個眼珠兒一動也不動,嘴邊有幾根黃黃的胡子。他說,我看不見燒火,一次煮粥把棚子燒著了,老隊長從此便不讓我煮。多虧了全隊的好人,個個照顧我。
三毛嘟噥道,豈止個個照顧你,你輪到哪家哪家不弄好的你吃?隊長會計都不如你。
三毛的眼里滿是羨慕。
我和大頭也咂了咂嘴。
回家的路上,三個人誰都沒有說話。走了一節(jié)田遠,大頭才猛一拍頭,晃著兩只燈泡似的眼睛說,想起來了,怪不得上次王三家推遲一天賣豬,原來明子第二天才輪到他家。賣豬要請人抬到城里收購站,明子跟著抬豬的人沾光,既吃上了大肉,又吃上了大魚。
三毛搔著頭,他瘦、矮,頭發(fā)黃巴巴的,豎在頭上,像是營養(yǎng)不良的荒草。他接話說,上次他三叔家砌灶,恰巧明子輪到他家,烘灶要有“六大碗”,那一天他親眼看見明子嘴上吃得油光光的,像抹了一層油。
我也想起來,隔壁小勇的舅舅來走親戚,小勇媽特意跟秀秀家對調(diào),讓明子先到他家吃飯。那天小勇媽特意殺了家里唯一的一只公雞,那公雞養(yǎng)了五年多,小勇拿雞毛換了一塊碗口大的斫糖。
我們嘆息,我們天天吃山芋干、喝糝兒粥,清腸寡肚,像吃了生蘿卜似的,上午三泡尿一撒便前心靠后背,十點不到肚子便餓得咕咕叫個不停。
轉(zhuǎn)眼間蘆花開了,蘆花都是深秋后才開,西北風刮起來,蘆花便開始伸出頭來,一點點,一叢叢,一片片。風一吹,一夜間全成了雪白的一片,夢境一般。蘆花村成了蘆花的世界。
明子這時候開始忙碌起來,他叮囑大人們幫他把蘆花穗收起來,扎成一把把交給他。明子將它們捶扁、捶軟,然后扎成一束束,掛在墻上留著打毛窩用。
我們羨慕明子天天有派飯吃,但漸漸地,心頭卻暗暗爬出一個斗大的問號,明子又不出工,憑什么給他派飯吃?難道就因為他幫每人每年打一雙毛窩嗎?
我們都問過我們的父母,我媽說,明子是個瞎子,不給他吃難道讓他餓死不成?大頭的爸當過干部,知道得多,他說明子媽死得早,他爹擺渡,人緣好,隨喊隨到,從沒誤過別人的事,還救過不少落水的尋短見的。三毛知道得更多,明子的爺爺當年送解放軍過長江,三天三夜沒合眼,回頭還抓了兩個國民黨特務。
然而,這些對我們來說都是太遙遠的事了,而且與我們沒有任何關系。
一天放學后,大頭叫我去幫他捉蟲子,他媽布置的任務,大青蟲專門吃菜葉子,三只一天能吃一棵。大頭拎著一條大青蟲說,豆芽,你說明子像不像這大青蟲?
我有點納悶。大頭憤憤地說,大人們說多個青蟲吃個菜,明子明明就是一只大青蟲,他吃了我們家好吃的,我們不就少吃了?
三毛也來了,黑著臉,一句話也不說。我和大頭喊他也不理。我們還以為他又挨了打。經(jīng)不住我們問,三毛才氣鼓鼓地說,不是嗎,明子來了好吃的就輪不到咱了,今天明子派到我家,我爸專門到魚船上買了一條魚,但吃飯時我媽卻把魚肚子全搛給明子,我只得到了一個魚頭。我想再搛,被我媽一下子把筷子打掉了,最后只搛了一個魚尾。
我說,魚頭好吃,魚尾活勁。
三毛呸了我一聲,鳊魚頭,銅板大;魚尾全是刺,差點卡了喉嚨。
大頭問,明子呢?
三毛高了嗓門,他嘴上說不吃了不吃了,但所有搛過去的魚都被他吃得干干凈凈。更令人吃驚的是,他居然不會卡,所有的魚刺都被剔出來,丟在桌上。
我責怪他,你為什么不去搛?魚肚子正反兩面呢,他吃一面你也吃一面,魚是你爸買的,憑什么不讓你吃?
三毛搖著頭說,我媽兇。
三毛的話勾起我的回憶,我想起來,今年中秋節(jié),我爸從供銷社買了一只月餅,明子正巧輪到我家。敬過月光,我爸拿刀切月餅,按照以往,我們弟兄三個只要分成三份就行了,可今年不同,我爸硬是把茶碗大的月餅切成四份,也就是說明子也有一份。我們都不服氣,月餅是小孩吃的,明子三十多歲了,還跟我們搶著吃?
大頭問,明子吃了么?
我沒好氣地回,怎么不吃,開頭還說不吃,但我爸讓他吃,他便吃了,一粒芝麻也沒留下。
大頭咂巴著嘴嘆了口氣。
大頭瞪起他那兩只金魚眼,憤憤地扔下籃子,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嚷道,七月半生產(chǎn)隊里分公雞,一家一只,我抓到了那只最大的蘆花雞,回家一稱,二斤六兩。那天明子也正好派到我家。我媽把公雞剁了二十六塊,中午吃飯時我媽先后給明子搛了六塊,包括兩個雞大腿。我只吃了兩塊雞肋和一只腳,我們家一共七個人,我媽為什么要搛六塊給明子?即使平均,一個人也只夠三塊多一點。
我們?nèi)齻€人的臉都拉長了,像三根苦瓜。
我們的心里開始不平衡起來。
我們無心再去捉蟲子,無聊地踢著腳下的石子,大頭穿的單鞋,用力太猛,不小心踢痛了大腳趾。望著大頭齜牙咧嘴的痛苦樣,我突然想起了明子給我們打的毛窩,眼前突然一亮,拍著腦袋說,咱們是不是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明子給我們打毛窩,不就是想換我們的好吃的?
大頭和三毛立即恍然大悟過來,但隨即又扳著手指頭算賬,如果這樣,我們可不就吃虧了?打毛窩的蘆花不值錢,他卻一個月要在我們家吃一天,我們劃算么?
三毛尖起嘴,我看這毛窩也不怎么樣,又粗又笨,書包里都裝不下,而且穿上它沒法踢毽子、斗雞,拔河腳下打滑,瘋丫頭花小玲直笑我們土,像解放前的農(nóng)民。
大頭負氣地說,從今以后我再也不穿毛窩。
三毛附和,我們都不穿他的毛窩,他還好意思搶我們的吃?
但不穿要有理由,大頭和三毛催我出主意,過去遇到難事他們都聽我的。
我把他們拉到一邊,耳語了一番,他們不約而同地豎起大拇指,學著電影《地道戰(zhàn)》里的偽軍司令贊道,高,實在是高。
次日,我們?nèi)齻€都跟父母說,這毛窩我們再也不穿了,一只大一只小,腳指頭都磨出了幾個泡。
我媽第一個懷疑,以前你不是說這毛窩暖和,怎么沒聽說會一只大一只小呢?
我把毛窩給我媽看,真的一只大一只小。
我媽納悶了,全隊人的腳碼明子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腦子靈光得很呢,就連哪個小孩的腳一年長多少都拿捏得八九不離十,怎么會打出一只大一只小呢?
我媽事多,自然不會把毛窩這種小事放心上。大頭回家被他爸罵了句放屁也沒了下文。三毛媽更是理也不理,不穿拉倒,凍死你。
我們理直氣壯起來,我提議,把毛窩還給明子。
我們?nèi)ミ€毛窩時明子正在家里搓繩,打毛窩需要好多繩子,有粗有細。明子的兩只手很白,很瘦,完全不像我們父母的那般黑,那般粗。他的兩只手掌心相向,上下來回搓動,手中的草便變成長長的細繩子。
我把手上的毛窩扔到明子腳邊,嘟著嘴說,你打的毛窩一只大一只小,腳磨了幾個泡,路也不能走,我再也不穿這毛窩了。
大頭和三毛學著我的樣子也把一大一小兩只毛窩扔過去。大頭的扔左邊,三毛的扔右邊。大頭還特意把腳伸到明子面前說,你看看,我這兩個腳指頭都擠紅了,體育課都不能上。三毛更是一瘸一拐地在明子面前走了兩圈,雖然明子肯定看不到。
明子停下手,嘴張得大大的,能塞進一只雞蛋,怎么可能呢,豆芽的腳最大,38碼;大頭呢,比豆芽的小一碼;三毛的最小,有點歪八字,還平足板。
明子說完后還補了一句,以前我還說過三毛當兵體檢恐怕難過關。
三毛才不理他呢,拍拍地上的毛窩說,三雙毛窩都在這兒,反正我們不要了,不管體檢過不過關。
明子顯然有點著急了,撐著桌子站起身,咋出的這個問題,我怎么昏了頭把你們的尺碼弄小了?你們冬天里沒毛窩穿不冷么?
怎么不冷?大頭冷冷地說,我們只有單鞋穿,下雨下雪天還舍不得穿,只能光著腳,回家腳都凍僵了。
明子拿手不停地搔著頭,他那發(fā)黃的頭發(fā)被搔得東倒西歪,亂草一般。搔完頭又圍著桌子轉(zhuǎn),像沒頭的蒼蠅。
我和大頭、三毛偷偷地掩著嘴笑,但又不能笑出聲。
明子蹲下身,把地上三雙毛窩攏過去,邊攏邊說,我重新給你們打,五天后來拿,這次保證你們滿意。
我們?nèi)耸掷直谋奶吡?,剛走出一?jié)田遠,大頭便挺胸昂首唱起了歌,唱的是剛學會的《打個勝仗哈哈哈》,打個勝仗哈哈哈哈哈,莊稼老頭兒笑掉了兩根牙,今天一仗打得真漂亮,嗬嗬嗬嗬嗨哈……
我們放學路過明子家時,故意停下來往里瞅,看他是不是在打毛窩。我們想明子肯定會后悔的,你把我們的毛窩打錯了,不重新打下次還好意思到我們家吃飯?還好意思比我們吃得好?但明子不是在搓繩就是在捶草、撕布條,始終沒動手打。我想,三雙毛窩起碼要打五六天,還要起早掛晚,到時候打不出可就說話不算數(shù)了,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算數(shù)要掉下巴的。
我們要看明子的笑話。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一直到第五天,一放學我們便往明子家奔,明子說好了五天的,今天是最后一天。然而,離他家還有一節(jié)田遠,便聽明子倚著門喊,豆芽你們過來。
我們納悶,明子真的打好了?明明沒有看見他打。然而,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三雙齊齊整整的毛窩,但一看,又不是新打的。明子拿出最邊上的一雙遞給我,然后再分別把另兩雙遞給大頭和三毛。等我們手里抓著毛窩了,他又咳了一聲,提高嗓門說,不要弄錯了。
我們愣在那兒。
但很快,我們便像癟了的皮球,一下子癱了。
原來,我們的計謀被明子識破了,為了捉弄他,我們每人換了一只毛窩,三個人的腳不一樣大,換下來就全變成一只大一只小。
我們想溜,但明子很快伸出手來拉我們。他先拉住我,接著又拉住大頭和三毛。我們想掙也掙不開。明子板起臉,要我們坐下,拿手在桌上篤篤地敲著教育起我們來,小孩要誠實,你們的老師平時是這樣教育你們的嗎?我們從沒見過明子這般嚴肅過,他的臉像塊鐵板,眉頭打著結(jié),如果戴上眼鏡準像從不會笑的汪老師。
明子挺著身子,我們從未見過明子站得這么筆直過,他的手指頭很尖,他拿手從我們面前劃過,古人說小時偷針長大偷金,這個故事你們聽說過嗎?人的品行是從小養(yǎng)成的。
臉上最先掛不住的是我,因為這個主意當初是我提出來的。我不滿意明子這教訓人的口吻,粗著嗓門說,你是說我們不誠實?教育我們,我們有爸媽,有老師,輪不到你教育!告訴你,我們?nèi)齻€在學校都是三好生,還是班干部。
明子不緊不慢,但聲音里透著威嚴,我看你們這三好生不過硬,什么時候我要去找你們老師。
大頭犟脾氣上來了,找就找,怕什么?有本事你去!
三毛膽子小,趕緊拉了我和大頭出了門。我們一口氣跑出三節(jié)田遠,氣喘吁吁停下來,三毛還抹著滿頭大汗說,萬一他真的告了狀那還得了?
大頭說,他是個瞎子,能摸到學校嗎? 隊里的人家他熟,那是他走多了,到學校要過橋,他過得去?不會從橋上掉下去?
我們上學要過一座橋,那橋沒有欄桿,搖搖晃晃的,刮大風只能爬過去。明子憑什么敢過橋?他說這話不過是嚇嚇人而已。
但很快,三毛又說,要是他不告訴老師,告訴我們父母怎么辦?
我們都是聽話的孩子,從不敢撒謊,很少惹父母生氣,如果有人去告狀,肯定少不了一頓打。我媽脾氣壞,手上勁又大,一巴掌下去就是一個紅印;大頭媽悶,罰跪,一跪就是大半夜;三毛爸更絕,專愛拿他的長煙桿打人,三毛上次挑豬草只顧找知了殼,天黑了還沒挑滿一籃子,回去被煙嘴磕出兩個泡至今還沒消。
我們又開始擔心起來,明子真的找我們父母告狀,那可怎么辦?
怎么辦?想想餿主意是我出的,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我咬著牙,惱羞成怒地說,我們就報復他。
怎么報復?
大頭嘴快,那不簡單,我們就在渡口后面的路上挖個陷阱,他天天要到屋后的茅坑拉屎,一腳踩下去不摔個四腳朝天?我們剛看過電影《地雷戰(zhàn)》,大頭說,再在里面加些人屎、牛屎、狗屎,哈哈,大頭未說完先咧開大嘴笑了,露出兩個大虎牙,又尖又白。
我說,弄個馬蜂窩扔到他家里,他看不見馬蜂,馬蜂看見他,蜇他個鼻青臉腫,蜇他個人仰馬翻。上次我被馬蜂蟄得眼睛腫成一條縫,看人都小了一半,竟把汪老師看成三毛。
三毛會捉蛇,他說弄條死蛇掛到他門上,他伸手一摸,軟塌塌的,怕要把魂嚇跑了。三毛笑得東倒西歪,仿佛他已經(jīng)看到明子被蛇嚇著了,嚇得魂不附體,嚇得尿濕了褲子。
我們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我們寧可繞道多走三節(jié)田,也不從渡口明子屋后走。
我們密切關注著我們父母的表情,我們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再也不敢惹他們生氣,放學回去更是早早地挑滿一籃子豬草,而不是像從前那樣貪玩。我還主動把家里的兩只水缸挑滿水,還第一次幫我媽打掃了豬圈。
還好,幾天過去了,風平浪靜,我們擔心的事終究沒有發(fā)生,這讓我們長舒了一口氣。
進入臘月,生產(chǎn)隊里開始做豆腐。農(nóng)村里三樁活兒最苦,行船、打鐵、磨豆腐。西頭的王二跟著師傅磨豆腐,他師傅是鎮(zhèn)上的,負責點鹵等技術活。王二磨了一夜豆腐,上午剛回家睡覺,老婆便跟他吵起架來。兩個人都是犟脾氣,吵著吵著便動了手,兩個人從院子里打到圩上,再從圩上打到曬場上,打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王二的臉被抓破了,鮮血直流。王二的老婆披頭散發(fā),口吐白沫像螃蟹,邊尖叫著邊拿鐵叉戳王二的褲襠。
大人們拉勸,我們?nèi)タ礋狒[。眼看著中飯時間到了,我們遠遠地看見一個人正朝王二家走去,不用說,那是明子??山裉烀髯映缘贸膳娠垎??這兒打得熱火朝天鬼哭狼嚎,誰還會給你弄飯?我們?nèi)齻€人停下了腳步,望著圩下的明子。只見他一個人站在樹下,孤零零的,手里抓著的竹竿也軟塌塌的,有氣無力。
王二夫妻倆還在跺著腳對罵,我問大頭和三毛,明子聽見他們在打架么?大頭咧開嘴笑著說,怎么聽不到,不然他待在那兒干什么?
我們估計明子今天十有八九吃不成中飯。
大頭說,明子這次起碼要餓半天肚子。
三毛更是幸災樂禍,明子,今天要看你的笑話了。
我們的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我們的父母也在喊我們回家吃飯。可是,我們都暫時沒有了回家吃飯的念頭,我們就那般看著,看明子究竟怎么辦。
果然,明子在那兒待了幾分鐘,便悄悄回頭了。他拿手里的竹竿急急地探著路,快速從我們眼前飄走了。我們想不到一個瞎子能這么一陣風似的走路,連腳下的幾根木樁和一堆石頭都被他輕松跨過了,還拿竹竿趕走了一只汪汪叫的白狗。
吃過飯我們?nèi)ド蠈W,特意拐到明子屋前看了一下,我們想明子肯定餓了睡在床上,他哪有力氣搓什么繩、打什么毛窩?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們還沒到明子屋前,卻見王二老婆匆匆跑過來,披頭散發(fā)像電影里的巫婆。她手臂里挎著一個竹籃,斜著腰。我們老遠就聞到一股香味,大頭鼻子最尖,說是豬油,王二老婆今天一準煮了菜飯。菜飯?zhí)袅素i油才香,平時我們家只有來親戚了才能吃上豬油。
大頭跑過去一看,何止是挑了豬油,一大碗飯上還撂著一大塊黃澄澄的漲雞蛋。天啦,這王二老婆打了半天架,居然還有心思煮了菜飯,漲了雞蛋,還挑了這么多豬油,他是你祖宗呀?是你的父母嗎?
走了幾節(jié)田遠,還能聞見草屋里飄出的豬油香。我們估計,這香味能傳到三里外,坐在教室里都能聞到。
我們失望極了。
天上開始下雪了,那雪也像蘆花似的,一點點,一陣陣,一片片,天女散花一般,風一吹,便吹得滿村都是,蘆花村又成了雪白的一片。
又輪到明子來我家吃飯了,這幾天我們家十分忙,我爸去東臺那邊幫生產(chǎn)隊買牛去了,三天后才能回來。我媽要去城里賣糠,家里只養(yǎng)了一頭豬,多余的糠要挑到城里去賣。我想,明子這次到我家來就不要指望能吃多好了吧。
這一天,我媽起得早,天蒙蒙亮就忙開了,喂豬喂雞,接著給我們做早飯。連喝了一個星期粯子山芋粥,我媽今天特意做了漲餅。
我媽做漲餅是用前天晚上剩下的粥發(fā)酵加入面粉做成的,先調(diào)勻了倒進鐵鍋里,四周澆上油,待餅漲厚后鏟起來,覆過去,再加點油,最后餅便成了四面薄中間厚圓圓的一塊。
我媽先漲了四小塊餅,我們每人一塊,小碗口那般大。最后她將盆里的面糊全倒進鍋里,漲最后一塊餅。她對我說,這餅帶給明子,告訴他,我去城里賣糠,中午飯可能要晚一點。
我媽將漲餅裝在一只鋼精鍋里,怕冷了,還用一層厚厚的棉紗布包著。我接過那鍋子,掀開一看,黃燦燦的,又大又油,比我們的漲餅足足大了一圈,而且更重要的是比我們的黃得多,一看就知道放的油多。我噘著嘴嘟噥了一句,我媽不知聽清沒有,臭了我一句,就你話多。
我望著她手里的扁擔,沒敢吱聲。
上學的路上我把鍋掀開給大頭和三毛看,大頭和三毛一看也火了,憑什么你媽要給他做這么大的一塊餅?還放這么多的油?
大頭骨碌骨碌咽著口水,拍著鋼精鍋說,要是我媽讓我?guī)В也怀缘羲话氩殴帧?/p>
我望著那餅,再望望大頭和三毛,心想大人們?yōu)槭裁炊歼@般向著明子,連做個餅都有意偏心他,這口氣怎么叫人往下咽?于是,猶豫了片刻,我沖著那餅一口咬下去,一下子便咬了一大口。大頭不容分說,也搶過去咬了一大口,三毛也如法炮制,幾口下去,剩下巴掌大。
我推開明子的門,輕手輕腳把鋼精鍋放到桌上。明子問,豆芽,你媽又漲餅了?
我嘴里“嗯嗯”應著,轉(zhuǎn)身就走。
明子在后面喊,你媽漲的餅大,我吃不了,你幫我吃掉點。
我低著頭,匆匆拐上渠道,不料與老隊長撞了個滿懷。他正好送蘆花穗給明子,我不敢跟他打招呼,三個人貓著腰逃走了。
我還沒跑出幾步,老隊長就在身后喊,豆芽,這是你媽讓你送的?
我毫不理會老隊長,越跑越快。隊里人都怕他,他愛管閑事,三天兩頭往明子家跑。
一個上午,我的心都在怦怦跳個不停,汪老師正在講《一件小事》,我總感覺他拿眼盯著我,我不住地拍著胸口,一件小事,一件小事,不就是一塊餅么,看你慌得像做了賊似的。
不料中午剛到家,見到我媽,她的臉黑得像鍋底,沒等我放下書包便厲聲問道,你送給明子的餅呢?
我送給明子了。我聽得出我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你做的好事!我媽一步上前,不由分說擰著我的耳朵就往明子家走。
我踮著腳,跟著一路小跑,我心想不好了,出事了。但嘴上仍不停地說送給明子了,不信你問大頭和三毛,他們都看見的。
我媽手里的勁大得很,聽人說她年輕時曾當過鐵姑娘隊的隊長,干的都是男人的活,能一人扳倒一頭大肥豬,和我爸打架時我爸從沒贏過。她幾乎把我擰得離了地,我懷疑我的耳朵已經(jīng)被她拎掉了,只剩一根筋吊著。頭皮疼得發(fā)麻,觸了電似的。我想哭,但又不敢,從前我媽不管怎么打我我從沒哭過,你越哭她下手越重。
到了明子家,我媽仍沒松手,她問明子,我讓豆芽帶給你的餅,不是他在路上偷吃了那是誰偷吃的?
明子趕忙搖頭,我吃了,真的,這么大,他拿兩只手在空中比劃著,夸張得很。他怕我媽不相信,又拍著肚子說,到這會兒肚子都不餓呢。
我媽猛地往前一搡,我的頭重重地撞到墻上。她罵道,放屁,騙人!老隊長明明看到的,一個漲餅只剩下一小半,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東西!你叫我們這張臉往哪兒擺?還叫人做不做人?
我媽沖著我“啪啪”就是兩記耳光。
我的眼前直冒金花,白茫茫的一片,就像盛開的蘆花。
明子急了,兩只又長又瘦的胳膊上下直舞,嫂子,你哪能這樣怪罪豆芽呢,那么大的一塊餅我怎么吃得了?我叫豆芽吃的,不信你問大頭和三毛。
我媽不理他,見我想往外逃,又一把擰住我的耳朵,我懷疑我的耳朵這次一定會被她擰掉了。她一邊擰還一邊往外絞著,我聽見耳朵撕裂的聲音。我想我的耳朵要是真絞沒了還怎么上學?怎么聽老師講課?我和大頭、三毛約好了,我們將來都要考大學,我們都要當科學家,出國留學,將來報效祖國。我狠狠咬著嘴唇,任憑我媽的唾沫噴著我,我的眼眶直發(fā)熱,但我堅持著,始終沒讓淚水掉下來。
明子著急了,他上來就要拉我媽。他額上的青筋都凸出來了,粗得像蚯蚓,嫂子,你再打豆芽我下次再也不去你家。
我媽回頭瞪著他。
明子拼命拿腳跺地,跺得桌子在動,草棚在動,他重重地補了一句,死也不去!
我媽驚得張大嘴,呆在那兒,眼珠子幾乎彈出眶。在她看來,平時說話輕聲細語怕嚇著人的明子竟也會發(fā)脾氣,而且發(fā)起來這般怕人。就在這時,遠處又傳來一陣陣嘈雜聲,夾帶著殺豬般的嚎叫,一聽就是大頭和三毛的。大頭和三毛也被人擰著耳朵押來了,大頭媽手里的藤條殺氣騰騰,三毛媽破鑼似的嗓音炸破耳膜。
明子家門前一下子圍過來好多人,嘰嘰喳喳吵個不停。他更急了,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轉(zhuǎn),兩手在空中亂舞,大聲喊,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
大頭和三毛繼續(xù)嚎叫著,我們?nèi)齻€人嚇得縮到墻角。明子拿雙手從外面護住我們,他滿臉通紅漲得像豬肝,有人趕緊一把抱住他。他奮力往外掙,一頭撞到門上,不料用力過猛,額頭上的鮮血汩汩往下流。他顧不上這些,一邊拿手擂頭一邊大聲喊,我這個窩囊廢,我這個累贅,都怪我,你們再打我就跳河!
在場的人都嚇壞了。
個個目瞪口呆。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眼一熱,不爭氣的淚水終于一下子涌出來。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