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

李娟

一個年輕的母親拖著自己滿臉鼻涕的小孩子到我們店里，說要買玩具，這使我們非常驚奇。①在山里待久了，幾乎都忘記了世上還有“玩具”這個東西。是呀，山里面的小孩子都是怎么長大的呢？每個孩子的童年，都像個秘密一樣。

在顧客們看來，我們店里十全十美，樣樣都有，清油呀，面粉呀，酒呀茶葉呀鹽呀糖果呀，衣服呀鞋子呀，汽水呀娃哈哈呀，還有電池和鐵皮煙囪，還有補鞋子用的麻線和莫合煙——卷莫合煙的報紙都有賣的呢！可就是沒有玩具。②

我們這里小孩的玩具一般都是空酒瓶子。空酒瓶子很好玩的，因為它可以用來裝水;而且，裝了水后，還可以把水再倒出來。③

更多的小孩子是空著手跑來跑去地玩。④

還有的小孩子進森林拾柴火玩，有的放羊玩，有的挑水玩?？傊?，在我看來，他們的游戲和勞動好像沒什么區(qū)別，但還是玩得那么高興。⑤我把我們有限的商品瀏覽了一遍，又和我媽商量了半天，最后向這個母親推薦澆花用的噴水壺。⑥

最后她只好把噴水壺買走了。

從此，我們天天都可以看見她的小孩用那壺在自家氈房子門口的草地上澆水，澆完一壺后，再歪歪扭扭跑到河邊，很努力地滿滿灌一壺，再跑回家津津有味地接著灑。

我們這一片帳篷區(qū)的小孩子挺多的，而且我們這里喜歡逗小孩逗到哭為止的人也很多。于是，一天到晚，寂靜的山谷里動不動就會傳來那么一兩下哭喊聲或尖叫。等出去看時，又平平靜靜的，什么事也沒有了。氈房子和氈房子之間靜悄悄的，只有兩個小屁孩坐在草地上，全神貫注地往一根長木棒上綁釣魚線。

我們這里的小孩都喜歡釣魚，而且釣魚都特厲害。出去不到半天，就一個個排著隊回來了，每人拎著一串魚，高價賣給我們。⑦

除了賣魚，這些孩子還老往我家賣純牛奶和酸奶。他們提著桶——那個桶大到完全可以把提桶的人都裝下——很辛苦地穿過整條山谷，走向我家?guī)づ瘛＂?/p>

我們收下牛奶，掏一塊錢給他，不走;再給五毛錢，還是不走。沖他發(fā)脾氣，他就哭。沒辦法，再給五毛錢，還是不走。最后再給一塊泡泡糖或者一把瓜子，才勉強能打發(fā)得掉。

有好幾次，我們不想給錢，讓這些孩子隨便從貨架上取點價值兩塊錢的餅干汽水什么的。他們不干，他們非要現(xiàn)錢。給了現(xiàn)錢后，才很放心地對著貨架指指點點，要這要那，直到兩塊錢剛好花光為止。⑨

最有趣的情景是孩子們集體去拾柴火。一個人推一個獨輪車——就是那種只能用來哄小孩的玩意兒，基本構(gòu)造是兩個木頭交叉著綁在一個勉強能夠滾動的圓東西上面。通常每推動二十米，那個圓東西就會掉下來一次。

這些孩子一邊賣力地干活，一邊賣力地修車，一個個汗流泱背的，深為勞動所陶醉。

那些家長真聰明呀，給小孩子找個這樣的事情，真好，省得他們沒事干，整天就知道哭。

他們一整天拾回來的柴火足夠做晚餐用的了。如果不夠用，家長們就順手把那個獨輪車也填爐子里燒。⑩我后來認識的小孩子庫蘭有一雙銀綠色的、漂亮的、可以稱得上是“美艷”的眼睛一在此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小孩的眼睛也可以說是“美艷”。?她眼睛的形狀狹長，外眼角上翹，睫毛瘋長著，凌亂而修長，像一種名叫“金絲獻瑞”的菊花品種那潑潑辣辣的外圈花瓣。迎著這瞳子一看，里面盛著一池碎玻璃，再一看，又全是鉆石顆?！К摻诲e，深深淺淺的綠晃著閃閃爍爍的銀……被這小孩的美目正眼瞅一下，一定會失神片刻的。

可惜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除了眼睛和牙齒干凈，她的小臉上沒有一處不是泥巴，一雙小臟手上，只有指甲蓋兒是透明而潔白的，指甲縫里也藏污納垢，黑黑的十個圓弧。

本來庫蘭還有滿頭蓬松濃密的金發(fā)的，還是自來卷呢，和她的綠色眼睛一配，整個人跟洋娃娃似的。可是后來……后來嘛，她想讓爸爸給自己買裙子，就天天對她爸爸含蓄地嚷嚷著：“熱，熱，熱……”她爸爸就當真了，把庫蘭剃成了小光頭。這下小孩子再也不喊熱了，也不指望新裙子了。重新混入臟臟的孩子群中，手持大棒，勇敢地追狗，把這片草場上的所有的狗追得從此沒有一只敢靠近我們這片帳篷區(qū)。

但是這小孩從來不和人說話，問她什么，嘴巴一張，就只知道笑，笑得又實在又坦率，兼以“咯咯咯”“哈哈哈”等音節(jié)輔助。真讓人羨慕啊，而我們一般只有在遇見實在可笑的事情時，才會這樣笑。?

庫蘭的姐姐——也許不是姐姐，也許只是庫蘭的一個年齡大一些的朋友而已——阿依鄧，會彈電子琴。其實我們這里的所有孩子都會彈電子琴的，他們好像天生對音樂——對音階高低的細微變化敏感異常，剛剛聽完一首歌，順手就可以在琴上完整地敲出來。然后保準會被大人逮個正著：“滿手都是泥巴，竟敢摸琴！”?

而阿依鄧不一樣，她是一個文靜、神情輕松的女孩子，在所有孩子里年齡最大，都已經(jīng)上初中了。大人們都很喜歡她，喚她名字的時候，都是很心疼地喚著：“阿依鄧？在嗎？”?

阿依鄧很勤快懂事，家里的大大小小的家務活全是她一個人拿下的。她揉面的架勢特別地道，站在巨大的面盆旁邊，小小的身子渾身都鼓動著力量似的，每揉一下，身子就涌動一次。而這時候從背影上看，她的樣子和一個成年家庭主婦沒什么區(qū)別。?

所有的孩子也都喜歡她，并且很聽她的話。常常看到他們圍著她，津津有味地聽她說著什么，估計是在聽她講故事。他們坐在碧綠的草坡上，花朵怒放一般簇在一起，遠遠地只讓人感覺到入迷的寧靜。或撿到什么好東西了，都爭先恐后地搶著先給她看，比如樣子像把手槍似的石頭呀，漂亮的針藥瓶子呀，還有某塊奇形怪狀的汽車零件。阿依鄧就很認真地看，然后很耐心很溫柔地一一做出評價，得到評價的孩子都滿意無比，也得意無比。?

我問阿依鄧，問她到底給他們說了什么，她卻怎么也不肯重復，只是不好意思地笑。

對了，要說的是阿依鄧彈電子琴的事?？偸窃邳S昏的時候，吃過晚飯了，但我又不想去上床睡覺。這時琴聲就傳過來了。?

在寂靜深遠的沙依橫布拉克，有音樂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呀！

阿依鄧手指頭細細長長，雖然很粗糙，生著很硬的繭子，卻是那么靈活優(yōu)雅。而我總是覺得，她彈琴的時候，仍然有著揉面的架勢——我是說，還是那么認真努力，又涌動著源自樸素生活的本能的熱情。?

（選自《這世間所有的白》，重慶出版社2012年11月版。有改動。點評/劉斌）

①起筆寫對孩子買玩具“非常驚奇”，設置懸念。

②從側(cè)面寫山里孩子的生活狀態(tài)，同時承上啟下，上接對孩子買玩具的驚奇，引出下面孩子們的“玩”，過渡巧妙。

③插敘“我們這里”孩子們是怎么玩的。寫空酒瓶的好玩，語言看似笨拙單調(diào)，卻幽默風趣，寫出了孩子們娛樂生活的單調(diào)貧乏，也突出了孩子們的天真可愛。

④進一步寫孩子們?娛樂生活的單調(diào)貧乏。

⑤點出了孩子們成長的特征。

⑥上面幾段寫孩子們“游戲和勞動好像沒什么區(qū)別”，真實具體。插敘結(jié)束，下面接上開頭的記敘。

⑦由上文側(cè)重寫孩子們的游戲，轉(zhuǎn)入側(cè)重寫他們的勞動。事件一：孩子們釣魚賣魚?！案邇r”一詞點出孩子們不同尋常的生活能力，也有戲謔的味道。

⑧事件二：孩子們賣純牛奶和酸奶?！巴按蟮酵耆梢园烟嵬暗娜硕佳b下”表現(xiàn)出孩子們的小，“穿過整條山谷”襯托孩子們的吃苦耐勞。

⑨寫孩子們交易的過程，突出孩子們的天真可愛。

⑩事件三：孩子們拾柴火。緊扣“有趣”二字，突出將勞動與游戲結(jié)合在一起這個特點。

⑩上文側(cè)重從“面”上寫“孩子們”，即寫孩子群體;下文轉(zhuǎn)入由“點”寫“孩子們”，即寫單個的孩子。這種寫法可使內(nèi)容更充實具體。

?孩子一：庫蘭。人物的外貌描寫細膩、生動、傳神，重點寫眼睛、指甲、頭發(fā)，孩子的美與臟形成鮮明對比，一方面突出了孩子的純真可愛，另一方面突出了其原生態(tài)的生活特點，同時表達出作者對孩子的憐愛。寫庫蘭“勇敢地追狗”，是別一種“游戲和勞動”，呼應文章的敘事主線。寫庫蘭的笑，突出其天真爛漫、樂觀開朗的個性。

?孩子二：阿依鄧。

?先總寫阿依鄧“不一樣”，突出其“文靜、神情輕松”的特點。

?寫阿依鄧“很勤快懂事”，“大大小小的家務活全是她一個人拿下的”。再詳寫其“揉面”的勞動，具體表現(xiàn)其“不一樣”之一。

?先總寫阿依鄧為“所有的孩子”喜歡。再詳寫孩子們圍著她聽她說話、撿到什么好東西爭著先給她看，具體表現(xiàn)其“不一樣”之二。

?寫阿依鄧彈琴，呼應前文。點出其“不一樣”之三。

?以對阿依鄧的“手指”的描寫，突出其生活勞動與游戲結(jié)合的特征。“涌動著源自樸素生活的本能的熱情”，點明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