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
我只見過李菁四次,這四次已經(jīng)勾勒出她的一生。
十八歲那年,我到越南做慈善義演,老實說,那次我真的沒看清楚她的模樣。不是不看,是不敢看,她太耀眼、太紅了。她十六歲就獲得了“亞洲影后”,媒體給她一個“娃娃影后”的封號。
1975年我到香港宣傳《八百壯士》。在一個晚宴上她翩然而至,一身蘋果綠——蘋果綠帽子、蘋果綠窄裙套裝、蘋果綠手袋、蘋果綠高跟鞋。這次我還是怯生生的,沒敢望她,同在一個飯桌上,我們卻沒有交談。
自此以后她就銷聲匿跡了。偶爾聽到一些她的消息:“她電影拍垮了?!薄八赣H去世了?!薄八信笥讶ナ懒恕!薄八雌谥纲r光了。”“她到處借錢?!薄?/p>
20世紀(jì)80年代末,在一次長輩的飯局上,我認認真真地欣賞了她,她身穿簡簡單單的咖啡色直條襯衫,下著一條簡簡單單的黑色窄裙,配簡簡單單的黑色高跟鞋,整個人素雅得有種蕭條的美感。飯桌上我終于跟她四目交投,我問她會不會出來拍戲,她搖頭擺手地說絕對不可能。那年她才四十歲左右。后來,有一次娛樂周刊登載她的照片,說她因付不出房租而被告。照片上她的服裝黑白搭配,戴一副超大太陽眼鏡,還是很有樣子,只是神情有點落寞。
2018年,我跟汪曼玲說我想寫李菁的故事,稿費和版權(quán)都給李菁。阿汪約她見面,我第一眼看見的,是李菁那雙黑漆皮平底鞋,鞋頭閃著亮光。而后,三個人的話匣子打開,一直到她走都沒有間斷過。
阿汪叫我看李菁的左手臂,我驚見她整條手臂粗腫得把那針織衣袖繃得緊緊的。她說是做完乳腺癌手術(shù),割了乳房和淋巴,手無法排水,導(dǎo)致手臂水腫。“以前演戲的事和開刀動手術(shù)的事,我都不去想,都不去想?!彼f。最讓我深思的一句話是:“有錢嘛,穿高跟鞋,沒錢就穿平底鞋啰。”
我們從下午聊到黃昏。她站起來走出餐廳時,我發(fā)現(xiàn)她手上拄著拐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每走一步,全身就像豆腐要散了似的。我愣愣地望著阿汪扶著她慢慢地進入出租車,關(guān)上車門,內(nèi)心充滿無限的感慨。
拉斯維加斯的中國年氣氛很好,許多香港人都到那里過年。在拉斯維加斯,我接到汪曼玲的電話:“李菁猝死在家中!”我“啊”了一聲:“算算上次跟她見面也不過十天的光景,怎么就……”我毛骨悚然,隨后提出愿意出資為她安葬。阿汪打聽之后告訴我,邵氏電影公司會為李菁辦一場追悼會,影星邵音音也挺身而出幫忙處理李菁的身后事。最后汪曼玲在臺灣中臺禪寺的地藏寶塔,為李菁安置了一方牌位,讓她時時可以聽到誦經(jīng)的聲音,來世能夠離苦得樂。
李菁的一生,從極度燦爛到極度凄涼,正如天上的流星劃過天際,隱入黑暗。新聞登了幾天,篇幅不是很大。這一代年輕人并不熟悉她,上一代的人也只能嘆息,我卻傷感得久久不能釋懷。
在一個沒有星光的夜晚,我打開手機,上網(wǎng)搜索“李菁魚美人”,見她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形象,戲里一人分飾兩角,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鯉魚精,時而打斗,時而邊做身段邊唱黃梅調(diào),和女扮男裝的凌波譜出哀怨感人的人魚戀,聰明靈巧招人愛。我獨自哀悼,追憶她的似水年華,余音裊裊,無限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