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典飛
張海若(1879—1949),名國溶,號海若、獨園、萬善樓主,室名萬善樓,別署三耳,湖北蒲圻人。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與胞兄張國淦同時考中湖北鄉(xiāng)試舉人,光緒三十年(1904)中進士,后入翰林院,授編修。一度留學(xué)日本,畢業(yè)于法政大學(xué)。留日期間,他與王黻煒組織湖北教育會,發(fā)行《教育新報》。歸國后曾任湖北籌備局參事、湖北咨議局議員、湖北咨議局副議長等。同時他與劉成禺等知名人士成立商務(wù)學(xué)堂。辛亥革命后,在湖北創(chuàng)辦《共和民報》,后歷任約法會議議員、漢口商業(yè)學(xué)堂監(jiān)督、政事堂參議、平政院評事等職。1928 年后退居北京,不問政治,以書畫和金石自娛。后任北京女子師范學(xué)校教授。
張海若是民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書畫家、金石收藏家和鑒賞家。他擅長穎拓,并以此享譽京城。據(jù)古文字學(xué)家康殷在《擬西周周善夫克鼎全文》中題跋記:“款拓之法,早已有之,似是墨客游戲之作,少有專以技名世者,逮及近代姚茫父、張海若等,皆擅此道,為墨林增色,然亦不作大幅,張氏以后殆成絕響,今人已罕觀矣。”另見張海若于1926 年自訂《張海若書拓潤例》,其中云:“佛像拓例畫像同。佛像與文字不同,不能專論紙幅,今依大小多寡繁簡之殊定例十種……金石造像,多有經(jīng)數(shù)寸而極精細者,其拓工且超過十種以上,亦有尺幅較鉅,而簡單者,所舉紙例不過略示范圍。如若仿造像體作長題識者,無論陰文或陽文逾二十字以上每十字三元?!睋?jù)稱,張海若穎拓之法與常見者不同,尋常的作法是先在待拓物上均勻涂墨后再鋪紙,隨后再用軟布于紙上輕輕拂按。而張海若的穎拓則是將待拓之物放在旁邊,依原物蘸墨在紙上以畫、抹、點、拓,求其作與原物在似與非似之間,可視為張氏對古物的臨摹和再創(chuàng)作。民國時期,京城中與張海若同精于此道者,除康殷提及的金石家姚華外,還有琉璃廠古光閣的周希丁。
張海若祖籍為湖北蒲圻,時人記其父張學(xué)誠“博學(xué)史書,氣度深沉,文筆尤佳”。張學(xué)誠之父張從祚曾助縣令守城抗賊,城破而戰(zhàn)歿。張學(xué)誠后經(jīng)友人介紹至江西張練渠觀察營任文案,曾追隨曾國藩湘軍轉(zhuǎn)戰(zhàn)皖南,以功保舉縣主薄,轉(zhuǎn)皖南牙厘局及蕪湖分局任職。據(jù)張海若回憶:“但他(張海若)并沒有生長在湖北地方,而是在安徽長大的,他幼小的時候,因為他先父母教讀甚嚴,所以受到了很好的家庭教育,十一二歲的時候,對于經(jīng)、史、子、集已經(jīng)讀得爛熟,基礎(chǔ)也算鞏固了?!睆埡H粲幸恍置麖垏疲嗍敲駠鴷r期著名的政治家和學(xué)者。張氏兄弟自幼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清光緒二十七年他們同時考中湖北鄉(xiāng)試舉人。張國淦于二十九年(1903)考取內(nèi)閣中書,不久后任禮學(xué)館纂修。同年張海若中進士,后任翰林院編修,故而張家在家鄉(xiāng)有“一門兩翰林”之美譽。張氏兄弟二人均從政,民國時期先后退出政壇。張國淦精于藏書,尤喜購藏地方志,曾筑“無倦齋”,藏書達十?dāng)?shù)萬卷,包括地方志1698 部(18696冊),著有《辛亥革命史料》《歷代石經(jīng)考》《中國古方志考》《中國書裝源流》《俄羅斯東漸史料》《潛園文稿》等。
在政治上,張國淦似乎更為知名,官位也在其弟之上,清末曾任內(nèi)閣中書、黑龍江省調(diào)查局總辦、財政局總辦,后調(diào)京任統(tǒng)計局副局長。辛亥革命后,歷任北京政府國務(wù)院銓敘局局長、國務(wù)院秘書長、內(nèi)務(wù)部次長、教育部總長、農(nóng)商部總長、黑龍江省省長、平政院院長等職。但張海若的文名則超過其兄,他精于書畫、金石鑒賞、古物穎拓,加之為翰苑中人,故而在京城文化界頗富時譽。
1934 年,喪偶多年近花甲的張海若在北京中山公園來今雨軒結(jié)識齊白石女弟子楊嗣馨,并于次年成婚。此事一度使張氏聞名全國,成為了《申報》《大公報》《益世報》《北洋畫報》等知名報紙爭相介紹的人物。同年,66 歲的熊希齡與39 歲的毛彥文在上海慕爾堂舉辦婚禮,57 歲的張海若與33 歲的楊嗣馨在北平成婚,56 歲的齊燮元與41 歲的華澤愉在天津結(jié)締,滬京津的這三場婚禮,新郎新娘出身社會名流,均是老夫少妻,因此1935 年又被時人稱為“老人結(jié)縭年”。新郎張海若為新婚不惜割掉了蓄養(yǎng)多年的長須,此事轟動一時。齊白石弟子、竹刻名家吳迪生曾在《天津商報畫刊》中刊《張翰林割須求愛結(jié)締始末記》詳述了張海若喪偶后與楊嗣馨結(jié)識的經(jīng)過。此后關(guān)于張氏的新聞更是層出不窮,1939 年區(qū)竹孫撰《名流韻事—張海若先生的家庭之樂》進一步記錄了二人婚后之美滿生活:“每逢傍晚時候,金色的夕陽。照得山頭一片的深紫,地上伏著矗立的山影,河水潺潺,同翰林夫婦的足步,恰恰相合,公園里增光不少,翰林攜著夫人散步來了……翰林公除了到校上課外,很少出來游玩;每日坐在書房中,做著各種工作,拓帖、拓像、寫字、作文章、改卷子、判習(xí)字……”張海若此段姻緣,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他的知名度。他還因喜飲酒,在京城博得了一個“天下馳名醉鬼張三”的稱號。前文又載:“翰林公平生最愛吃酒,每吃必酩酊大醉方罷,旁的酒不用,只是紹興,西單長生酒店便是老主顧,幾十年來所用的酒,都是在他那里購買,人家如果同翰林賭酒,翰林公便揚起眉毛,玳瑁鏡眶直落下來,眼睛一瞪一瞪地說:‘好極了,你先叫長生送一壇酒擺在這里,我喝三斤做底子,再同你賽如何?誰不知我醉鬼張三呢?!睆闹锌梢姀埡H艋楹筘S富的情感生活和他的性格特點。
吳迪生撰《張翰林割須求愛結(jié)締始末記》,《天津商報畫刊》1935 年第13 卷總36 期第2 頁
張海若這位昔日聞名一時的翰林公、穎拓專家,書畫成就亦是一流的。據(jù)1936 年《實報半月刊》中《逸士傳》記其:“隱居北平,不問政治,精研美術(shù),雕云鏤月,極擅佳妙,至其飛毫染翰,筆力樸勁,而一種神止官行處,饒有怒貌抉石,蒼鷹盤空之奇觀,可謂不懈而及于古矣,故凡得先生尺楮存縑者,皆視同拱璧焉。”可見張氏藝術(shù)成就之高妙。
霓裳鳳凰七言聯(lián)
一枝九霄七言聯(lián)
談到張海若的書法,其成就亦不在穎拓之下。他擅長隸書,在京城有八分書法家之美名,前門大街“森泰茶莊”、琉璃廠“松筠閣”均為其所書,至今猶能在京城的胡同中一睹張氏書法的遺貌。張海若早年從事舉業(yè),從秀才到翰林,其書法經(jīng)過系統(tǒng)嚴苛的訓(xùn)練,館閣體書法功力深厚。他的取法,最初似以顏真卿、米芾為宗,后專力碑版,以隸書為主,取《衡方碑》筆意,其中以泰山摩崖《經(jīng)石峪金剛經(jīng)》臨摹最勤,并以此為主體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經(jīng)石峪金剛經(jīng)》傳為北齊人所書,字體以隸書為主,兼具楷、篆筆意,結(jié)體宏闊自然,極富變化,碑學(xué)家楊守敬評之曰:“北齊泰山石經(jīng)峪,以徑尺之大書,如作小楷,紆徐容與,絕無劍拔弩張之跡,擘窠大字,此為極則?!贝吮诿駠鴷r期問津者甚少,專工者則更為罕見。而張海若則利用其自身獨到之帖學(xué)理解,加之對隸書的偏愛,專意此碑,將魯公筆意糅合碑派筆法,以《經(jīng)石峪金剛經(jīng)》之體勢為載體,創(chuàng)作出新派之北齊“經(jīng)石峪”書風(fēng)。整體舒展含蓄,行筆勁健,氣度古雅,這種帶有濃郁個人特色的書體在京城書壇異軍突起,贏得了一些人士的喜愛。張海若的楷書亦受其影響,將隸書筆法摻入顏楷之中,但用筆略缺變化,通篇氣息波蕩,盤區(qū)過甚,略顯繁復(fù)。
如今,張海若書法隨著時代的推移及其所書牌匾遺跡的消失,逐漸變得不為人所知。民國時期,京城碑派書風(fēng)大盛,擅長碑派書法者如車載斗量,各派宗師林立,爭奇斗艷,各顯身手。張海若以其精湛的館閣體功力,剝?nèi)チ吮蓵ㄉ驳男魏?,獨標“?jīng)石峪”體,在風(fēng)云際會的京城書壇中爭得一席,堪稱開創(chuàng)性人物。但可惜的是張海若書風(fēng)繼承乏人,既未有傳其衣缽之弟子,亦未有受其書風(fēng)深厚影響者。因此在張氏去世后,其人其書逐漸被后世所遺忘,其所擅長之穎拓技藝亦近乎失傳。筆者一直想嘗試撰寫關(guān)于張海若的文章,但限于資料匱乏,遲遲未能如愿。之后為了搜集資料,筆者除終日埋首圖書館翻閱民國報刊外,還遍訪京城名流俊彥,尋訪張氏的事跡和遺翰,終將所見資料匯集整理,加以考釋,方撰寫出此篇短文,其中甘苦見于文字之中。
筆者另見《咸寧史志》“歷代名人”專欄中收錄有關(guān)張海若的介紹云:“抗戰(zhàn)期間,日寇擬聘張出任要職,張乃于報紙刊發(fā)自己的訃告、遺照,偽稱死亡以避之。”惜尚未能找到這份刊有張海若訃告、遺照的報紙。在此筆者抱著嚴謹?shù)膽B(tài)度,將這條信息列于文末,有待原始資料的發(fā)現(xiàn)增補于其生平之中。張氏的穎拓技藝亦很值得深入研究。筆者本文可視為張海若研究的開始,待新資料的出現(xiàn),逐步擴充,若干年后或可撰成張海若藝術(shù)研究專著,為民國時期的北京書法研究盡一份微薄之力。
隸書軸
注釋:
① 康殷著《大康珍翰》,103 頁,榮寶齋出版社,2008 年。
② 王中秀、茅子良、陳輝編著《近現(xiàn)代金石書畫家潤例》,193 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4 年。
③ 參考郭青、筱鋮撰《從安徽走出的歷史志書研究大家》,《合肥晚報》4 月21 日。
④ 同③。
⑤ 江肇基撰《人物志:張海若》,76 頁,《實報半月刊》1936 年第八期。
⑥ 吳迪生撰《張翰林割須求愛結(jié)締始末記》,2 頁,《天津商報畫刊》1935 年第13 卷總36 期。
⑦ 區(qū)竹孫撰《三六九畫報》,23 頁,1939 年第1 卷第11 期。
⑧ 同⑦。
⑨《實報半月刊》1936 年第23 期,109 頁。
⑩原匾已不存,今懸掛者為后人集張海若字而成。
?楊守敬《學(xué)書邇言》,22 頁,華正書局,199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