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匯寅
“懟”原本是個生僻字,僅見于書面用語之中。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它竟大行其道,口頭表述、書面行文都懟個不停。其中尤以網(wǎng)絡(luò)上開懟的為多。究其原因,“懟”宣泄的是一種怨恨情緒,網(wǎng)絡(luò)上對心不對面,無所顧忌,才發(fā)揮得更加淋漓盡致。“懟”之風(fēng)行,恰逢其時也。
網(wǎng)上的很多微信群,如工作群、學(xué)習(xí)群、志趣群、親友群等等,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的,沒想到三言兩語話不投機就相互懟起來。文明地懟還只限于擺事實、講道理,野蠻地懟就截然不同了,如潑婦罵街出口成臟,甚而至于亮肌肉、亮拳頭、轉(zhuǎn)發(fā)一把手槍或匕首的圖片威脅對方,甚而至于翻查對方微信微博的“祖宗三代”,揭發(fā)舉報,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后者無疑是理屈詞窮、沒有底氣的表現(xiàn),真正有本事的人不會墮落到使用下三濫手段。
兩只公雞相斗,“懟”的派頭十足。雙方怒發(fā)沖冠,渾身的羽毛拼命擴張,鼓得老高,企圖用虛張聲勢的體積嚇到對手,嘴里還“咯咯咯”地叫個不停。懟來懟去無非是一地雞毛、兩敗俱傷。敏捷的老鷹不屑于跟誰懟,它只需從空中“嗖”地一個俯沖下來一劍封喉,即使是龐然大物,也要啄你個皮破血流。
魏晉時期的孔融讓梨是千古美談,他的口齒也不錯。十歲時,他隨父親去見久負盛名的京城長官李膺,求見的“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門吏才通報。他告訴門吏:“我是李府君親?!崩钼咭娝髥枺骸熬c仆有何親?”他答:“昔時我先人孔子和您的先人老子互為老師,因此我與您代代是世交?!崩钼吆驮谧馁e客“莫不奇之”。后來的太中大夫陳韙嘀咕了一聲:“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彼ⅠR回嘴:“想君小時必當了了?!币痪湓捑d里藏針,陳韙自討沒趣還不便發(fā)作。
十來歲的鐘毓和鐘會一道拜見魏文帝也不怯場。文帝問鐘毓為什么出汗。毓答,我戰(zhàn)戰(zhàn)惶惶,汗出如漿。文帝又問鐘會為什么不出汗。會答,我戰(zhàn)戰(zhàn)栗栗,汗不敢出。兩兄弟對答如流、妙語如珠,在皇帝面前博了個頭彩。
那時也有大人不如小孩聰穎,不會口吐蓮花只會懟,無話應(yīng)答時就用行動懟的情況。沒什么文化的石崇靠攔路搶劫致富,宴請賓客時常叫家中的美女出面勸酒,客人不喝就殺掉美女。丞相王導(dǎo)和大將軍王敦去他家做客,王導(dǎo)沒有酒量被勸得大醉。王敦不聽勸,堅持不喝,石崇為此殺了三個美女,王敦仍不肯喝。王導(dǎo)憐香惜玉,責怪王敦。王敦說,他殺他自家人,關(guān)你屁事。王敦是武將,殺伐見多了,冷酷麻木,石崇更為殘忍——你沒有口才勸人飲酒,何須拿奴仆的性命出氣呢。
他同晉武帝的舅舅王愷斗富,也是拿家財出氣。嘴皮懟不算數(shù),還要搞行為藝術(shù)用實物展示。他故意擊碎王家異常貴重的二尺珊瑚,奉還上更貴更大的珊瑚。這次他懟贏了,連皇帝都驚嘆他的巨富,接著就招來了殺身之禍。
有識之士都懂得低調(diào)行事,石崇的“懟”反映了他的無知無能,只會惹是生非自掘墳?zāi)埂?兹诓攀锹斆魅耍麩o須咄咄逼人地懟,輕言細語就能以巧取勝。
1876年,美國國會為提高工作效率、避免議而難決,將議事程序改編為《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其中規(guī)定了一條基本原則,主要包含三點:1.不得進行人身攻擊;2.不得質(zhì)疑他人動機、習(xí)慣或偏好;3.辯論應(yīng)就事論事,以解決當前待決問題為限。這條“文明表達原則”認為,動機藏在人家心里,誰也說不清;審議某一件事,你橫扯離題十萬八千里,不能解決問題。
熱衷于“懟”的網(wǎng)友乃至名人恰好與此相悖,沒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就開懟,罔顧事實信口雌黃,講不出道理就給人安一個不良動機,然后查人祖宗八代、找歷史淵源。自我感覺懟得很解氣,到頭來沒有解決一點問題。
人是群居動物,相互協(xié)助是主流,社會的發(fā)展進步是懟不出來的。只有盡力尋求共識,不斷擴大合作,才能逐步解決分歧,向前邁進。“懟”固然可以逞口舌之快、解一時之氣,卻導(dǎo)致親友反目、族群撕裂,破壞了社會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