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福建·宋志堅
我說的是“毛遂自薦”這個典故,不是“毛遂自薦”這個成語。這個成語的意思通常被解釋為自告奮勇,自我推薦。如果僅僅如此,則無所謂疑與不疑。典故卻包括著毛遂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因為“自薦”,而與平原君及其親自選定的“文武備具者”十九人一起去楚國求援,從而實現(xiàn)臨場發(fā)力,穎脫而出的整個過程。我始終將這個典故與成語合為一體,從眾信之,從眾用之,未曾對此詳加考察。
近日細讀《資治通鑒·周紀(jì)》有關(guān)文字,覺得“毛遂自薦”這個典故相當(dāng)可疑,特別是在臨場發(fā)力這個核心環(huán)節(jié)上。司馬遷《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的有關(guān)記載,原本就有諸多不合理處,司馬光編寫《資治通鑒》的時候,又省略了平原君趙勝為這次奉趙王之命去楚國求救的談判定下的基調(diào),即“使文能取勝,則善矣。文不能取勝,則歃血于華屋之下,必得定從而還”以及有關(guān)細節(jié),諸如“毛遂比至楚,與十九人論議,十九人皆服”和“十九人謂毛遂曰:‘先生上’”等內(nèi)容,更加重了不合理的成分。
一行人到了楚國,平原君趙勝與楚王談判未決,毛遂“按劍歷階而上”責(zé)問平原君:“從之利害,兩言而決耳!今日出而言,日中不決,何也?”
誰都知道,談判的成與未成,是談判雙方的事,毛遂責(zé)問平原君,是連楚王也一起責(zé)問了的,于是才有楚王與平原君的問答:問:“客何為者也?”平原君趙勝答:“是勝之舍人也。”一個平原君的“舍人”如此厲聲責(zé)問主君以及楚王,顯然不合禮義,更不合外交禮儀,何況他是“按劍歷階而上”的。楚王“怒叱”毛遂:“胡不下!吾乃與而君言,汝何為者也!”自然在情理之中。
毛遂兩次說到“吾君在前”,卻不問問自己,你在“按劍歷階而上”之時,可曾想到過“吾君在前”?你在厲聲責(zé)問“何也”之時,可曾想到過“吾君在前”?將平原君陷于尷尬的,不是楚王,恰恰正是毛遂。不妨以古論今,假如今天甲乙兩國領(lǐng)導(dǎo)人談判,也是“日出而言,日中不決”,甲國隨從中突然冒出這樣一位“毛遂”,又成何體統(tǒng)?
楚王的“怒叱”,主要是因為毛遂的失禮之舉,毛遂卻硬將其歸結(jié)為楚王“恃楚國之眾”,并將話題扯到“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上去,用以說明楚王不能“據(jù)其勢而奮其威”,這種冬瓜搭豆棚的牽強攀扯暫且不說,他還用利劍威脅楚王,咄咄逼人地說“今十步之內(nèi),王不得恃楚國之眾也!王之命懸于遂手”,簡直就與當(dāng)今之恐怖分子挾持人質(zhì)沒有什么差別,還有什么成湯或文王的“仁義”可言?盡管平原君事先為這次談判定下的基調(diào)中有“歃血于華屋之下”,但“歃血”之“血”并非楚王之血,更非楚王之命。至于“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楚之強,天下弗能當(dāng)”云云,更與此前說的成湯之“王天下”,文王之“臣諸侯”不憑其士卒之眾自相矛盾。
公元前279年,即在此21年前,趙國外交中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事。藺相如隨從趙王前去澠池與秦王相會。秦王請趙王鼓瑟,“趙王鼓之”,藺相如也請秦王擊缶,“秦王不肯”,他明擺著想在澠池壓趙王一頭。于是藺相如對秦王說:“五步之內(nèi),臣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藺相如的話,擲地有聲。
然而,毛遂之所為與藺相如之所為卻是形似實異。藺相如說的是在“五步之內(nèi)”以他自己的“頸血濺大(秦)王”,毛遂說的卻是在“十步之內(nèi)”劍指楚王,要以其命相逼。藺相如只為維護趙王作為一國之君的尊嚴(yán),毛遂卻是以楚王之命要挾楚國派兵救趙。毛遂此時效藺相如而為,絕對是東施效顰了。
毛遂在十步之內(nèi)劍指楚王時,除了責(zé)難與威脅,也算說了幾句“理”,總的就是一個意思,白起與楚國戰(zhàn),三戰(zhàn)三捷,這是楚國的“百世之怨”,連趙國都為之“所羞”,你楚王卻當(dāng)作沒事一樣,趙國與楚國“合從者為楚,非為趙也”。明明是跟著平原君來楚國求救的,在毛遂的如簧之舌中,變成了趙國幫楚國復(fù)仇了。這樣的“理”,能夠輕易說服楚王嗎?能使包括申春君黃歇在內(nèi)的楚國君臣都心服口服嗎?楚王之“唯唯”,楚王之答應(yīng)“合從”,在“毛遂自薦”這個典故中,與其說被毛遂說服,倒不如說是被毛遂用劍逼出來的。然而。毛遂畢竟不能一直在十步之內(nèi)劍指楚王,他既有以刀劍威脅楚王之舉,楚王的“左右”以及衛(wèi)士能聽之任之而不對他采取任何措施嗎?
接下去的事更有些匪夷所思。史書這樣記載:
毛遂曰:“從定乎?”楚王曰:“定矣?!泵熘^楚王之左右曰:“取雞、狗、馬之血來!”毛遂奉銅盤而跪進之楚王曰:“王當(dāng)歃血以定從,次者吾君,次者遂?!泵熳笫殖直P血則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與歃此血于堂下!公等錄錄,所謂因人成事者也。”
這個談判過程幾乎全由毛遂左右,楚王對他惟命是從,楚王的左右亦可由他隨意支配,他讓人家“取雞、狗、馬之血”,人家就“取雞、狗、馬之血”,連他的主子平原君趙勝都得聽從他的安排了。平原君的其他十九位舍人更不在話下,所謂“公等錄錄(即“碌碌”),完全成了由他奚落的對象。
平原君趙勝卻因為有眼不識泰山(即毛遂)而“不敢復(fù)相天下士”,還立馬提拔毛遂為“上客”。這位讓平原君“不敢復(fù)相天下士”的“上客”,在如此曇花一現(xiàn)之后,就銷聲匿跡不見蹤影了?!稇?zhàn)國策》原本就沒有記載此事,《史記》與《資治通鑒》也不再提及這位“穎脫而出”的“不世之才”,真可謂神龍見首不見尾了,好不容易“穎脫而出”的毛遂,難道去做了隱士不成?
楚王確實“使春申君將兵救趙”了,而且將兵8萬,但我以為,這絕不可能是毛遂“十步之內(nèi)劍指楚王”的成果。由毛遂在十步之內(nèi)劍指楚王達成的盟約,是不可能付諸實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