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飛
一
拿到駕照沒幾天,我打電話給城里的表哥,說想要輛車。表哥建議我買輛二手車練手,等技術(shù)成熟了再買新的。父親得知我買車的動向后,規(guī)勸我說,車子買了是賠本買賣,他建議我們一家人攢錢買房子。他說,一輛二十萬的新車,開出廠就掉幾萬塊錢,此后每一年都要掉價,而房子是升值的。
我當然覺得父親的話是不無道理的,但我鐵了心買輛車。
五年前我攢了點錢想回家,那時感覺沒有太多壓力,有了工資之后,從窮酸學生一下子晉升為有錢階層。父親在電話里問我,想好回來做什么了嗎?我說了幾個不算成熟的想法。年輕人的不成熟沒有得到諒解,我父親只是以過來人的姿態(tài)笑笑,勸我做人要腳踏實地。父親同母親在家鄉(xiāng)種大棚,他認為一筐茄子賣多少錢,都是有定數(shù)的,你再有本事也改不了這個定數(shù)。我就在橡膠廠又干了五年。
當初去橡膠廠的時候,我記得就有人反對。但是那會兒我高中剛畢業(yè),除了上一所不怎么靠譜的大學,好像也沒有那么多的選擇。我那頗擅長精打細算的父親,同我喝了兩杯白酒后,又給我倒了一杯,像是我真的成人了那般,之后他說出了送我去橡膠廠的想法。
我父親說一步到位,我問他怎樣一步到位,他說,你上完大學也是去橡膠廠,不如現(xiàn)在直接去。我母親說,你父親目光長遠,你得聽話。我認真考慮了一會兒到底要不要聽話,我過去是不聽話的,不然也不會高考失利。當然,我母親一開始說的是送我去復讀一年。
只是復讀的建議沒有被采納。我站在父親立場想,他是為了我好。一個高中生出去打零工或者只待在家里寫作,都是不可取的。換我是父親,我也不贊同孩子這樣。我進橡膠廠的前一周,父親從卡里取了三萬塊錢給我舅舅。那三沓錢都很厚,我父親特意讓我看看,摸摸,感受一下三萬塊錢的分量。我每周的花銷是三百,三萬就是一年的飯錢。后來我舅舅又托了人,好不容易把錢送出去。我就順理成章成了有編制的橡膠廠職工……
現(xiàn)在,我回來了。
十年來,我基本上一年只回家一次。橡膠廠一年三十天假期,每次回來都不忘請縣城的幾個高中同學撮幾頓飯,他們都以為我在外面當官。后面的幾年同齡人陸陸續(xù)續(xù)畢業(yè)、結(jié)婚、婚后要第一個孩子,二胎放開后又要第二個。他們像是這才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高中生,當官能當多大呢?晚婚的幾個同學也在社會上按部就班,有了自己的人脈和小圈子。我再叫他們吃飯,話題便格格不入,他們倒更像是家庭會餐。
我這次離了職,回家之后沒有再叫他們吃飯。因為我的頭發(fā)不知不覺少了一大半,我沒有一個好的形象示人了。
二
橡膠廠的旁邊是醫(yī)學院。我是微信上加附近的人加到夢曉的,那會兒她是醫(yī)學院的學生,剛剛結(jié)束一場戀愛。結(jié)束戀愛是因為室友都脫單了,她也同聊了小半年的網(wǎng)友見面,發(fā)現(xiàn)網(wǎng)友是個高中生,今年準備高考。既然準備高考,也就不打算再繼續(xù)這段感情了。她覺得受到了欺騙。
所以,我加她好友,她同意了。在認識的第一天我們便聊了許多。
她說什么都不肯相信我是一個工人,她要我發(fā)誓,如果撒謊,我就是烏克蘭小母豬。我從沒有跟異性說過這樣多的話,后面的幾天彼此聊得也投機,我總有把她逗笑的本事。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善良。她說在路上見到流浪貓狗,她是一定要把買來的食物放到嘴巴里,嚼爛了再喂它們的。
不幾日她便徹底從上一段感情走出來,問我要不要見見。
我留著光頭,是工友給我剃的,因為去理個發(fā)是我一天的飯錢。而網(wǎng)上的夢曉燙了波浪發(fā),很潮很漂亮,我便遲疑地望著鏡中酷似勞改犯的自己,心里暗暗想著,等我頭發(fā)長起來,我們再見。
但是沒等我頭發(fā)長起來,夢曉便同一個身高一米九的學長好上了。
夢曉是個高挑個子的北方女孩兒,但是看學長的樣子,該是條件更好,兩人老家還是同城。他們每日互道早安、午安、晚安,這樣的事我和夢曉也做過,區(qū)別是學長能和夢曉逃課、共餐、逛商場。他們還在一段時間里沉浸在年輕人都喜歡的網(wǎng)游里,聽說為彼此充了不小數(shù)目的錢。
我倒沒有失落,好像追星那般,無非是知道自己的偶像有了歸宿。我認為自己是無得無失的。換位想一下,我年紀大夢曉這么多,又沒什么本事,換我,我也選擇學長。盡管沒人陪我說話了,有短暫的不適應。
平時不上工,我照舊在宿舍寫作、看書。
只是我寫的東西總是發(fā)表不出去,生活也就沒有個出口。
三
夢曉和她學長在一起的時間很短,有個凌晨夢曉跟我說他們分手了。怕吵醒工友,我光著背光著腳上了陽臺。風很大,我倆腳丫踩踏冰涼的地面來回替換著,身子弓成了蝦米。夢曉顯得很開心,她說早該分手了,鞋子合不合腳,腳知道。問及分手原因,夢曉說,我當時開玩笑,說學長有點小騷,結(jié)果他生氣了,也就分手了。我想想也頗戲劇性。
只是更戲劇性的是,不幾日他們便重新在一起了。
我進橡膠廠的第一年,還是有很多很多年紀較小的工人。這幾年,年輕人都離開了。能報團取暖的只剩下年紀大的。我休假回家的時候,還發(fā)現(xiàn)這樣一件事,沒有文憑沒有背景的靚仔們,寧愿去售樓處賣房子,沒有底薪?jīng)]有五險一金,也不愿意下車間當工人。
回到家里我跟著相了幾次親,對方條件都不太高,但是拒絕的原因卻各不相同。也怨我,我自己也沒有想好以后是留在橡膠廠,還是來家鄉(xiāng)發(fā)展。所以相親對象既沒辦法考慮異地戀,也不能決定今后跟著我去外地漂泊。但是現(xiàn)在,我從廠里離職,就打算在本地發(fā)展。如果再相親,我就有把握了。
相親之前先把頭發(fā)問題和車子問題解決了。不難理解,我不能頂著禿了的頭皮騎著自行車或者電動車去相親。表哥打聽著有種黑漆,噴在稀疏的發(fā)根,黑黑的一片倒是看不出禿。我托表哥去買。另外,我還托表哥給我參謀一輛性價比高的轎車。根據(jù)我的預算,表哥推薦了幾款,都是二十萬左右的日系車。我自認為這些車沒什么特點,猶豫不決。尤其是這時的夢曉同學正準備結(jié)婚,學長開的是保時捷。我更覺得省油、實惠的日系車拿不出手。表哥也說,哪里有所謂的性價比高,都是在你看不見的地方下刀。
晚上回到家,我說了要買一輛好車的想法。我母親贊同,母親說,買車就是買好的,買回來了放在那里看著舒坦,但是買不好的,以后再掙了錢也添不上了。我父親的看法相對保守,他認為好車買得起,養(yǎng)不起。我父親和天下的父親看法一致,車子只是代步工具,不要盲目攀比。而且,我下一份工作還沒有著落,自己今后什么收入水平無法預知。
我便整宿整宿睡不踏實。熬夜,又大批量脫發(fā)。
四
我在家待了一個月,除了四處投簡歷、等回音,就是到各處用人單位跟人家畫大餅。終于縣城一家動畫制作工作室招寫字的,他們認為我不是畫大餅,而是有夢想。我去談了待遇,兩千保底,一周休息一天,沒有五險一金。這次好不容易等來的面試,其實讓我更加迷惘。與此同時,噴了黑漆之后,頭發(fā)是不再長了。過去光頭還不知道,發(fā)際線實際上早已經(jīng)高到天際了,用村里人的說法叫禿了個大頂。我像往常那樣打電話給夢曉訴苦,她不開心也找我抱怨。她在家鄉(xiāng)的牙科診所實習。我說了我的境遇,她安慰我一番,因為要考職業(yè)證,掛斷電話之前她說,你行的你要加油,我們晚點聊。
她常常說晚點聊,過去她在學長那里受了氣,我正安慰她,學長電話打來了,她就說,晚點聊。就這樣敷衍我,因為之后我們就不會再聊。
她和學長又分過一次手,后來又在一起。學長借了一筆錢,帶她到處吃喝玩。她比過去開心,還跟我說,她已經(jīng)完全投入到這份感情中了。她開視頻給我看衣柜里學長送的衣服鞋子。夏天的裙子,冬天的大衣,粉紅內(nèi)衣,卡通圖案的內(nèi)褲,小巧的船襪,還有不同款式的運動鞋和高跟鞋。
她說唯一不舒服的是學長總對她動手動腳,學長猴急,但是她心里有分寸。她說媽媽教她了,女人最重要的東西是要留到結(jié)婚的,她不會輕易給。
她第一次說不會輕易給的那會兒我在橡膠廠,我的幾篇小說相繼發(fā)表,得了數(shù)目不小的稿費。我開始計劃自謀出路。打電話問我父親,他知道半年的稿費收入不過萬,勸我不要再寫。他說,高中時候你就是寫那些沒用的東西耽誤了美好前程,我為什么要費勁、花了大錢給你弄到廠里,你這么大了怎么還不懂事。我說,不會耽誤工作的,我們?nèi)嗟?,都是休息時間寫作。他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不務正業(yè),今后怎么立足。我和你媽媽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攢點錢就是給你娶媳婦用的。
我母親也說,你怎么一點上進心沒有。
思來想去,我也認為廠里的工作是生活的保障。指著寫作謀生,壓力無限大。事情的轉(zhuǎn)折點是橡膠廠的元旦晚會,廠里負責文藝宣傳的干部知道我會寫兩筆,同我商談元旦晚會的事情。晚會的節(jié)目都是扒現(xiàn)成的段子,賈玲的,喬杉的,扒完融進廠里,做一檔符合我們特色的節(jié)目。每一年都是這個干部做這件事情,已經(jīng)得心應手了。但是今年領導上想做點創(chuàng)新,做一個原創(chuàng)的。
我寫了劇本,干部幫著修改兩次。我筆下的年輕人文化程度都不高,常常因為沒文化鬧出笑話。但是干部覺得這樣露骨,這是在諷刺橡膠廠。他把人物背景改為,一群考上清華大學,但是一心想支援家鄉(xiāng)橡膠廠建設的熱血青年。干部只是給他們改了學歷,原定的那些因沒文化鬧出的笑話,只字未改,所以正式演出時便顯得不倫不類。
但是這檔節(jié)目實際排演之后,效果非常好。大漲我們的士氣,有幾個年紀大點的工友看完說,清華畢業(yè)的都來咱們廠,可是他們沒有關(guān)系肯定不好進。以后我們孩子可要輕松多了,找找人就能進。
文化局頒了個不大不小的獎給我們。到了領獎環(huán)節(jié),廠里幾個大領導去了,卻沒有我和當時為此出謀劃策的干部什么事。這個節(jié)目也去臨縣的造紙廠演出過。主創(chuàng)人員都去參與謝幕了,愣是沒人通知我。
我心有不甘,沒幾日便把劇本變成小說,投給了一個市刊。這是我最順利的一次發(fā)表,不到一個周就印出來了。因此,干部和科長把我叫進辦公室,問我是不是抄的他們的節(jié)目。我說,本來就是我寫的。干部說,不是吧,是我一筆一筆改出來的,況且我們橡膠廠自己的節(jié)目,未經(jīng)過審核,直接發(fā)出去怎么行。干部說完,領導一下怒了,拍了桌子說要我好看。
我就自己打了離職申請回了家。
五
我回家?guī)е@些年攢下的二十萬,買車時我的預算就是二十萬??晌腋赣H說,車子有保險、附加稅、保養(yǎng)、油錢,十萬多的車子,上路之后價值就是二十萬。
表哥倒說沒有那么夸張,也可以先借銀行,慢慢還。
我父親說,我們還沒有買房子,哪能把所有錢花在買車上。
我父親說完之后看了看我,他從衣服的里兜摸出一支軟塌塌的煙,慢慢點上。我想起小時候他帶我去小賣部,問我想吃什么。他也是這樣,一只手摸進里兜。他說話聲音很大,像是故意讓別人聽到。他說,想吃什么跟我說,我就你這一個寶貝兒子,咱不像別人。我看了看玻璃柜子,指了指一塊泡泡糖。我父親說,泡泡糖有什么吃頭,嚼嚼就吐了,凈是花錢買沒用的。我又想指指別的,我父親說,想吃什么你就說。我說,想吃火腿腸。我父親說,都是死豬肉,不吃。
我記得那個下午我臉紅了,玻璃柜里面的東西沒有一樣是值得花錢買的。大概都是一些名不副實的東西,被花里胡哨地包裝起來,而我父親,總能一眼看穿其中的貓膩。所以,他再讓我選,我不知道怎么選,只能干搓手。
店主一直在期待著我挑選,父親也催促我,他說,出來了就是買東西的,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說。我沒了主意,看著路過的小伙伴手里有水槍,我最后狠下心決定要個水槍。我父親一聽睜圓了眼睛,給了我后腦勺一下,他說,錢花出去買個什么玩意兒?你馬上到上學年紀了,整天惦記著玩,看我不打死你。
我往店主身后躲,嚇得不敢吱聲。
最后店主還夸我懂事,小小年紀,不亂花錢。
我從這些情緒中蘇醒過來,因為此時表哥問我,關(guān)于買車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說,想買牌子好的。他問啥叫牌子好,我說我二十八了,一晃就三十了,怎么也得開寶馬奔馳奧迪吧。表哥說,這個預算買不到那么高檔的車,不如咱們弄輛二手的。
我父親聽到,幾乎拍案叫絕。父親說,現(xiàn)在的二手車都是折舊的,折舊費已經(jīng)扣了,而且跟新車一模一樣。
我說,二手的,都是別人稀罕夠了拋棄的,別人不要的,我也不要。
父親想了想說,你就當練手,等技術(shù)練好了,咱們買大牌子。
我擔憂二手車質(zhì)量沒有保障。我父親一生都在騎自行車,但是他像懂車人那般說,現(xiàn)在的車子,不管幾手的,永遠都不會壞。
之后我們在二手車市轉(zhuǎn)了幾天,簡直看花了眼。車子經(jīng)過塑型、拋光、補漆,新的舊的傻傻分不清楚。挑來挑去我表哥很鐘意一輛皇冠,問及價格才七萬,表哥說,皇冠是情懷車,你喜歡嗎?我不認識這個牌子。表哥說當年在我們縣城里開一輛皇冠,比奔馳都有面兒。雖然我不打算買皇冠,但是看來看去,最終選定的仍是皇冠。
六
皇冠已經(jīng)過了七次戶,真是好車哪有過七次戶的。但是我父親認為皇冠是名牌,再開二十年,就算開到報廢,都不會出任何故障。
我是過完二十八歲生日那天把皇冠車提回來的。像所有有車人那樣,配置座套、毯子、貼膜,車里也學著別人放上了抽紙。我媽媽還從集市上買了塊比玻璃還次的玉。
我開二手車村里人都不知道,看著新,以為是新車。父親也叫我說,這是輛新車,不許說二手。
他說這話我突然感到惡心,我問父親,自己一生像個守財奴一樣,家里的錢都留著買棺材嗎?幾乎說完這些話我就后悔了,我不該這樣。父親像是不認識我了,等反應過來他哭了,這是我頭一次見堅強的父親哭泣。他的眼淚比失戀的女孩子還要多,他受到的委屈也更多。他說,從小你要什么給你什么,你病了帶你看醫(yī)生,你考不上大學送你進廠,守財奴?這些年你補貼家里的錢我都存著,一分也沒有花。他把存折拿出來給我看,我母親也哭了。父親說,我省吃儉用為了什么,為了供你讀書,為了給你娶媳婦。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真恨自己沒本事,一無所有。
后面幾天,父親母親做好飯不叫我,他們總是隨便吃點,這些年了,每頓飯都是隨便吃點。吃完敲敲盤子,我再過去吃。我知道,說完那些話,我和父母徹底生疏了。
我開著嶄新的二手車去上班,我常常開一會兒就把車子停在路邊,我從心里不喜歡這輛車。我依然認為該買一輛新的,嶄新的,屬于我自己的??墒菦]幾天我又想通了,像我表哥說的,先練練手,等成熟了就買一輛好的。到時,我的基礎也有了,挑選的余地也多,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糾結(jié)。
然后我心情好了很多。
生活本該像擋風玻璃上的這塊玉一般柔順,直到某個晚霞爛漫的下午,我接到夢曉電話。她問我借錢,有點突兀,我把車子當街停下。后面的車按喇叭催我,我又開起來。買車花了七萬,保險、掛牌之類的弄好之后,留在手里的還有十萬。她哭著要我全部借給她。
我沒有決定好。
她說我不幫她,她就死。
她哭著說清楚來龍去脈。學長這三年來到處借網(wǎng)貸,從這個軟件借了還那個軟件,而且他們分手快一年了,學長還在到處貸款。
我說,他貸款,他不還嗎?
她說,已經(jīng)七十萬了。
我一驚,手一使勁兒差點把方向盤摘下來。我問她準備怎么辦,報警沒有。她說,警察說利息很高,我們是受法律保護的,叫我不用還??墒敲刻於加腥苏疑祥T,我不敢回家。
我說,我手里也沒錢。
她說,還不上只能死。
這天下班后我去發(fā)廊取了訂做的假發(fā),質(zhì)地很好,戴上之后照照鏡子,一頭濃密的碎發(fā),蓋住瘦削的面孔。我自己不說,沒人知道這是假的。價錢也很公道。晚上回家,父親見我買了假發(fā),說我虛偽,頭發(fā)該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花那個冤枉錢。我一聲不吭回了房間。同夢曉通了電話,她情緒穩(wěn)定了許多。下半夜,我坐在門檻上,父親常常坐在這里抽煙。我仰頭看月亮。
我在想我以后到底該怎么辦。
我在橡膠廠的時候跟夢曉見過一次。那次她和學長剛分手,又剛和好。學長想要她,她不同意。一米九的學長很快又找了新的學妹。那晚她自己去看電影,本來是散心,想著慢慢忘掉渣學長??墒请娪霸豪锟匆妼W長和學妹都在,倆人還接吻了。夢曉就提前離座了。
學長追出來,踩著昏黃的路燈光一直追。最后學長抱住夢曉說,我心里的人一直是你,她只是找來氣你的,只是你的替代品。學長哭慘了,邊哭邊跪下求和好,夢曉說,自己當時心真的很軟,完全沒有辦法拒絕。
學長帶她開房了。
完事之后,她找到我。之所以找我,是因為學長和學妹還沒有斷,她見他們挽著胳膊出現(xiàn)在學校餐廳里,夢曉為此痛苦萬分。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請她喝了咖啡,我說了句有逼格的話,我說,學長條件那么好,但凡有選擇,他不會死心塌地愛你的。
她想了想,重復了一遍,但凡有選擇,他不會死心塌地愛你的。她覺得我說得有道理。
原本喝完咖啡送她回去。誰知站起來告別時,她一下子摘了我的帽子,我下意識用雙手掩住光頭。她嬉笑著說,你也挺帥的,我們好吧?
我說,為什么,報復學長嗎?
其實我心里很想和她在一起。
她說,我和他該做的事情都做了,一件也沒有落下,可是他還是對我不好。每次我不開心了都找你,你總能安慰我,你才是對我好的。
我說,那我們在一起。
她坐過來,我們拉拉手,她倚在我身上。
我沒有學長高,她穿平底鞋走在街上,我倆差不多高。她送過我一雙運動鞋,是網(wǎng)上買的,本來給學長的,后來換了小一碼的送我了。她說,這不算是二手,你要不喜歡,可以扔掉。事實是,我很喜歡。
有次飯后逛街,她看中了一件白色的毛衣,也不貴,加上一雙運動鞋,一條項鏈,一共一千塊錢。我是自愿買給她的,像她說的,和學長上床是自愿的一樣。
七
感情需要一個安穩(wěn)的環(huán)境才可以萌芽,我們需要這樣一個環(huán)境,可是很遺憾,我們沒有等到。學長又找到夢曉,又是哭鬧那一套把戲,只是這一次學長的父親出面了。我倒完班原本要休息或者寫作的,夢曉叫我陪她。我們走在街上,一輛車子攔住我們。學長的父親從車窗探出腦袋,是個發(fā)際線很高的老中醫(yī),頗見城府。他說找夢曉,夢曉看了看我,問我該不該去。我怕我叫她別去,她還是去,弄得我們再見面尷尬。我同意她去,她說,其實我和他沒有必要再見了,我們這次會說清楚,你等我,我把事情處理好就來。我顯得信心十足,我說,我在這里等你。
老中醫(yī)帶著兩個孩子去吃飯了,飯菜上桌前的空隙,老中醫(yī)順道講了講中國人的仁義禮智信,還有自己殷實的家底。那頓飯之后夢曉和學長手牽手回學校了。
夢曉說很抱歉,我買給她的東西,她會折現(xiàn)還給我。
我什么都沒說,我只能等著他們下一次分手。
可是掛斷電話之后我還是哭了。
就像此刻,這個灰蒙蒙的早晨,夢曉哭著問我要錢,說她昨晚哪里也不敢去,就在大街上流浪了一夜。我本該去單位的,現(xiàn)在我掉轉(zhuǎn)車頭,往夢曉所在的城市開。我試著換位思考,假設我是夢曉,遇到這么會騙的學長,我也會動心。我能原諒夢曉,她還年輕,年輕就免不了犯錯誤。到了之后,夢曉說先帶我去吃飯。她說我比過去瘦了,她倒是胖了。飯后她仍然摘了我的帽子,這一次我也是留著光頭,唯一不同的是,我現(xiàn)在是禿頭了。她像是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輕手把帽子還給我,說了句對不起哦,就低著頭,不似往日活躍。
我說,沒關(guān)系,估計是電子儀器的輻射,才導致禿頭。她只說了句很辛苦吧,我說廠里的中年人都剃光頭呢。
飯后夢曉帶我去見了學長和他爸爸。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見他們,只是夢曉一個人怕孤單,要我陪著。
老中醫(yī)依然健談,同我們講了法網(wǎng)恢恢和網(wǎng)絡貸款,然后說到自家的保時捷被劃了個大口子,又說,要么是上門找麻煩的,要么是鄰居搶車位蹭的。
學長說,連本帶利七十萬,其中有些錢是為了你花的。
夢曉說,你放屁,那個時候我們都分手了你還借。
學長說,那是分手前借了別家的,還這家的。所以一直借,一直還。
我們最后達成的協(xié)議是,夢曉還十萬,學長還六十萬。一天內(nèi)還上,不然利息又會暴漲。
八
我和夢曉坐在人工湖邊,夕陽西下,轉(zhuǎn)眼天黑。她問我怎么想的,我說,我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那么多錢,你問家里要吧。夢曉哭著說,父親腦血栓,母親一個人賣豬飼料,我實在不想刺激他們。晚上,她抱著我的胳膊,我們沿著步行街散步,我心里亂得很。
我想幫她,可是,我家長知道會瘋掉的。
我在她家附近找了個小旅館住下,明天打算回去聽聽家長的口風,或者干脆不再摻和這件事。我在洗澡,聽見敲門聲,披著浴巾出來,墻上有鏡子,我的水淋淋的禿頭,在燈光下格外顯眼。打開門看見她,她進來后,問我?guī)筒粠退?/p>
我猶豫或者說異常糾結(jié)時,她薄薄的嘴唇貼了上來。我第一次接吻,除了慌張,感覺還不壞。我渾身都是又麻又酸。我把她推倒。我感覺到了從沒有過的舒適,好像我們從一開始認識,就是為了這一刻做鋪墊的。只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大圈,繞了那么多的彎路。完事之后她枕著我胳膊,我們斷斷續(xù)續(xù)聊著天。天亮前我做出決定,我要幫她。
錢是瞞著家里帶著父親身份證去農(nóng)村信用社取出來的,之后雙方簽字畫押,學長跟她徹底斷絕來往。我問她,七十萬是誰借的?她說學長,我說你數(shù)了嗎?真的有七十萬那么多?倒是把她問蒙了。她最后說,一開始網(wǎng)上借的錢大概幾萬,但是逾期不還,又從別家借,搞到最后利息暴漲。
這種事以前也是聽過的,我寧愿相信此刻息事寧人的做法是正確的。
我見過她的家長,她腦血栓的父親拿給我兩瓶茅臺。她也來看過我母親,她比我父親個子還要高。他們頭一次見面,我父親便問及彩禮,我看是操之過急了,但是她說,可有可無?;蛘撸e行儀式時給她,事后再還給我,都是可以商量的。她還補充說,這也是她家長的意思。對于這些我父親很滿意。
再見面時挑好了日子,訂婚宴上也按照規(guī)矩給了六萬六彩禮錢。給錢時,卻不似那天說的,只是面子上過去,還要還回來。但是我父親不在乎,他說,不還也好,他們還要給咱們回禮呢。
我忙的時候就顧不上打理頭發(fā),以致禿起來也沒個輕重,弄得我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訂婚宴之后我去理了理剛生出來的淺淺一層毛茸茸的茬子,二手皇冠把我拋在路上了。我打給二手車市,人家說是我人為原因?qū)е碌?。我就差把電話摔了,賭著氣到了維修廠,修車人的報價我接受不了,修車人跟我說,這車子是出過事故的。他指給我看,底板是彎過之后又修整的,發(fā)動機是換過的。
我給表哥打電話說明此事,表哥說,肯定是你自己人為原因?qū)е碌模I的時候好好的。
車子留在修車廠,我回家跟父親說明此事,并借他點錢修理車子。父親聲音比平時大一些,像是我小時候帶我去小賣部問我吃什么那會兒,他大著嗓門說,你買車我就說你不要虛偽,做人要實事求是,多大的腦袋扣多大的帽子,你買輛同價位的國產(chǎn)車哪里有這許多事,你非要買二手的,你永遠記住,家長是不會害自己孩子的,孩子不聽話,吃虧的只能是自己。你現(xiàn)在總是修車,隔三岔五修車,花錢,掙得工資不夠你花錢的,當時我給你托人,找橡膠廠多好,衣服、食宿都是免費的,你卻跟我說不干了,你現(xiàn)在吃沒吃虧你自己有數(shù)。
我這次沒有換位思考,我竟然有不消片刻把一個活人撕爛了的沖動,我打給夢曉。
我?guī)е耷徽f,你知道我今天遇到什么了嗎?
她倒是蠻開心,她說,不管遇到什么不開心的,都抵不過我的一個好消息,你當爸爸了。
我想象著那輛怎么看都不順眼的皇冠,它把我?guī)У綁魰运诘目h城,到了縣城的那一晚我跟她睡了,就睡了一晚。我腦子里貌似一只齒輪在轉(zhuǎn),齒輪卡殼了頃刻變得火星四濺,我沒想好,但我還是想那么說,我們睡的那晚我做安全措施了,你確定我要當爸爸嗎?
直到午夜我才背著手回家,我也確實想通了。此刻的月光照進窗戶,一切都在陰暗中稍見光明。我的嘴角竟流露出幾絲竊喜。假發(fā),皇冠,孩子,看似都不屬于我,可是此時此刻,又都是我的了。這難道不是一個上佳的小說題材?我已經(jīng)很久沒寫小說了,我有了寫的沖動。但又想,這是小說嗎?這簡直就是當下文壇正流行的非虛構(gòu)。若寫成小說,說是虛構(gòu)的,誰他媽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