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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來的某天清晨

    2020-10-26 02:26:29語傘
    西部 2020年5期

    語傘

    音樂之手

    孩子在彈莫扎特。

    劇情迎來四重唱。

    閉上雙眼,聽力控制了全身。使用任何一個音域說話,此時亦是僭越。

    唯有鋼琴的巨型喉管,才能說出人類命運的無形與悲喜。聲部交錯穿行,那緩慢、急促、跳躍的旋律顆粒,在拯救所有被愛恨遮蔽的心。

    曲調的起伏和停頓,使音符以各種姿勢,分別住進墻壁的細小裂縫、天花板的轉角、棉質沙發(fā)的凹陷紋理,以及房間的每一縷氣體混合物。

    難以捕捉,這些輕與重的音色觸須,正在解碼感官,將歌劇中危險的雨夜,置換成了一幅綺麗的幻象。

    悲喜俱無。

    一個城市的下午,突然涌出山水、草木、鳥群、星辰的長隊……僅僅在音樂的國度里流動、飄移,花體、藤蔓、石頭、翅膀、光的儀仗,云霧一樣漫過來,與錯落有致的高聳的樓群推心置腹,共同建造新的生活秩序。

    你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時間重構了空間。

    音樂指尖飛沙,耳朵像大大的沙漏。

    江水

    落日在你寬大的長袍上繡鱗片。

    我每走一步,就有一條錦鯉從我眼里跳出。

    江岸靜寂如佛。一陣鐘聲突然而至,越拉越長,它用細細的余音,垂釣我們。

    我感到腦中有水波回響,有風起時你涌出的浪濤翻覆之勢,像魚掙脫了鐵鉤和誘餌,驚慌失措后的一次成功逃逸。

    但是,必須來一場更大的風。只有浩蕩的風才能真正翻閱你。讓我看到你古老的面孔上——

    心的倒影。

    昨天和朋友談起阿爾伯特·卡埃羅,談起人們?yōu)槭裁凑J為落日會是悲傷的,談起他的鬧鐘用渺小填滿了巨大的黑夜,談起每一件事物中都棲居著另一件隱藏的事物。然而,那僅僅是一種感覺,正如此時,我感覺我的思想在你的身體里游泳,訓練屏氣的方式是排除雜念。

    岸是岸。樹是樹?;ú菔腔ú?。天空是天空。在你流動的水袖里,它們是靜止的,暗含著奇異的微光,又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物,

    或者,它們只是在我的思考中,傾斜著輕盈的睡眠。

    而我,正以一道漩渦的方式,融進你神圣的流逝中。

    未來的某天清晨

    突然醒來如新的夢境。曙色插入——

    窗外第七聲鳥鳴之后的寧靜。

    拉開窗簾,振翅飛來的霧氣擁有生命的形狀。一滴露珠懸掛在仙人掌的刺尖,尚未過完短暫的一生。

    如果使勁把身體向左傾斜,偏離美學的最佳角度,你會發(fā)現(xiàn),一陣風與幾片古怪的枯葉正在玻璃窗角撲打成一團。

    所有的衰老都用童年笑出漩渦。

    然后,時間磨亮一天的鋒刃。你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如坐著高速火車奔馳在曠野里。十字路口像連綿起伏的山巒,你來不及觀察和選擇性贊美。

    “我一天最喜歡的時辰,是沒人找得到我的時辰?!?

    你不由自主地停下來,被接踵而來的腳步簇擁、追趕、超越。每一個方向,都快速旋轉著,像重新回到了母親的子宮,卻已失去全部記憶?;秀敝?,人群里伸來無數(shù)手。

    你想接住那飄蕩的一縷。你也被迫接住了閃電不斷制造的石頭。

    每一天都是這樣。一切熟悉如鏡中所見,陌生如鏡中——你轉身又不經意地回頭。

    未來仍需你去叫醒——聲音,請各自加密。

    *引自李立揚《我最喜歡的國度》

    夜的命名術

    一個模糊的聲音,在閱讀月亮。

    光線,是削尖了的筆尖——寫下身體的住所。

    最早的住所。

    夜晚知曉十萬種不幸和安寧。

    母親在細數(shù)花生、蠶豆、茴香籽。幾十年的痛苦令人窒息。幾十年的幸福不值一提。

    “你渴望你是別的女人。你所是的那個女人渴望自己是別的女人?!?/p>

    從皮扎尼克的詩句中取出一個身影,為她雕塑一座特異的時鐘,一面帶翼的鏡子,一扇可以同時打開又關上的門。她生活在有和無之間,想象的劇幕隨時可以拉開,扮演任何角色——

    那無奈又永不滿足的心。

    把夜晚命名為藍色。她是天空和大海的布道者。

    她提醒你觀賞實際是在撕扯你的內心。

    她逼迫你測量歲月,然而你只聽到一些秘密。

    她可能是另一位母親。站在電話里的母親,總是比站在你面前的母親更加慈愛和溫柔。你要用耐心畫出樹樁的永恒年輪,回贈她。

    你要在城市一隅,穿上無數(shù)青藤和蛙鳴,做田野的女兒。她踩在時間的高蹺上,結出絲瓜、扁豆和茄子。

    你以一個母親的角色做菜。

    你們像兩個相同的夜晚。

    一夜又一夜。你躺著,無數(shù)假設灌滿全身。

    在自己的姓氏和名字上涂鴉,在古書上摘下脫離現(xiàn)實的章節(jié),重塑母親的房子和花園,重塑四月的澄澈和一次出生,重塑一片紫色豌豆花上的晨露之舞。

    算命先生是個盲人,熟諳觸摸掌紋。你聽到了未來和命運的呼喚,擁有一個母親的猶豫和確認。你去割草、取水,給兔子準備晚餐。你寫出了第一個童話。

    風,久遠往事的窗框。

    一個女人在風中勾勒沒有主角的畫面。那個空白,如嬰孩的面具,它不能說出所有母親的隱忍。

    那該是一道偏居的深淵。或者是一口廢棄的井。

    月光的倒影越來越瘦,它還在寫。

    你從來不缺詞語,僅僅缺一首獻給母親的詩,來洞穿這沉默的身體之夜。

    在云的邊上

    夏天被一場細雨推遲。

    唯有放晴后的白云可以帶來繁茂的安慰,作為存放思緒的樹冠。

    你獨自望著天空。那游走的棉朵、馬群、山峰、帆船,它們像從容的僧侶,背著重重的行囊,在轉山、轉水,神色帶著廟堂的莊嚴。

    無數(shù)生,無數(shù)死,也隱約其中。

    你想擁有一個天梯。足夠確定,你要把手伸到云層里去,摸一摸你常常虛構的那些事物。它們有著怎樣的面目和身軀,是否也會出現(xiàn)面對懸崖的恐懼和不安。

    它們不過是你回憶里的爬行動物,只隨你默默發(fā)呆,偶爾撓癢你、撓疼你。

    在云的邊上,父親正在廚房淘洗蔬菜。水在嘩啦啦地流。水池已經注滿。他的腰背彎曲成弓形,手中的菜葉從來不是刺殺頑疾的利箭。他已失去大部分聽力。水龍頭的出水口越來越猛,他就這樣旁若無聲地一直洗了很久,水始終沒有溢出來。直到你忘記了饑餓,困倦了,他仍在淘洗。

    在云的邊上,高樓已形成一個城市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風景。

    樓頂吃晨光和夜色,如你吃著一日三餐。黃昏時分的晚霞,是它們的盛宴。你在渴求不散的宴席——

    腦中所想即如眼中所見。

    太陽的反光在玻璃幕墻上閃出神人的魔法。你遠遠地注視著,不知生命為何物,生命又到處可見。光芒變細,灼灼奪目,把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悉數(shù)匯集。

    它們都是時間的獵物。

    云上遙不可及,仿佛童年時父親說過的話:

    偷食花生種子,頭頂要冒芽;隨便拿人東西,會長四只手。

    頭頂無土,卻生三千煩惱絲。而在城市的樓群中,你確實是需要四只手的:一只手拿起,一只手放下,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一只手佩戴星星。

    你甚至緊迫地覺得,人更需要兩個身體:一個身體勞作,一個身體去旅行。

    你感覺秒針在你的前額疾奔。

    仍然無法搭乘飛機穿云而過。你只能使白云在眼中變得更重一些。在云的邊上,掛上心和鏡子。父親剛從洗漱間走出來,你就悄悄去查看血跡和恐慌。你想使日子歸于平淡,不必飄蕩柔軟的柳條。你想在一盞燈前祈禱,落日永不降臨。

    一道身影,像老舊的鐘表,偶爾會走慢,不準,需要及時修葺。

    再次繞過房檐旁的樹梢,此時你所看到的天空——

    儼然如一座移動的故鄉(xiāng)博物館。

    陽臺

    1

    花盆心懷植物的信仰,鳥兒坐禪——

    我有翩翩霓裳,假設高懸之心。

    ……我從客廳徑直地向你走——多少年過去了……玻璃瓶在飲水,情人草在枯萎,我晾曬時間的手臂,被詩句庇佑,流出星辰和梵音。

    影子輕叩,我心飄移。

    城市的盡頭,有天使的翎羽,你潔白的骨骼飽含善意,替我忘卻同類,忘卻異己者,忘卻生與死,在高傲的心靈邊界博弈。

    不怕山窮水盡,一陣比未來還遼闊的風就是見面禮物——我替你接待屋頂,接待樹梢,接待遠道而來的云朵,接待夜晚的漫天星光。我們自設盛宴,不對華麗的餐桌和酒杯說:

    等我,治愈欲望之唇。

    2

    吸入衣物柔順劑的香氣,我反復旋轉舊衣架。

    風又吹你,如自由盛開無邊的曠野。你飄移到哪個城市,我就從哪個城市出發(fā)——

    奔向遙遠的想象的心臟。

    姿勢。激情。頻率。寂靜。它們的比喻,就是用人類醒著的樣子,練習高深莫測的催眠術。

    鐘擺嘀嗒,我切水果、洗蔬菜、給家具除塵,重復生活中喜歡或厭倦的細枝末節(jié)。你把現(xiàn)實抽象化,為一株蒲公英的晚年感到遺憾——

    而我在繼續(xù)等待飄移,攜帶蒲公英花絮的思考。我飛臨可供嗓音表達的那部分和你一樣,懸掛在半空——

    無數(shù)次,我站在你古怪的身體上發(fā)呆,仿佛歷經人世間的所有漂泊。

    3

    在沒有時空的國度,一個城市的出現(xiàn)會驚醒所有正在做夢的人。

    ——你把耳朵藏在心里。

    ——你作為城市的語言被我借用。

    暮年的寧靜里還住著啃太陽的青年,他們的鼻翼停有馬匹的呼吸,他們的胃部被各種新生事物充滿。他們也曾孤注一擲地說,是正午的陽光支撐著生命的無序,用光線覆蓋了衰老的秘密。

    ——而掀開你每一層面紗的,是低調的曙色,它們享用你的從容、閑逸,正如我此刻享用你在我心中的飄移和難以觸摸。

    于是,我熟諳生存之道,身子微傾,給你身上的仙人掌澆水。

    我預言我每天都只回到你身上——遙望——做一根藤蔓,纏繞你大腦的全部想法。

    4

    你沉默的臉開始漸漸隱退……

    我依賴你扶在欄桿上,夜空的幕布上,誰不明亮,誰就將永遠愧疚。

    花盆里的松柏在月色下誦讀銀光,稠密的星星代替它們心若繁花。它們給平常的日子鍍上一層神秘的顏色。我站在它們身邊,羨慕像無法控制的忍耐一樣不可消亡。

    你視我為知己,身體在此處,思緒卻帶著我駛向遠方——

    遠方是注視,是微笑,是手的延伸……是那個充當修辭的你,把帷幕拉開,獨自完成出場、登臺、謝幕,而虛幻的表象僅僅是潛意識的玩偶——

    我什么都沒看見……

    我依然不斷眺望遠方,從追逐你的思想開始——你用安謐盛放人腦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順從與反抗的自我慰藉。

    黑暗中,我向下看,巨大的深淵越來越清晰——

    5

    我停留在洗衣機上的手響起了回聲,因此必經的途中充滿遲疑、猶豫。人群的身姿左右搖擺,我的指南針只朝向故鄉(xiāng)。

    你仍然很鎮(zhèn)定,手臂上掛滿絲、毛、綿、纖維、錦綸的混合物。我聞到的每一絲香氣都讓人懷舊——

    沒有什么可以代替童年……

    代替你的是我對未來的假設。在長時間的冥想中,有意念的爬山虎蔓延至你的全身。我坐在你額上的搖椅里,看指甲花順風落入手腕。

    你說,對一切親近之物都要滿懷敬意。

    我成為漩渦的一部分。

    我在找我作為水滴的模樣,抑或是化為云朵的模樣,流動的羽毛可以獻給魔術師,然后我被展開、折疊,順著那一口仙氣,驟然消失。

    你茂盛的常青藤常常挽救我于水火之中……

    6

    你周身都是完美的邊緣。

    我在敘述的中心整理線條,像一個手握無數(shù)杠桿的人來回晃動,尋找最柔軟的坐標。遠方的支點是一只飛鳥,它用飄飛的樣子模仿你,在我愛的默認下。

    只有遠方知道你是傳說中的旁觀者。

    我接雨水喂養(yǎng)蘆薈、迷迭香,站在你的穹廬下閱盡漿果和谷粒,季節(jié)在為一切惺惺相惜的事物編織——你有漫長的眼神——

    看我從你身上飛出,在城市的一隅分布離別,而相逢剛剛路過。很多種手的總和,構成了一座城市的親和力。

    再一次眺望時,某種更大的自由說服了我。我在沉思的時候掙脫了你,而我卻渾然不覺——

    “你是我塑造的指引和抵達?!?/p>

    彈奏酒器的人

    這不是幻象:

    城市空寂如深山。喧囂想要被重新發(fā)明。

    只有眼睛是自由的,白天哭干了殘酷的真相,再去夜晚入夢。

    只有糧食可以從容聚集,掌管一切,安慰人間的胃。

    一只酒器也裝滿了糧食,晃動著土地的暗語和指令。你收回眼淚的住址,關上門窗。死亡并非無聲。你怎么舍得一飲而盡,徒留它空悲切?

    因此,你效仿古人,雙手執(zhí)箸,一敲一落,口中念詞:“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币蛔稹⒁粔?、一觚、一觶,此起彼伏的聲音,如盛唐到訪春秋,大宋邀飲三國。

    這些陶、瓷、銅、玻璃、水晶,這些升降、強弱、呼吸、休止符,這些罪孽、良知、抗爭、生與死的無法告別,被一一彈奏,被暫時彈奏,被茫然的你用記憶的永恒彈奏。

    你在酒器的古老技藝上尋找一種音樂,一種狂傲和力——

    一種藥方,想使那充滿暴虐氣息的花冠,不堪一擊,泯滅于無聲無息。

    旋律在酒精中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入倉。

    你用彈奏測量谷粒和植物之間的距離。

    你想讓糧食重新回到植物的身體上,人性的所有善惡既為自己所見,也為所有人所見。

    在懸崖上照鏡子

    另一種眼睛在移動。

    另一種光,從黑夜里分解出懸崖和降落傘。

    失眠者在懸崖上取下鏡子。白日穿梭,旋轉鏡中。日子的碎屑,馳過透明的邊界,或繼續(xù)懸浮,或掉進深淵。

    半生走過的道路,云煙般升起來,恢復崎嶇的形狀和記憶。

    每天探視耳朵的,是熟悉的嗓音,遍布客廳、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這一生已無法虛構。而這虛構的懸崖,省去一切面具,使你必須正視明天的早餐,終究要和嬰兒的哭聲一起,插入暮年的雙鬢,長成碩大的墳墓。

    最美的風景仍在高處,被云霧繚繞。

    蒼老,降落在逼仄的巖石上,目光,折射出混沌。年輕,依然在那里,看懸崖旁的降落傘,摘走另一個身體。而它也許是一棵樹,你的命運沒有釘牢它。

    那些看不清的,它們在我的鏡外,無生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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