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
鄂東漫長的冬日,朔風吹得野草一片枯瘦。寒風走過古角河,發(fā)出嗚嗚的歌唱,它時而低沉,仿若肉食動物的吼叫,一刻不得消停;時而高亢,仿佛成年男子給美滿的愛情的抒情,飽滿且嘹亮;時而婉轉(zhuǎn)嗚咽,像極時運不濟的弱女子的幽泣,讓聽者心酸。
河流是歲月寫在地上的鄉(xiāng)愁,你看,深深淺淺,濃濃淡淡,一撇一捺全是故事,一句一段都叫人心酸。
故鄉(xiāng)的河流在村頭劃了一個彎。河灘上靜靜立著幾棵老楓樹,楓樹上住著鷺鷥,春天一過,鷺鷥雪花一樣飄散在田野和河灘,幽淡的鳥鳴飄過村莊,溜舟咿咿呀呀弄皺河水,鷺鷥嘩地飛起來,飛起來,成為天空潔白的花朵。我知道,這是常開不敗的春花。
“北鯤,不上學又出來野嗎?”二姑娘摸著我的頭。
“二姑,我摸蝦!”
哦,二姑娘麻利脫下腳上的靴子,褲腿扎起來,走在鋪滿卵石的河床,一歪一扭,又健康又好看。河岸邊長滿柳樹,柳樹老大的一蓬根須泡在水里,又像是老人的胡須。二姑娘把泡在水里的根須翻起來,呀,好多的蝦呀蟹呀藏在里面。離開水,見了天日,它們傻了,不知所措,笨拙地爬行。吃飯的功夫,就有一海碗河蝦。多不多?多不多?二姑娘擰痛了我的臉。她笑著,白皙的雙腳被冷水浸得紅蝦似的。祖母見了它們,照例要不住地喃喃“多費油啊”,說歸說,不過片刻功夫,又笑笑地扎衣舞袖,忙碌起來。青椒炒河蝦,紅得像關公,綠得像青豆……
我讀小學,二姑娘已經(jīng)出嫁了。二姑娘是村莊最標致的美人,人勤快,心眼好,常常是笑笑的,喜歡幫人,格外遭人喜歡。村外的教書先生娶了二姑娘。二姑娘出嫁那一天,村莊吹吹打打,著實熱鬧。母親按照規(guī)矩給二姑娘釘被子。為了討吉利,我們幾個孩子在打開的被子里鉆來鉆去……媒婆臉上搽了胭脂,又笑又扭唱起來:手托金盤喜洋洋,新娘邀我撒嫁房,唱罷,旁邊立即有人和起來:好?。?/p>
一把珍珠撒門樓,好??!
二把珍珠撒大門,好?。?/p>
三把珍珠撒高堂,好啊!
四把珍珠撒繡房,好??!
鞭炮響著,遠房三叔挑起嫁妝,沿著長滿柳樹的河岸往前走。在村莊的盡頭,停泊一葉溜舟。那個娶親的隊伍接過擔子,給三叔他們敬煙,說著客氣的話。溜舟離開河岸,咿咿呀呀劃向河心,就像一枚載著憂傷的樹葉,終于走遠了。
那一天,鷺鷥落滿河灘,星星點點。
二姑娘走遠了,我一點也不快樂。不快樂的還有三叔。母親說,三叔喜歡二姑娘好多年了,二姑娘的母親要三叔拿出彩禮,三叔拿不出,二姑娘就這樣被她的母親遠嫁了。
我離開村莊去縣城蟄居的那一年,河灘落滿積雪。鷺鷥沒有了。柳樹也披上雪絨,只有一些枝條的剪影,黑黢黢的,好瘦,好寂寞。
縣城也有一條河流,它比故鄉(xiāng)的河流更遼闊,也更清亮。晴朗的日子,沿著河岸行走,能看到河流里的青苔和水草,它們寂寞地飄蕩,仿佛在用力回憶故鄉(xiāng)的樣子,卻又老是想不起。它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呢?
真的是機緣巧合,我在讀書的時候,找到了我的同鄉(xiāng)廢名先生筆下的許多場景。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栋琶防锏陌琶┙趾图壹覊灒朵揭履浮防锏暮邮帯^去了大半個世紀,廢名先生早已作古,他的文章仍在他的故鄉(xiāng)流傳,有人踏著他走過的腳印,溫習那些精彩的段落句子,想象那些畫面,很是親切。隔著一條簡陋的巷道,我甚至來到他的外婆的祖宅,站在高處,朝黑黢黢的房頂望過去,望過去,卻什么也沒有看到,除了青色布瓦,就是一片雜木的橫陳……
除了那片屋頂,我還隱約聽到孩子銳聲的喊叫。但是,他是童年的廢名嗎?
因為河流,這片土地有了靈氣。
貧瘠的土地,孕育許許多多的寶貝。黃梅戲、黃梅挑花、禪宗發(fā)源地、岳家拳,每一樣都很沉重,每一樣也輕慢不得。它為什么歷久彌新、震耳發(fā)聵?后來,終于想明白了,這片土地有大江大河的護佑,有鋪天蓋地的水泊的滋潤……
而我依然懷想那片河灘、河灘上的柳樹。只是河灘上的楓樹沒有了,沒有的還有鷺鷥的翅影。河灘上,有二姑娘的墓地。狗尾草極其茂盛。在都市務工的她被飛奔的汽車撞倒。她的母親,那個年邁的瘦小的女人給她做清明。老女人哭著,化著紙錢。煙霧繚繞的時候,鳥雀飛過柳樹,走遠了。
河流,在歲月的深處低吟。
責任編輯:肖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