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邦
一說起祈雨,電視劇《西游記》中孫悟空與虎力大仙斗法的場景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青衣小童、和尚道士,手持令牌,口念“急急如律令”。古代所有的祈雨都是這種形式?那可不一定。種類繁多的祭品和儀式,在歷史長河中不斷翻新,層出不窮。
早在商時代,就有了“焚巫尪”與“作土龍”的祈雨方法,湯王甚至打算用自焚的方式向上天謝罪,祈求甘霖普降,便是所謂“萬方有罪,即當朕身;朕身有罪,無及萬方”。到了唐代,本土的龍神信仰遇見東來的大乘佛教文化,又促成了龍王爺?shù)某霈F(xiàn),給祈雨活動提供了新的可能。而宋代祈雨的方式變得更加多元,花樣繁多且頗具特色。這種局面的產(chǎn)生,與宋王朝所面臨的困境密不可分。
盡管歷代皆有旱災(zāi)發(fā)生,但對于大宋朝廷來說,旱災(zāi)卻是最為嚴重的自然災(zāi)害。據(jù)《宋史》記載,當時的重大災(zāi)害主要有四:瘟疫、旱災(zāi)、水災(zāi)和六畜之災(zāi)。其中,“旱暵為甚,蓋田無畎澮,悉不可救,所損必盡”。破壞力強悍至此,民間與朝廷不得不開動腦筋,想盡辦法對付這無情的禍厄。接下來,讓我們來看看宋代影響較大的幾種官頒祈雨法,它們充分展示了宋代社會獨有的神異性格。
官頒祈雨法,是指由朝廷向全國統(tǒng)一頒布施行的祈雨法,肇始于宋真宗咸平二年(999年),宋孝宗時代最后一次頒布,前后共七次,李邕祈雨法即為開端。咸平二年,宋朝發(fā)生了大面積嚴重旱災(zāi),不僅牽涉京師,還遠及南方地區(qū)。起初,真宗皇帝還在傳統(tǒng)的祈雨法式間打轉(zhuǎn),先命祠官祭祀雷師、雨師,又親自前往太一宮和天清寺祈雨,希望得到諸神與諸佛的護佑。遺憾的是,這一系列活動并未感動上天,整整一個月,滴雨未落。時任工部侍郎知揚州的魏羽建議真宗,向全國頒行李邕祈雨法。此法以“土龍”為核心,以陰陽五行說為理論依據(jù),認為災(zāi)異的發(fā)生是陰陽運行錯亂所致。因此,若要求雨,則應(yīng)安撫諸陽,提升諸陰;若要止雨,反之即可。
急需雨水的宋真宗采納了魏羽的意見,下詔在全國范圍內(nèi)推行此法。不得不說,這是個肅穆安靜的祈雨法,因其有一個沉默的儀式:不準敲鑼打鼓及任何形式的音樂出現(xiàn),也不準慣于唱跳的通靈師巫覡干涉其中,整個過程都在地方官的主持下“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開始和結(jié)束,朝廷的威嚴與端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欲行此法,需在甲乙日(農(nóng)歷每旬的1日、2日)按五行于五個方向分別擇地建造祭壇,取土造龍。龍的顏色也有講究,東為青色,南則紅色,皆按五行類推。除此之外,建壇需于多少里之外取土、祭器的大小以及龍的長度,也都須嚴格按照五行確定。
祭壇既成,便輪到儀式登場,“長吏齋三日,詣龍所,汲流水,設(shè)香案、茗果、糍餌,率群吏、鄉(xiāng)老日再至祝酹”。等雨水下足,再將做好的土龍沉入水中,放龍歸水,祈雨儀式便圓滿完成。頒行此法后,各地順利地收獲了雨露,轉(zhuǎn)憂為喜,真宗也終于松了口氣。
還是宋真宗,七年后,他的任期內(nèi)又遭遇大旱。為此,他頒行了新的祈雨法,想必是李邕祈雨法這次掉了鏈子。景德三年(1006年)的夏天,京師大旱,宋真宗向全國頒行畫龍祈雨法。
何為畫龍祈雨法?據(jù)《宋史》載,其法先擇潭洞或林木深邃的水泉湖池,以庚辛、壬癸之日,由刺史、縣令率領(lǐng)一方耆宿進行齋潔,以酒脯告祭社神,“令訖筑方壇三級,高一尺,闊丈三尺。壇外二十步,界以白繩”。壇上栽植竹枝,將畫龍鋪張開。其圖要畫在細絹上,“以縑素上畫黑魚左顧,環(huán)以天黿十星;中為白龍吐云黑色;下畫水波,有龜亦左顧,吐黑氣如線。和金銀朱丹飾龍形”。
值得注意的是,這新頒的祈雨法還與宰鵝祈雨法搭配使用,“又設(shè)皂幡,刎鵝頸取血置槃中,楊枝灑水龍上”。皂幡即黑色的旗子,象征五行中的水,鵝自然也是,整個儀式中充滿著對雨水的渴望。犧牲可憐的鵝,將其血從喉嚨中引出置于盤中獻祭,這是宋真宗為救災(zāi)作出的決定,它值得一場風光的葬禮。若儀式有效,等雨下足,再謝神三日,而后將鋪在祭壇上的畫龍投入水中,作為結(jié)束,真當是“左手畫個龍,右手畫一道彩虹”。
比起李邕祈雨法,與血祭的宰鵝祈雨法配套使用的畫龍祈雨法帶有更多巫術(shù)色彩,似乎也更為有效。直到宋仁宗皇祐二年(1050年),才對此法進行了強化。加強版的畫龍祈雨法,不僅程序更加完善、講究,大鵝的參與度也有了提升。發(fā)展后的祭法分為五個環(huán)節(jié):置壇、畫龍、祭龍、驗雨、賽龍。具體步驟如下:
先嚴潔壇場,摒除喧囂,令一道士于壇上除穢;若無道士,焚香繞壇一匝也可。取七尺長的新竹二竿,竿頭留少量葉子,各掛一幅二尺四寸長的皂幡,插在壇上;再取龍旗掛兩竹之間,龍前置一嶄新的席子,放上俎豆、酒脯、時菓、名香,用糖作燃料焚燒香料;而后,取白鵝一只,捆住嘴巴防止出聲,關(guān)進籠子,放置于壇南,與祠官的站位相同。布置完畢,主祭官、耆宿與執(zhí)事者須齋潔,斷絕葷辛、宴飲及吊喪問疾,以待吉日的到來。祭祀當日,眾人應(yīng)于黃昏之時齊集壇下,等午夜子時一到,便開始儀式。
主祭官先在引導(dǎo)人的指引下洗洗手,再前往事先安排好的位置,敬酒拜奠,宣讀祝文:“……謹以清酌、脯羞、花菓、名香,薦舒雁之牲,敢告于里社神龍。某授命大君,來祈陰貺。伏以亢陽為沴,甘雨久愆,慮害農(nóng)功,莫遑夙夜……五日內(nèi)雨足,當更賽謝?!庇媒裉斓脑捳f便是:求求神龍下點雨,有豪禮相贈哦!這時候,執(zhí)事者已將白鵝的脖頸割為不斷開的三段,用嶄新潔凈的盤子盛血,放于俎上,又以盤盛鵝身于壇南,取血祭奠。祭奠完畢,撤席,撤俎豆,唯留血盤于壇上。又以大盆盛凈水,以楊柳枝條略點水灑龍旗上,將其置于水上。至此,全員全部撤出,來日正午前,不許閑人接近祭壇。
此加強版一出,前兩法皆廢,宋人在祈雨上真是下足了功夫。較之前兩者,此法精細是真的精細,但狠也是真的狠。
這是宋神宗在位期間頒布的祈雨法,也是宋代官頒祈雨法中最有特色的一個。熙寧十年(1077年)春,京師又遭旱災(zāi),三月,宋神宗“分命輔臣祈雨”。沒過幾天,再次分命輔臣祈雨于郊廟、社稷,同時還下詔,令開封府界、京東西、河北轉(zhuǎn)運、提點刑獄司各訪名山靈祠,進行祈禱。
然而,旱情持續(xù)至四月仍未緩解,宋神宗十分憂心。四月,神宗向全國頒布蜥蜴祈雨法。元豐五年(1082年)三月京師又旱,神宗再次向全國頒布蜥蜴祈雨法。為何兩次頒行同一祈雨法?因為群臣都覺得,上次的蜥蜴祈雨法效果不錯——四月十八日才舉行儀式,二十日便迎來降雨。
這種祈雨法巫術(shù)色彩更加濃重,其起源與唐代由胡僧帶至關(guān)中地區(qū)的祈雨幻術(shù)有關(guān)。胡僧祈雨通常需要在儀式中使用龍的對應(yīng)物,來到中土后,湊不齊熟悉的配方,他們便選中蜥蜴作為龍的化身,完成了這種幻術(shù)的“唐國化”。蜥蜴祈雨法的具體操作也頗為有趣,“其法捕蜥蜴十數(shù)至甕中,漬之以雜木葉。選童男十三歲以下,十歲以上二十八人分兩番,衣青衣,以青涂面及手足,人持柳枝,沾水散灑,晝夜環(huán)繞,誦咒曰:‘蜥蜴蜥蜴,興云吐霧,雨若滂沱,放汝歸去”。雜糅著佛教與道教的元素,把蜥蜴關(guān)在甕中,逼其下雨,這與前述給龍上供、求龍下雨的待遇完全不同。這次輪到蜥蜴疑惑:大龍小龍不都是龍?太雙標了??!
不僅朝廷,民間也使用蜥蜴進行祈雨。比起官方,儀式自然簡化了許多。一般來說,就是抓幾只蜥蜴放在水缸里,蓋住,等它興云吐霧。朝廷和百姓似乎都很青睞這種簡單易行的祈雨方式,稍有旱情,就捕捉蜥蜴,威逼祈雨,以至于大旱再次來臨時,蜥蜴竟被捕絕,不見了蹤影。沒了蜥蜴,有些機靈人想出了以蝎虎代替蜥蜴的法子。這能成嗎?當時流傳的一首童謠道明了結(jié)果:“冤苦冤苦,我是蝎虎。似爾昏沉,怎得甘雨!”人昏了頭,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從宋代官頒祈雨法的內(nèi)容可以看出,宋人對龍有著很強的信賴,仿佛下雨真就是龍神打個噴嚏的事。至于大白鵝的出現(xiàn),除了作為獻給龍神的祭品外,主要發(fā)揮驗雨之用。無疑,大鵝的遭遇讓人十分同情,但這一系列祈雨法都反映著宋人的急迫。如果不及時下雨,將會有成千上萬的百姓遭殃,流離失所,餓殍遍地。到那時,更多無謂的犧牲,更多傷痛與悲哀,將籠罩在整片國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