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小吃炸醬面長大的。面自一定是抻的,從來不用切面。后來離鄉(xiāng)外出,沒有廚子抻面,退而求其次,家人自抻小條面,供三四人食用沒有問題。用切面吃炸醬面,沒聽說過。四色面碼,一樣也少不得,掐菜、黃瓜絲、蘿卜纓、芹菜末。二葷鋪里所謂“小碗干炸兒”,并不佳,醬太多肉太少。我們家里曾得高人指點(diǎn),醬炸到八成之后加茄子丁,或是最后加切成塊的攤雞蛋,其妙處在于盡量在面上澆醬而不虞太咸。這是饞人想出來的法子。
北平人沒有不愛吃炸醬面的。有一時(shí)期我家隔壁是左二區(qū),午間隔墻我們可以聽到“呼嚕——呼?!钡穆曇簦鞘且蝗壕煜壬诔哉ㄡu面,“咔嚓”一聲,那是啃大蒜!我有一個(gè)妹妹小時(shí)患傷寒,中醫(yī)認(rèn)為已無可救藥,吩咐隨她愛吃什么都可以,不必再有禁忌,我母親問她想吃什么,她氣若游絲地說想吃炸醬面,于是立即做了一小碗給她,吃過之后立刻睜開眼睛坐了起來,過一兩天病霍然而愈。炸醬面有起死回生之效!
——梁實(shí)秋(北京),北京炸醬面,《面條》
橘子,花生,梨,柚,薯,這不算!爛賤碰香的燉牛肉不是頂好吃的一種東西?用這牛肉蘸鹽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塊吃,有名的牛肉張便在此。
過了衙門是一個(gè)面館。面館這地方,我以為就比學(xué)塾妙多了!早上面館多半是正在趕面,一個(gè)頭包青帕滿臉滿身全是面粉的大師傅騎在一條大木杠上壓碾著面皮,回頭又用大的寬的刀子齊手風(fēng)快的切剝,回頭便成了我們過午的面條,怪!
——沈從文(湖南),湘西面館,《在私塾》
白靈把一碗澆著肉丁臊子的長面遞到鹿兆鵬手上時(shí),抱歉地說:“堿放多了……我今日頭一回捉搟杖。”鹿兆鵬用筷子翻攪一下,被臊子覆蓋著的面條已經(jīng)變成黃色,堿面兒放得過量不止一倍兩倍,他猛然吸了一大口說:“瑕不掩瑜,長嘛可是夠長的,筋性也不錯(cuò),味道嘛還是咱原上的味道?!?/p>
——陳忠實(shí)(陜西),臊子面,《白鹿原》
陜西多面食,耀縣有一種,叫鹽湯面,以鹽為重,用十幾種大料熬調(diào)料湯,不下菜,不用醋,辣子放汪,再漂幾片豆腐,吃起來特別有味。鹽湯面是耀縣人的早飯,一下了炕,口就寡,需要吃這種面,要是不吃,一天身上就沒力氣。在縣城里的早晨,縣政府的人和背街小巷的人都往正街去,正街上隔百十米就有一家面館,都不裝修,里邊擺兩三張桌子,門口支了案板和大環(huán)鍋,熱氣白花花的像生了云霧,掌柜的一邊吹氣一邊撈面,也不吆喝,特別長的木筷子在碗沿上一敲,就遞了過去。排著長隊(duì)的人,前頭的接了碗走開,后頭的跟上再接碗,也都不說話,一人一個(gè)大海碗,蹲在街面上吃,吃得一聲價(jià)兒響。吃畢了,碗也就地放了,掌柜的婆娘來收碗,順手把一張餐紙給了吃客,吃客就擦嘴,說:“滋潤!”
——賈平凹(陜西),鹽湯面,《吃面》
上海人就是這樣飫甘饜奇嗎?且莫悵惘,即使低廉如一碗白水光面,在上海也可有所發(fā)揮。
上海人愛面子,“光面”說不出口,做生意人又在乎叫的響,還要好聽好口彩,于是,店伙喊了:
“曖——上來一陽春呀!”兩碗面:
“噯——雙陽春來!”三碗則:
“暖——又來三陽開泰!”四碗則:
“曖——再加陽春兩兩碗!”
這種面類中最慚愧低檔的“陽春面”,做的中規(guī)中矩,湯清,面健,味鮮,象牙白細(xì)條齊齊整整臥在一汪晶瑩的油水里,撒著點(diǎn)點(diǎn)碧綠蒜葉屑,販夫傭婦就此,固不得已也,然而不乏富貴雅人,衣冠楚楚動(dòng)作尖巧地吃一碗“陽春面”,寧靜早已致遠(yuǎn),淡泊正在明志,是都市之食中最有書卷氣的。
——木心(浙江),陽春面,《上海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