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飛翔……手機鈴聲突兀,顧正實從夢中驚醒,猛地坐了起來。他迷糊了至少三秒鐘,不知身在何處。
砰地一聲,妻子楊菊捶了一下床墊,拖著睡意朦朧的聲音厭倦地說,還要不要人活?。?/p>
顧正實在黑夜中伸手去摸床頭上的手機,沒料手機啪的一聲,砸在了木地板上,但激昂的歌聲依然在夜色里回響。好像舉辦鳳凰傳奇的演唱會。
顧正實連忙裸著身子跳下床,拾起手機,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楊富貴的名字。顧正實連忙摁下接聽鍵,激昂的歌聲戛然而止。他隨手抓過睡衣,胡亂披在身上,走出臥室,順手把房間門關上,直奔書房。他怕影響妻子睡覺。
之前,顧正實還在文體局上班,睡覺的時候,他是把手機關了的。在這樣的單位,雖然是副局長,但一般情況是沒有什么急事的。
后來去扶貧,到邊遠的溝子村當第一書記,他就二十四小時開機。到了晚上,他就把手機調到震動上。但由于工作太忙,責任太重,白天累得像狗,晚上就睡得很死。有幾個重要的電話沒有接到,險些誤了大事。后來,顧正實就把電話調到鈴聲上,而且選用了《月亮之上》。突兀激昂的歌聲忽然想起,像平靜的水面蹦起一條大魚,鮮活、刺激、激昂。即便睡得再死,或者環(huán)境再喧鬧,都能夠聽到。并且,月亮之上,究竟有什么?給人帶來無限的遐想和神秘。說到底,顧正實既是一個務實的人,又是一個喜歡幻想具有幾分浪漫氣質的人。
現(xiàn)在,十天半月回家一次,他也不敢把手機關機。他從溝子村調到了幸福馨居擔任管委會常務副主任,面對的是新環(huán)境、新情況、新問題,肩上的擔子更重,隨時有意想不到的問題發(fā)生。這種時候,手機的暢通,是最最重要的。
楊富貴在電話里大聲地喂,顧領導,顧領導,你是顧領導嗎?我媽不在了!
顧正實的心咯噔一聲,那個最麻煩的老女人趙德芝精神不是好得很嗎?怎么就不在了呢?顧正實說,是不是生病了?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你這領導也是的,要是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還打電話給你嗎?楊富貴的語氣充滿了責備。
你媽在什么地方你都不知道?顧正實反問道。
你這話什么意思?我們都找了快兩個小時了,沒找到,才打電話給你的,因為你是掛包我們家的。要不,我也不打給你。
直到這時,顧正實才明白,楊富貴說的他媽不在了,不是他想那個意思。
顧正實說,那好,你們先找著,我馬上過來。顧正實看了下手機,已是凌晨一點半。他不敢開燈,輕腳輕手從書房踱到臥室,抱起自己的衣褲,又回到書房,快速穿戴好。抓起車鑰匙準備出門的時候,他轉回身,準備跟楊菊說一聲。但轉念一想,楊菊這段時間太苦太累,很難入睡,把她叫醒了,影響她休息。他輕輕推開門,臥室里靜悄悄的,他又輕輕轉過身,剛邁出一步,臥室里傳來一個聲音,那聲音在黑夜里分外的響亮。
顧正實,三更半夜的,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楊菊的聲音里顯然透著不滿。
顧正實說,要到安置點去,我掛的一個建卡戶,他的母親不在了,哦,不是不在,是走丟了。本來我想跟你打個招呼的,還以為你睡著了,怕影響你。都一點半了,你好好睡吧!我還是去一趟,怕出大事。顧正實說著,用手輕輕地摸了摸老婆的臉。
這些人也是的,他母親不在了,不會自己去找嗎?深更半夜的打電話,也不會替別人想一想?你去了,你也不知道她母親在哪里啊。你去了,也不見得就能夠找到。這些人的壞脾氣,都是扶貧扶出來的,楊菊的話語充滿不滿。
顧正實說,也不怪,他們從山上剛搬到山下,人生地不熟的,全是高樓大廈,找不到家,可以理解,慢慢就會好起來的,我還是去一趟,你好好睡吧!
你說我還能好好的睡嗎?我都快崩潰了。楊菊的聲音,有一些絕望。
顧正實開著車,心里愧疚。他覺得實在對不起老婆。
本來昨天晚上都是不能回家的,安置點的工作千頭萬緒,像一團亂麻,他得把它盡快理順。但是他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見到老婆了,還沒跟老婆說自己工作變動的情況,他想抽時間跟老婆談一談,讓她明白自己現(xiàn)在的工作??蓷罹兆罱眢w很不好,臉色蠟黃,情緒也很暴躁,睡不著覺,你跟她說什么,她要呢沉默不語,要呢高聲吼道,求求你,讓我靜一靜好不好?顧正實處處小心,不讓她發(fā)怒。
顧正實默默陪伴著她,靜靜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天花板發(fā)愣,快到十一點了,顧正實又輕言慢語,哄楊菊到鋪上去睡。好不容易睡著了,楊富貴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顧正實想,楊菊肯定是被一個星期以前發(fā)生的那件事刺激了。一個星期前,她科室的副主任吳曉春被人殺死在辦公室,手段殘忍,令人發(fā)指。
在顧正實的印象里,楊菊歷來都是一個堅強的人,可這個堅強的人,忽然變得如此脆弱易碎,顧正實一下子難以適應。
2
燈光把黑夜挖出一個金晃晃的窟窿,他開著車在窟窿里奔馳。腦海里一會兒浮現(xiàn)出趙德芝的身影,一會兒浮現(xiàn)出顧小強的身影,一會兒又浮現(xiàn)出楊菊的身影。
但愿趙德芝不會有什么事吧!不會有事的,她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說不定在哪一幢樓腳睡著了。顧正實這樣想。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兒子顧小強,對不起老婆楊菊。
兒子顧小強還在讀初三的時候,顧正實就被派到溝子村當扶貧工作隊第一書記。顧正實基本上每個月只能回來一兩次,但基本上都是見不到顧小強的。顧小強在一所私立學校就讀,這所私立學校,是全封閉管理的,只有到周末才能回來一天。
可顧小強也不想回來,因為回來基本上都見不到媽媽和爸爸,回家又有什么意思呢?本來顧小強的學習是非常好的,完全可以在縣城里最好的龍鳳中學就讀??升堷P中學,不是封閉式學校,大都早去晚來,顧小強回家來沒有吃飯的地方,沒有說話的地方。楊菊和顧正實面對實際困難,不得不多出一點錢,讓孩子到這個城市最好的私立學校就讀。
楊菊是市人民醫(yī)院最有名的外科醫(yī)生,外稱楊一刀。她是一個工作狂,一站上手術臺,天地就只有手術臺那么大。她很少有時間回家,即便回家,也是斜躺在沙發(fā)上,看著天花板出神。她不說累,但她分明就很累。顧正實也很理解妻子,只要妻子回到家,他都會買菜做飯,讓妻子補一補身體。妻子也感動,但感動之余又常常發(fā)脾氣,原因是他們唯一的兒子顧小強,學習越來越差,每次開家長會的時候,顧正實和楊菊大都沒有時間參加。偶爾參加了,聽到老師說的,大都是顧小強脾氣如何如何怪,學習如何如何差。
楊菊覺得孩子變成這樣,不是孩子的責任,而是自己和顧正實的責任,她覺得她和顧正實都沒有盡到教育孩子的義務。不是他們不想盡義務,而是他們沒有能力去盡義務,她和丈夫的工作都不允許他們盡好義務。以他們所處的情況,他們很難處理好孩子、工作、家庭、教育的關系,所以,兩個人的脾氣都越來越不好。
去年顧正實把自己調到溝子村去當扶貧第一書記的事,告訴楊菊。楊菊就跟顧正實吵了一架。楊菊生氣地說,顧正實,兒子你管不管?他馬上就要讀高中了,你又要去扶貧。一去扶貧,就是十天半月回不來,兒子怎么辦?
顧正實說,不是我要去扶貧,而是單位安排我要去扶貧,我也不想去,但有什么辦法呢?
楊菊說,怎么就沒有辦法?你們不是有兩個副局長嗎?別人不去為什么偏偏你去?
顧正實說,是有兩個副局長,可一個生病住院,一個懷孕,他們能去嗎?難道你叫局長去嗎?市上安排的,我們單位就一定要去一個副職,不是我去,還有誰去呢?
楊菊說,你們那個副局長會生病住院,你就不會生病住院嗎?你就這么厲害,要扛起來?你在家庭當中,如果像在單位上那樣好,我們家庭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可是你只是會為單位考慮,就不會為家里考慮。
顧正實生氣地說,我怎么就不為家里考慮了呢?孩子從小學到初中,你做過幾頓飯給他吃,你跟他洗過多少次衣服?整天管孩子的是你還是我?你自己說!
楊菊也生氣地說,這一點我承認,我知道你以前對孩子挺好,可為什么孩子到了關鍵時刻,要上高中了,你就不關心了呢?你這關鍵時候拆臺,你還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嗎?
顧正實說,我也不想拆臺,但是我是靠工作吃飯的,我總不至于不工作吧?現(xiàn)在是特殊時候,扶貧是政治任務,我能推脫嗎?我也跟局長說了我的情況,但是局長也沒有辦法,這是市上安排的任務,我肯定只能自己去了。
我想,等那個副局長出院了,他頂我去一下,我就爭取回來?,F(xiàn)在是沒有辦法的。楊菊,你怎么不從你那里想想辦法呢?兒子,是我們倆的兒子,我們要共同關心他才是道理呢!
楊菊氣憤地說,你想一想,那么大一個醫(yī)院,那么多病人,我又是外科主任,手術臺上能離開我嗎?
顧正實狡黠地笑了笑,說,對??!你我都是靠工作吃飯的,只有工作搞好了才能養(yǎng)家糊口,所以大家要相互理解。撫養(yǎng)兒子是我們共同的義務,我們一定要弄明白。楊菊一時無語。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孩子進私立學校。這個私立學校,可以跟龍鳳中學媲美的,只是要多出一些錢。出就出吧,省吃儉用一點,這個世界上,熊掌魚翅不可兼得,有得有失,只能將就事情了。
孩子進私立學校了,后來一家人就很少見面了。即便見面,楊菊和顧正實都不太說話,都是冷著。至于夫妻間的事情,都好像忘記了一樣。即便睡一張床,也是背對背。悄無聲息,彼此就有了鼾聲。天一亮,又各自奔赴自己的戰(zhàn)場。
現(xiàn)在,一年滿了,顧正實依然還在脫貧攻堅戰(zhàn)場上。本想申請回來了。但偏偏領導又安排他去幸福馨居任管委會的常務副主任。組織部考察他的時候,他把自己家庭存在的實際困難,尤其是孩子沒有人管的實際困難說出來,希望組織不要考慮他再去任管委會的副主任了。但是組織部門不允許,說打好脫貧攻堅戰(zhàn),是黨的重要的政治任務,作為一名黨員干部一定要提高政治站位,一定要不忘初心,牢記使命,堅決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戰(zhàn)場上,任何人都是不允許講價還價的。這樣的帽子,顧正實是戴不起的,他只能接受。現(xiàn)在他不知道怎樣跟妻子說這件事,因為都冷戰(zhàn)快一年了,這種內心的煎熬和傷痛,是別人無法理解的。
本來是該回來的時候了,現(xiàn)實卻又要讓他再次出征,這一出征,也許就不是一年兩年了,或許是三年五年。孩子馬上就進入高二了,一晃就要考大學了,可孩子的成績令人堪憂。老實說,顧小強總是發(fā)呆,總是走神,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現(xiàn)在,要是把這件事說出來,這無疑是火上澆油,到時候導致的結果,就不是冷戰(zhàn),可能就是熱戰(zhàn),是赤身肉搏的白熱化戰(zhàn)爭了。這種戰(zhàn)爭一旦開戰(zhàn),輕則傷痕累累,重則檣櫓灰飛煙滅。這個管委會的常務副主任的擔子有多重,他心里是非常清楚的,這比他當第一書記,至少要重十倍八倍的,他甚至懷疑自己沒有這個能力勝任。
形勢不能讓人回避,他還必須硬著頭皮往前沖。他斜躺在沙發(fā)上,一邊抽煙,一邊喝茶,尋找著沖鋒陷陣的最佳方式。
3
早上顧正實是給楊菊打過電話的,楊菊說六點下班。他在電話里說,老婆,辛苦你了,我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我就好好地做幾個菜給你補補身體,也算是一年來對你關心不夠的一種補償。
顧正實呵呵笑著,分明有一種討好的意味。
楊菊以她一如既往平靜的話語說,謝謝你,今天我有一個手術,應該六點會回來的。
顧正實到菜市買了一條桂魚,兩斤牛肉,一只土雞。清蒸桂魚、紅燒牛肉、土雞天麻湯,都是楊菊最喜歡吃的菜。之前他沒有下鄉(xiāng)當扶貧第一書記的時候,十天半月的,他都會做幾個菜,犒勞犒勞老婆。的確,老婆非常辛苦,而且壓力和責任都很大,這一點他是很理解的,老婆心里也是溫暖的。
六點的時候,他的菜準時出籠了。但還是不見老婆回來。又等了半個小時,還是沒回來。顧正實就打電話給老婆,可老婆的電話沒有人接。他想,她可能做手術耽擱了時間。他不再打電話,因為有什么事,老婆會打電話給他的,他就坐在沙發(fā)上等著,隨便翻翻書,隨便看看電視。
他想,要是兒子顧小強能夠回來,一家人好好地吃一頓飯,那該有多好??墒墙裉觳判瞧谌?,顧小強肯定是在學校里出不來的。都快八點了,還是不見老婆回來,他索性發(fā)了條短信。也許老婆又開緊急會議,她不方便接電話,用短信更恰當。好半天過去了,也不見老婆回短信,顧正實有些坐不住了,究竟老婆遇到什么事了呢?即便遇到什么事,老婆也應該先告知一聲?。?/p>
到了九點,老婆打過電話來了,聲音壓得很低,還透著悲傷,說,我的副主任不在了。顧正實說,她會去哪兒呢?沒關系,回來吃完飯再說吧,六點鐘我就把菜準時端到桌上了,清蒸桂魚,紅燒牛肉,土雞天麻湯都是你喜歡的。
老婆說,不是,她被病人家屬殺死了。剛才一直在搶救,可是她還是走了,我要跟著一起把她送到殯儀館,別管我了,你自己吃點!說完,楊菊就把電話掛了。
這個副主任,顧正實知道,叫吳曉春,個子挺高,很有氣質,真的是一大美女。這個有名的醫(yī)院,流行的一句話,叫楊一吳二。也就是說,楊菊是第一把刀,吳曉春是第二把刀。她年齡不小了,35 歲了,據說還是黃花閨女,沒有找到對象。
顧正實也會想,那么優(yōu)秀的女人,怎么會是單身呢?這一點,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就會被病人家屬殺了呢?這么好的人怎么就沒有了呢?顧正實的心有些疼痛。
程紹武 書法
顧正實喝了一碗雞湯,然后就洗漱了躺到床上,在床上隨便翻書。顧正實有一個習慣,就是每天晚上睡前都要翻一翻書。老婆曾經取笑他說,你看你這個人,真沒趣,難道我還不如你的一本書嗎?顧正實連忙把書放下,撫摸著老婆,呵呵笑著說,你怎么不如我的一本書呢?你本身就是我的一本最好最珍貴的大書,我一輩子都想翻,一輩子都翻不厭的奇書啊!我現(xiàn)在翻一翻其他的書,預熱預熱再來翻你這本書吧!
現(xiàn)在,顧正實躺在床上,一行字都看不進去,腦海里總是閃現(xiàn)著吳曉春被殺的情景,當然這些情景都是他內心中想象出來的。鼻孔里飄蕩著絲絲縷縷的血腥味。
他擔心老婆的安全,這年頭,醫(yī)患關系緊張,全國各地隨時都有醫(yī)患關系升級的事??偟膩碚f,老婆的脾氣是挺好的,尤其是對病人是溫柔體貼細致的。只是在家里,為了孩子的事,他們會吵一下嘴,夫妻嘛,哪有不吵嘴的呢?這點他能理解。他想老婆應該沒有什么事的,會安全的。但是那個副主任吳曉春也是溫柔的,怎么就被人殺了呢?顧正實的心很亂。
到了凌晨一點,老婆回來了。顧正實聽到門響,連忙披衣起床,他看見老婆的腳好像畫著圈,挺沉重的。她把外衣扔到沙發(fā)上,然后,像一根樹樁,咚地倒在沙發(fā)里。
顧正實說,回來了老婆?
楊菊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地點頭。
顧正實又說,我馬上給你熱菜,好好吃一點,肯定餓壞了!
老婆搖了搖手,說,不用,不想吃,一點胃口都沒有。老婆斜躺在沙發(fā)上,默默地流眼淚。
顧正實把紙巾遞過去,也不說什么。他不想再問什么,她怕又一次傷了老婆的心,他想,老婆想說的時候,她一定會跟他說的,他就這樣,坐在老婆的身邊,用手扶住她的肩,任憑她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顧正實還是熱了一碗雞湯,端到老婆手里,讓她喝下去,說都一天沒吃東西了,身體要緊。老婆慢慢喝雞湯的時候,顧正實用少有的溫柔的語言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凡是有良知的人都一定感到傷心難過??墒羌热话l(fā)生了,又無法改變,我們活著的人,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身體。楊菊點了點頭。
后來躺在了床上。那一夜,老婆像受了驚嚇的小鳥,緊緊依偎在顧正實的懷里。她是那么的嬌小,讓人心疼。她那種姿勢,總覺得手一松,顧正實就會飛掉似的。顧正實的心很疼,很柔軟,就這樣摟著她,連動都不敢動,好像稍微不小心,就會讓老婆的身子破碎了似的。在顧正實的印象中,楊菊很少這樣柔弱過。
楊菊居然打起了呼嚕,那微弱的呼嚕聲,好像是輕音樂,悠長而舒緩。顧正實倒是一夜未眠。天亮的時候,楊菊摟著他的腰,把事件的前因后果說了出來。
兇手姓朱,四十五歲,是個屠戶,他六十五歲的母親,從樓上摔下來,摔壞了股骨頭,送到市人民醫(yī)院。是吳曉春跟老人做的手術。都快兩個月了,老人還不能動彈。朱屠戶就來問吳曉春,說吳曉春手術沒有做好,兩個月了,怎么還在不能動彈,還在喊疼?吳曉春向朱屠戶解釋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更何況,這是粉碎性骨折,至少也要三個多月,才會慢慢痊愈,讓他有耐心,配合醫(yī)生治療??蛇@個朱屠戶脾氣挺暴躁,整天罵罵咧咧的說這事,說吳醫(yī)生沒有把他母親的腳治好。吳醫(yī)生一再強調,要病人家屬好好照顧老人,不要讓她動彈。只有這樣才能痊愈得快一些??赡翘熘焱缿羯辖秩?,老人從病床上滾了下來。當護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的腿傷又裂開了,疼得嗷嗷叫。
朱屠戶回來以后,就罵護士,甚至還要打醫(yī)生,說,出了那么多的錢,怎么還讓他的母親摔下來?
吳曉春通過檢查,覺得老人必須二次手術。朱屠戶說,這一次完全是怪醫(yī)院的醫(yī)生,要做手術,他不出半分錢,而且如果出了什么問題,完全要由醫(yī)院來負責。
治病要緊,吳曉春還是為老人做了手術。這個老人,本來身體狀況就不太好,這一次老人昏迷的時間有一些長,但是按吳曉春的判斷,應該沒有問題的。
這個時候,朱屠戶見老人昏迷過去,失去了理智。他到處跑,大罵醫(yī)生,完全像一個精神失常的人。
吳曉春悄悄地回到她的辦公室,把門關上,她實在太疲倦了,需要休息一下,緩和一下。沒想到朱屠戶推開門闖了進來。吳曉春剛抬起頭,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朱屠戶用殺豬刀抹了脖子,把吳曉春的喉嚨血管頸椎都割斷了。
后來朱屠戶被保安制服了,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及時對吳曉春施行搶救,其實那種搶救,也只是做一種心不死的努力了。估計吳曉春當場就沒氣了。兇手手段之兇殘,令人發(fā)指。整個醫(yī)院一片混亂。
楊菊說,當時她的心像一下子掉到了冰窟窿里。那種人啊,真讓人不可理喻。短短的半天時間,她就好像是過了幾輩子,暈乎乎的,恍恍惚惚的,甚至心里產生了絕望,人啊人,怎么會這樣呢?
朱屠戶的母親怎么樣了呢?顧正實急著問。
科室里幾個醫(yī)生還盯著,也就是說,吳曉春才到辦公室的時候,朱屠戶的母親就醒過來了。手術非常成功。
第二天早上,楊菊又要去醫(yī)院,她說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她要到醫(yī)院里去,不能讓醫(yī)院更混亂,她一定要穩(wěn)住。顧正實把一碗雞湯面端到老婆的手里說,吃點吧!你要保重身體。
這一次,他實在沒有機會向老婆說出他要到幸福馨居安置點任管委會常務副主任的事,他想以后再說吧。已經夠亂了,讓老婆的心安靜一點。
一夜沒睡覺,頭昏沉沉的。組織部打來電話說,現(xiàn)在正是脫貧攻堅易遷安置的關鍵時期,特殊事情特殊辦理,一邊完善手續(xù),一邊把要必須走的程序走著,人必須今天就要到幸福馨街安置點開始工作,盡快進入角色,保證完成脫貧攻堅的易遷安置任務。
顧正實一頭扎入工作中,一晃,一個星期就過了。這一個星期,他居然沒有時間給老婆打一個電話。他只得回來一次,但依然沒有機會跟老婆說一說話。本想陪著老婆睡個安穩(wěn)覺,沒想到一個電話又打破了寧靜。
4
在顧正實的印象中,趙德芝是一個難纏的主。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楊富銀,小兒子叫楊富貴。楊富銀是非卡戶,他有一輛微型車,常帶著老婆跑客運,在村子里,日子也算滋潤的。三個娃娃在村小學讀書。
小兒子楊富貴,長得帥。十八歲就討了媳婦。他媳婦是另外一個村子最漂亮的姑娘。兩人趕集相遇,青春年少的感情,猶如干柴烈火,一點就燃,幾次眉來眼去,兩人就住在了一起。短短五年,這個叫胡才仙的姑娘,就給楊富貴生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小兒子兩歲的時候,楊富貴就帶著胡才仙,到浙江去打工。因為溝子村在大山深處,海拔又高,氣候惡劣,土地貧瘠,在這里生活的人,吃的就靠廣種薄收的洋芋,蕎子,麥子。如果有點經濟墊本的,可以喂幾只羊子,馬或者牛,但在村子里,能夠喂得起馬牛羊的,畢竟是少數。
到外面打工去。山里的年輕男女,都不想跟那些黃土耗一輩子,都想到外面去掙錢,見世面。
顧正實掛包楊富貴家的時候,楊富貴還在浙江打工。楊富貴的母親趙德芝帶著楊富貴的兩個孩子在老家讀書。楊富貴的女兒楊小娥當時已經十四歲,輟學了,跟著楊富貴在浙江,在一個小飯館里打零工。
趙德芝住的是土墻,茅草房,而且墻體有些傾斜,屬于危房,這是楊富貴打工之前住的房子。由于扶貧,要簽許多字,要聯(lián)系許多事情,顧正實都會打電話給楊富貴。
按照扶貧要求,危房必須清零,也就說危房不住人,住人不危房。顧正實就讓趙德芝搬去跟他的大兒子住??伤阑畈蝗?,問她為什么不去,她的理由是,一個人住,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不看別人的臉色。后來社長說,她的大兒子良心倒是好,只是大兒子媳婦挺兇。趙德芝也去跟大兒子住過,但是受不了那種冷遇,有時還會被兒媳婦辱罵,于是趙德芝就搬出來住在那茅草房里。
楊富貴是建檔立卡戶,要求搬遷到城里的幸福馨居。他家五個人,按每人二十五個平方計算,他就擁有一百二十五個平方的房子。顧正實在電話里把搬遷的政策告訴他,楊富貴說要不要交錢?顧正實告訴他,這都是政府為貧困戶修的。楊富貴說,如果不交錢我就同意搬遷,因為我實在沒有錢。
顧正實給楊富貴打了許多電話,主要是要讓他把女兒楊小娥送回來讀書,她才十五歲,還是義務教育的年齡??蓷罡毁F說,我已經勸了一百遍,一千遍,她實在不去讀,我真的沒有什么辦法。
顧正實追得急了,楊富貴說,我真的沒有辦法勸她回來,她現(xiàn)在已經跑回老家去了,連電話也換了,我找不到她。顧正實又問趙德芝能不能找到她的孫女楊小娥,趙德芝說她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根本沒有回來,你要去問她爹。
顧正實說,不管怎樣,你都要把楊小娥勸回來讀書,如果不回來讀書,只有兩條路,第一條是你回來到當地派出所告知說女兒失蹤了,然后讓民警發(fā)協(xié)查通報把她找回來讀書。第二條,就是起訴你,按照義務教育法,你是她的監(jiān)護人,必須起訴你,讓你保證把女兒找回來,至少要拘留十五天,這樣對你很不好,以后你要在外面打工,你的信譽度就沒有了,許多事情都不好辦,你認真的思考一下。
顧正實又一次打電話給楊富貴,楊富貴說,我真的沒有辦法勸她回來讀書,但是她的電話我已經找到了,我說給你,你打電話給她,看你能不能把她勸回來。
顧正實把電話打給楊小娥,楊小娥操著普通話說,你是誰?
顧正實說,我是掛包你家的扶貧工作隊員,你才十五歲,按照義務教育法,你必須回來讀書。
楊小娥操著普通話說,我不回來讀書,我對讀書一點興趣都沒有,我讀不讀書,取決于我愿不愿意,我讀不讀書,與你沒關系。
顧正實很有耐心地說,你才十五歲,還在小,多讀一點書對你有好處,現(xiàn)在國家要求,凡是十六歲以下的,按照義務教育法,必須得讀書。國家是對你們好,你說多學到一些知識,今后出去打工也能多掙一些錢,這一點你知道嗎?你看你這么小在外面打工,人家也不要,這是用童工,國家是不允許使用童工的,所以你還是回來讀書吧!
楊小娥說,誰說人家不要?我現(xiàn)在就在城里幫人家打工,在飯館里,一個月能掙二千塊錢,我想怎么用錢就怎么用錢,想買什么口紅就買什么口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平時跟我爹隨便要一點錢,他還不給,即便給,那種臉色也是讓人看著很不舒服的,我用我自己的誠實勞動養(yǎng)活我自己,哪里錯了?我才不回來讀書呢!我回來,你給我發(fā)工資?
顧正實心里很不爽,這哪像一個小孩子說的話???
顧正實忍了忍,說,你好好想一想小朋友,聽你說話就知道你很聰明,你這么聰明,讀書一定挺厲害的,你還是回來好好的讀書吧!
楊小娥呵呵笑著說,這一點算你說對了,我原來讀書,讀到三年級,學習挺好的,當時我爹就不讓我讀書,把我?guī)У秸憬?,現(xiàn)在又要叫我讀,打死我也不讀。
顧正實沒有辦法,就說,楊小娥,你實在不回來讀,我們就要把你爸爸起訴到法庭,要讓他拘留十五天,還要把你弄回來讀書。拘留倒不算什么,只是你爸爸的征信就出問題了,因為他犯法了,犯了義務教育法。以后坐車啊,打工啊,住賓館啊這些都會有影響,也就說,你爸爸要是被拘留了,就坐不了車,住不了賓館,打工沒人要。要是這樣,他今后怎么掙錢來養(yǎng)活你們一家?所以,你要為你爸爸著想,為你們一家著想。另外,你要是不回來讀書,就要讓你爸爸回到你們老家派出所報案,說你失蹤了,然后派出所就要發(fā)協(xié)查通報,到處來找你。你知道現(xiàn)在要找人很容易的,隨便就找到了,然后就把你帶回老家來讀書。
楊小娥說,你就別嚇唬我了,我用我自己的勞動掙錢養(yǎng)活自己,一不偷二不搶,誰來找我我都不怕,國家也不會拿我怎么樣的,至于說我爸爸,你們愛怎么就怎么,要把他抓了關起來也行,反正跟我沒關系,這是他的事。
楊小娥啪的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顧正實氣得說不出話,好半天才說,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的,哎,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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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幸福馨居要拿鑰匙了。楊富貴從浙江坐飛機回來了,還帶著一個女的,據說是他現(xiàn)在的老婆。據趙德芝說,三年前,楊富貴的老婆就跟別人跑了,楊富貴現(xiàn)在跟著的這一個女人,還帶著一個十歲的兒子。社長也跟顧正實說過,這個楊富貴,人倒是長得好看,但是腦袋好像被屎糊住了,自己的三個娃娃,送給自己的老媽管,去養(yǎng)別人家的娃娃,你說他是不是腦袋瓜被屎糊了?
顧正實看見楊富貴,一頭短發(fā),穿著一件白色的羽絨服,一條灰白的牛仔褲,一雙雪白的旅游鞋,看上去還挺帥的,還顯得很時尚,根本沒有半點山里人的影子。特別是他脖子上那條金閃閃的金項鏈,小手指那么粗。顧正實在心里說,拿去拴狗狗都跑不掉。跟在他旁邊的那個女的,高個子,微胖,臉色紅潤,披著長發(fā),還很有幾分姿色,一說話,面帶笑容,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讓你感到這個女人一定是有文化的。
又過兩天,顧正實接到區(qū)里的電話,說平山鎮(zhèn)明天要庭審二十個沒有履行義務教育法的家長。楊富貴的名單也在其中。
顧正實通知楊富貴,叫他一定要帶著女兒,按時去參加庭審。楊富貴說,我從安置區(qū)趕到平山鎮(zhèn),有二百里,我又沒有車,我沒有辦法去啊!
顧正實說,你一定要去,你認真想一想,如果不去,法院來叫你去,那就不太好了,你自己要權衡,而且一定要把你的女兒楊小娥帶著去!
楊富貴說,我哪里去找我的女兒,她一點都不聽話,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顧正實說,這個我不管,反正我相信你是找得到她的,到時候,在平山鎮(zhèn)見,我先走了。
顧正實到了平山鎮(zhèn)中學,已有成千的人聚集在那里了。離開庭還有二十分鐘,楊富貴來了,他旁邊還有一個胖胖的小女孩,頭發(fā)染成黃色,臉上的粉,涂得很厚??吹贸?,涂粉的技術挺差,白一塊花一塊的,口紅打得太紅,是時下流行的櫻桃狀,但不規(guī)則,看上去就有一些小混混的模樣了。
顧正實走過去,說,你就是楊小娥?那女孩睖著眼睛看著顧正實,說,你怎么知道我?
顧正實說,我跟你打過電話,你的口才挺好,現(xiàn)在你回來了,就太好了,好好的讀書,一看就是個聰明伶俐的姑娘。
楊小娥微微笑了笑,說,想要我讀書,不可能。然后很蔑視地看了顧正實一眼,又睖起眼睛看了一眼楊富貴,就捧著手機,玩起游戲來了。
操場上坐著的學生和家長,至少上千。
法官威嚴的聲音,在操場的上空回蕩。二十多個被告的家長,只來了十五個。法官把平山鎮(zhèn)起訴的材料念了一遍,問楊富貴是不是屬實,楊富貴說屬實。最后讓楊富貴一定要把孩子找回來讀書。
楊富貴說,我一定好好地勸她,下個學期一定來讀書,法官說不是下個學期,而是現(xiàn)在。
楊富貴說行,我都已經把她帶來了。
還有一個家長說,他的女兒雖然剛滿十五歲,但是她在外面已經結婚了,都有一個娃兒了,這種再弄回來讀書,不可能吧!
下面坐著的人,就發(fā)出了一陣笑聲。
庭審完以后,楊富貴走下臺來,一臉的平靜,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顧正實起初還有些難為情,有些對不起楊富貴。覺得這樣會傷了楊富貴的臉面。顧正實還安慰楊富貴說,也不要有什么心理壓力,其實這種做法,目的也就是讓你把孩子送到學校來讀書。
楊富貴微微一笑說,這有什么心理壓力呀,我一不偷二不搶,我又沒有犯法,孩子不讀書,我有什么辦法呢?如果再逼她,她做出過激的行為來,我還要告政府。
顧正實感到震驚。楊富貴的這種行為,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們這些當官的,我以為你們把我的兒子拿去槍斃了,現(xiàn)在還不是好端端的。嘿嘿,我說你們有多大本事,我家跟你們一無冤二無仇,娃娃不讀書,你們拿我的兒子這樣收拾?,F(xiàn)在娃娃也回來了,就站在你們面前,有本事,你們就把她捆去讀書嘛!
顧正實回頭一看,是趙德芝,還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摸到了庭審現(xiàn)場來的。
顧正實心里有些發(fā)火,但是他必須忍住,說,老人家,這就是您的不對了,政府之所以把您的兒子楊富貴弄到法庭上來,目的還是讓您孫女好好讀書。讀書嘛,還是為你家好嘛!政府錯在哪里了?你們要理解政府才對呀!
趙德芝吹了一下鼻子,說,為我們好,簡直是貓哭老鼠!然后鼻子一吹,甩著出去了。她年齡大了,走路有些踉蹌。
6
趙德芝一定要住在危房里,顧正實必須要把她從危房里弄出來,住到安全的房子里,這讓顧正實煞費腦筋。
顧正實又去商量他的大兒子,大兒子說,她是我媽,我當然同意她跟我住,這也是我們兒女贍養(yǎng)老人的一種義務。兒媳婦說,她愿意來住,我也同意,只是她要住得習慣住得舒服,喜歡在這里住就行。后來跟趙德芝說,趙德芝要自己住。如果你們覺得不讓我住在茅草房里,那么我大兒子家街上還有一間磚房,只是沒有門,沒有窗,沒有裝修過,你們去把它裝修以后,我就搬到那個地方去住,那就安全了,行嗎?
顧正實覺得這種要求太過分,趙德芝的大兒子是屬于非卡戶,要是答應趙德芝的要求,整個村、整個鎮(zhèn),這種情況多的是,開了這個頭,別人也這樣要求,咋個擺得平?即便是建檔立卡戶,涉及面依然很廣,誰敢同意這樣做?這肯定是不合法的,行不通的。
顧正實只得從楊富貴那里找突破口。正在為難的時候,楊富貴打電話來了,說他們在浙江打工,耽誤時間長了會被廠方開除的,他們想現(xiàn)在就回去打工。
顧正實靈機一動,說,你們要去打工也可以,這是你們維持生存的一種方式,但是你的新房子里必須要有人。我想,你把你的老母親接下去照看著你的三個兒女,你們兩個就可以去打工,如果老人不下去,你們就不能到外面去打工,必須住在新房子里。
楊富貴說,為什么要這樣?
顧正實說,為什么?你就不想一想,政府免費為你們修起了新房子,目的就是要讓你們離開生存都難以維持的大山,你們不搬下來住,咋個說得過去?政府家隨時要來檢查的呢!
楊富貴說,這樣吧,我們就把三個娃娃留在新房子里,我和我老婆出去打工,這樣總行吧!
顧正實說,不行。你家三個娃娃都還在是未成年人,必須要有大人在他們身邊作為監(jiān)護人才行。我的意見是,要呢你們留下來,要呢把你母親接下來?;蛘吣慵覂煽谧恿粢粋€下來,由你選擇。
楊富貴說,我一個人出去打工,肯定是不行的,我老婆也要出去跟我一起打工,才能養(yǎng)活這個家。我還是把我媽接來吧!
第二天,趙德芝就搬到了幸福馨居來了。
程紹武 書法
顧正實正為自己的聰明而高興,但沒過兩天,卻接到了楊富貴的電話,說趙德芝又不在了。這個趙德芝,真是不省油的燈??!
7
顧正實趕到幸福馨居,就看見楊富貴和一大群人,正在焦急地等著他。有人說來了來了,領導來了,我們問他要人,是他要我們搬出來的,你看現(xiàn)在老人丟失了,如果有個三長兩短的話,他必須負責。
顧正實說,情況咋個樣?
楊富貴說,我們都找了三個多小時了,還是不見,所有的地方我們都找遍了,領導你說咋個整呢?
顧正實說,你們是怎么找的?詳細跟我說一下,我們要先分析判斷,究竟老人會不會還在這個地方?她會不會走出小區(qū)去?會不會朝老家的路上走?
是呀,我們怎么就沒有想到從外面找呢?有人這樣說。
她怎么會從外面走呢?深更半夜的,外面黑燈瞎火的,她從外面走,能走到哪里?我想不會的,有人這樣說。
即便從外面找,也不可能找得到,到處都是路,黑燈瞎火的,一個人要是跑到黑夜里,要找到,比大海撈針還難吧!
楊富貴說,我們分頭在小區(qū)里面找,花園里,花臺邊,有溝溝坎坎的地方,凡是想得到的地方,我們都找了,還是找不見。我們就喊我媽的名字,大聲的喊趙德芝,后來小區(qū)里的許多人都下來了,都跟著喊,跟著找,可還是不見蹤影。
有個年輕人說,這樣吧,把監(jiān)控調出來,一看不就知道了嗎?
顧正實說,監(jiān)控還沒調試好,還沒使用呢。
就有人說,我就說現(xiàn)在的這些領導,腦殼就是被屎糊了,水電不通,電梯不通,就要叫我們搬進來,搬進來吃球??!現(xiàn)在出事了,哪個來負責?
另一個說,逼著我們要買新家具,逼著我們要在新房子里做飯吃,那天我家買了,又是床,又是沙發(fā),又是柜子,又是鍋鍋家什的,最氣人的是電梯沒有電,用不成,打電話給掛包我家的領導,人家說協(xié)調,協(xié)調半天,說今天電不會來了,線子出了問題,工人正在搶修,至少要明天才會有電。你說,那么多東西丟在樓下,咋個放心?隨便丟失一樣,都是紅通通的血汗錢呀!我就帶著婆娘抬上去,十六樓呀!我腦殼都整暈了,尿都掙出來,整到半夜才拿上去,我婆娘腰桿也扭傷了,幾天了,走路屁股都還在甩的。你說這不是做缺德事嗎?
顧正實讓楊富貴詳細說明她母親失蹤的情形。
楊富貴說,他母親走出去的時候說,我要坐電梯下去,我從樓上看到,右前邊有一片樹林,太像我們老家的那片樹林了,我要去那里看一看,坐一下。整天在這個樓上,悶死了。又不敢站在陽臺上往下看,太高了,暈乎乎的,生怕摔下去,腳都發(fā)軟,無遮無攔的,好害怕,哎!還是老家坐著舒服,又有樹,空氣又好,腦殼又不會暈。
楊富貴說,當時他老婆得了重感冒,他正在給老婆熬藥,就有些不耐煩地對母親說,你就別出去了,天都黑了,那個樹林有什么看場,你都看了一輩子了。你下去,要是找不回來,就麻煩了,人生地不熟的,你就別添亂了!
趙德芝說,我怎么找不回來,我們家就住在十三層,我能找得到的。
楊富貴說他熬完藥回來的時候,母親就不在了。
他心里想,她玩一會兒肯定會自己回來的。沒有想到,老半天了,還不見回來。外面的風嗚嗚地刮著,好大,又冷。我就慌了,又過了一會兒,我媽還沒回來,我就下去找??墒堑侥睦锶フ野??怎么找都找不到。當時整個小區(qū)都在喊我媽的名字,可是就是不見我媽的影子。
匯集在一起的人,至少上百人了,都是溝子村搬來的。
顧正實就說,各位父老鄉(xiāng)親,趙德芝這個老人不識字,很可能找到別處去了,請大家一棟樓一棟樓的,從一樓找上去,我們每棟樓都找到,看一看有沒有老人。
有人說這也有可能,要是老人找錯了,找累了在什么地方睡著了也難說,所以不要放過一個樓道,慢慢找,只要她不跑出小區(qū)去,肯定是找得到的。
有人說有沒有喇叭,用喇叭大聲喊趙德芝的名字,即便趙德芝睡著了,也會把她喊醒的。
顧正實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了,他覺得用喇叭喊,不適合,那么多的人睡著的,一喊,必然會造成混亂。都是才搬來的人,對新的環(huán)境都很陌生。要是更多的人出門來,肯定好些都找不到回家的路,那豈不是亂了大事。
顧正實說,不能用喇叭喊,喊了有些老人一著急要下來找,下來后又找不回去,不是更亂套嗎?大家都覺得對。于是就分頭一棟一棟的上樓去找。找到凌晨五點了,還是沒有找到。
顧正實都有些絕望了。因為安置區(qū)還在建設中,有些地方還有一些坑塘之類的,老人會不會摔到坑塘里去呢?于是大家又按照這個方向去找。
天快亮的時候,楊富貴打來電話,說他找到他媽了。在一個下水道里,幸虧下水道里還沒有水,還在安管子,有兩米多高,他母親在下面都睡著了。他下去的時候,拍了好一會兒才把他的母親拍醒。好在,他的母親只是傷了一只腿?,F(xiàn)在,他和母親上不來了,讓顧正實他們抬樓梯去,把他們救上來。
顧正實連忙組織人,抬著樓梯跑到那個地方,把楊富貴和趙德芝營救上來,趙德芝的頭摔破了一點皮,腳上有傷,好像也沒有大問題,后來及時送到醫(yī)院,才發(fā)現(xiàn)她的左小腿骨折了。
顧正實松了一口氣,立即派人和楊富貴一起,在醫(yī)院里照顧趙德芝。只要還有生命,就是最好的啦,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好在只是輕微的骨折,住了一個星期的醫(yī)院,也就出院了。
顧正實一夜未眠。壓在他肩上的擔子太重了,趙德芝找不到家被摔傷的事,絕對不是一件小事,就像暴雨來臨之前的一顆雨星,給人們一個小小的提醒。一個擁有五萬人的易地搬遷安置區(qū),像趙德芝這種不識字的老人至少也有幾千人,今天趙德芝找不到家,以后很可能就有許許多多的趙德芝找不到家。單憑這一點,都要把管委會的人折騰個半死。就別說這么多人的就業(yè)、養(yǎng)老、娃娃的入學之類的一系列的棘手問題了。
第二天,又發(fā)生了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一個老人用自己的鑰匙去開自己家的門,總是打不開。他就敲門,門開了以后,一看坐在家里面的人,都是他不認識的人,他想可能是兒子的朋友吧。坐在家里的人就有人問他,老人家你找誰呀?
老人不高興地說,我才正要問你們,你們找誰呀?我兒子去哪里了呢?你們是不是找我兒子有事啊?
家里的人一個看一個,都懵了,說,我們沒有找你兒子啊,是你來我們家,你是不是來找你兒子,你兒子是誰呀?
過了一會兒,那些人中有一個說,這個老人肯定是走錯了路。就說,老人家,這是我們的家,不是你兒子的家,你肯定走錯路了。
老人說,我怎么會走錯路呢?肯定沒有走錯。我記得的,一上樓,左手邊那一間,就是我兒子家。
一個年輕人說,你兒子家住的是哪一幢?哪一層?哪一間?
老人說,我記不起來了,但是我兒子家的門頭掛著一塊紅的,剛才我就看見了,門頭就掛著一塊紅,你不信你們出去看,就是這一間。這分明就是我兒子的家嘛!
后來老人說出了他兒子的名字,好在這家人還認識老人的兒子,并通過電話聯(lián)系上了,才把老人送回去。老人一邊走一邊說,怪了,明明就是那里的嘛,咋個會錯呢?
現(xiàn)在發(fā)生了安全事故,這是沒有排除安全隱患的原因,五萬人生活在里面,不知還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事,顧正實非常的焦慮和擔心。他知道自己處在這個位置上,必須要通盤考慮,分步實行??涩F(xiàn)在最要緊的,就是盡快完善設施,盡快想法讓那許許多多不識字的人們,能夠出得門來,回得家去。不要再出現(xiàn)像趙德芝找不到回家的路這種事件。可怎樣才能夠讓這些人記得住自己的家呢?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8
第二天,顧正實就召集三個社區(qū)主任,九十個樓棟長開會,專題研究怎樣讓不識字的人能夠記住自己的家這件棘手的事。
顧正實要求,大家必須群策群力,必須在一天之內把整個幸福馨居不識字的人的名單拿出來。另外,大家認真思考,多想辦法,借助網絡媒體,找到最直接的辦法,幫助不識字的人們記住自己的家。
結果讓人震驚,整個幸福馨居,居然有一萬余人不識字,這一萬余人,從大山里搬到了城里,住進了長相幾乎一致的高樓大廈,面對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可以說,出現(xiàn)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是合理的。眼下最直接最容易發(fā)生的事,就是找不到家。
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要想方設法讓這不識字的一萬余人,能夠認識自己的家?,F(xiàn)在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招大量的志愿者,要讓這些志愿者撒落在整個小區(qū)里,至少要二百人吧,讓他們幫助這些找不到家的人,為所有易地搬遷來的人們排憂解難。
顧正實找來王仁真科長,王科長辦法多。王科長又找來丁小麗,丁小麗剛大學畢業(yè),對網絡非常熟悉。王科長吩咐丁小麗,從網絡上招聘志愿者,另外擬定一條愛心征集啟事,從網絡上利用網紅,向有識之士征集如何使易遷安置小區(qū)不識字的人們記住自己的家的金點子。
丁小麗就在網上發(fā)布了消息,又請了幾個平時有來往的網紅友情支持。僅僅三天,就招聘了二百名來自各條戰(zhàn)線的志愿者。一時,網絡上熱鬧異常,許許多多熱心的網民都奉獻出了自己的金點子。顧正實肯定了王科長和丁小麗的工作。然后就開會研究,最后大家一致同意,采納了一條金點子。這條金點子就是,針對易遷人員都是農民,對動物、植物、果實非常熟悉的特點,建議把小區(qū)打造成動物植物果實莊園。搬遷下來的這一大批不識字的搬遷戶,他們雖然大字不識,但是他們總認識動物、植物、果實吧!
顧正實就召開會議研究決定,把幸福馨居A 區(qū)定為動物莊園,B 區(qū)定為植物莊園,C 區(qū)定為果實莊園。
每個區(qū)的大門口都有相應的文字和圖像。譬如動物莊園,每一棟用一個動物代替,在樓房正面最醒目的地方,畫上一只人們最熟悉的動物,比如馬牛羊豬狗貓之類的,每一棟樓有兩個單元,每個單元依然用動物命名,進了單元樓以后進電梯,電梯一共十七層,每一層依然由一個動物代替。總之,就是盡可能讓人容易記住。比如說貓棟,里面兩個單元就設為貓單元、鼠單元,進了電梯,每一層都是一個小動物。這樣,一個不識字的人,很快就會記住自己的家。
植物莊園、果實莊園的樓棟、單元、樓層的設置,跟動物莊園的設置模式完全一樣。
王仁真科長和丁小麗主動請纓,三個莊園的標記設置由她們倆統(tǒng)籌實施,保證三天完成任務。顧正實很欣賞這兩個干起事來風風火火的女人,立即同意了。
王仁真和丁小麗立即跟教體局和住建局的領導聯(lián)系,選了二十個美術老師,十個電腦設計專業(yè)人才,十個搭架子的專業(yè)人士,早上開了半個小時的會,把施工方案拿出來,把目的意義要求講清楚,然后立即行動,準備就緒。第二天,一天就把三個莊園九十棟房子及單元電梯樓層的所有標記全部完成。接下來的事,就是組織實施培訓不識字的人們了。
顧正實立即召開社區(qū)主任樓棟長工作會議。把任務分解細化,要求各樓棟長,把任務分解到各家各戶。讓每個家庭識字的或者中小學的學生,教會不識字的老人們,讓他們記住自己家住什么莊園,住哪一棟樓,哪一個單元,哪一層樓。對應的是什么動物,什么植物,什么果實。
一層樓上有三間房子,一上樓的,左邊一間,正對門的一間,右邊一間。許多老人分不清左和右。王仁真早已經想好了,跟區(qū)上的攝影家協(xié)會的主席聯(lián)系,請攝影家協(xié)會的會員為扶貧攻堅作貢獻,為幸福馨居的每一戶人家義務照一張全家福,由樓棟長牽頭負責,每一家門邊貼一張全家福。并配上每一個人的名字。這些工程完畢以后,顧正實就讓樓棟長組織實施演練。每一棟樓,分別有三個志愿者,隨時解答老百姓遇到的問題。
這樣全民動員起來,不到半個月,一萬余個不識字的人,就能夠熟練地找到自己家的房子,能夠輕易地回到家里。不管他們走到什么地方,只要他們抬頭去找,都能夠找到自己的家。
那天顧正實在小區(qū)里,測試性地問過幾個老人。
他問一個老人說,老人家你識字嗎?
老人說我不識字。
顧正實說,你能找到自己的家嗎?
老人說能,現(xiàn)在能了。
你家住在哪一幢樓???
老人呵呵笑著說,我家住在有貓的那棟。
住哪個單元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我家住耗子那道門。我都記清楚了,一抬頭就看見一個胖乎乎的大耗子呢!
你會坐電梯嗎?
會坐啊。他們都教過我了。
哪個教過你???
我大孫子教過,還有外面穿紅衣服的那些人也教過。
哦,那就好。你說的那些穿紅衣服的,是我們的志愿者。
志愿者?什么是志愿者?。?/p>
就是心甘情愿幫我們老百姓做事情的人。
哦,還有這樣的人??!好得很呢!
老人家,你家住哪一層?哪一間你知道嗎?
咋個不知道?我家住在有狗那一層。你問住哪一間么,就更好找了嘛!我家一家人的照片都貼在門口的嘛!
顧正實又問了許多人,那些人都說,現(xiàn)在么,根本不可能丟失了。都畫得有圖的,照著圖就直接回家去了。
其中一個老人說,也有找不著的呢!
顧正實一驚,說,咋的呢?不是說照著圖就直接找得著回家去的嗎?
老人說,像老羊鞭就找不著回去嘛!
咋個的呢?
他孫子教了他一百遍了,那些穿紅衣服的也教了好多遍,他就是記不得他家住狗棟雞單元羊層。你說給怪了?老羊鞭年輕的時候,記性好的很,隊上的幾百只羊子,哪一只叫什么名字他都一清二楚,才七十多歲,腦殼就不管用了,有人說他得老年癡呆了。咋個會呢?我還比他大三歲呢,我都教兩遍就記得了,他就是記不得。
另一個老人說,得病了,腦殼不管用了,記不得也正常嘛!記不得么就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出來干亂麻!不出來么,就不會丟失掉了嘛!
顧正實呵呵笑著說,說的對呀!只要大部分人都不會再丟失,就好了嘛!
幾個人笑呵呵說,這樣還要丟失呢?也就是變成老羊鞭了,腦殼出問題了嘛!
幾個老人呵呵直笑,一副開心的樣子。
顧正實還是有些不放心,就說,幾個老人家,你們中哪個演練一遍給我看下嘛!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找得到自己的家?
看上去年紀最大,手里拿著一支二尺長的老煙鍋的老人說,我來演練。
另外幾個也爭著說,我來演練。
年紀最大的那個老人把老煙鍋往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斜著眼睛看著那幾個人說,爭,爭什么?哪個先說的?你們的耳朵聾啦?我好歹還是你們的老隊長嘛!
幾個人便不吭氣。
顧正實說,就是你老人家了,謝謝您!
老人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其他幾個老人七嘴八舌說著話跟在后面。小聲但激動地說,我也不費什么力就找得回去的。走,閑著也是閑著的,跟著去,看看人家老隊長咋個找回家去的?
老隊長忽然轉過身,斜了幾個老人一眼,鼻子吹了一下,說,什么?你們還敢懷疑我?笑話!
老隊長一邊走一邊對顧正實說,你是這里的領導吧?我一看貌相,就知道你是這里的領導。不過,政府家也倒是挺聰明的,山頭來的人,大都不識字,想出這畫一些貓啊狗啊豬啊的,倒真管用,我其實也大字不識一個,但這些圖,我看一眼就知道我家在哪里了。
老隊長昂著頭,在七彎八拐的水泥道上穿梭。邊走邊說,要是沒有這個辦法,倒是真難找,不識字還真他媽是個大問題。你看恁個多房子,都長成一個模樣,就像一個媽生的一樣。要不是沒有那些圖,不識字的人肯定找不到。連我都是大問題,別的就更不用說了。
后面的幾個老頭點了點頭,然后擠了擠眼睛,又癟了癟嘴。
老隊長熟練地走到貓棟的樓下,走進老鼠單元,按了電梯鍵,電梯開了,大家走進電梯,老隊長對著狗的旁邊按了一下,電梯就往上走了,電梯一開,老隊長走出門,往右一轉,再往左一轉,指著門邊的全家福說,這就是我家,你們看,左邊這個是我大兒子,右邊這個是我大兒子媳婦,前面這三個是我孫子孫女,中間那個就是我。哎,當時照相太急了,我應該穿前不久政府送我的那件毛領大衣,照下相來才好看。
老隊長要讓大家進去坐哈。顧正實說有事,就不進去了。然后向老隊長翹大拇指,幾個老人也學著顧正實翹大拇指。
顧正實的心很溫暖。心里不由佩服王仁真和丁小麗。她們辦事,干凈利落,有主意,有辦法,跟時代接軌。短短幾天,有如此效果,難得!這一大一小的兩個女人,人又漂亮,做事又雷厲風行,他為自己能有這兩個得力干將而慶幸。
9
顧正實打電話給老婆楊菊。
楊菊說,明天是周末她休息。顧正實說,老婆,實在對不起,明天是周末,無論如何,我都要請一天假,回來好好陪陪你,好好做些好吃的,犒勞犒勞你,我再把我們的兒子接回來,我們一家人晚上好好團聚一下,吃完飯再把孩子送到學校去。
電話好一會沒有聲音。顧正實說,老婆,是不是信號不太好,怎么沒有聲音呢?
楊菊說,如果實在沒有時間,也不要緊的,你忙你的工作,我隨便吃點就行,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覺。
顧正實說,不行不行,這么長時間了,我實在對不起你和兒子。我今天晚上處理完事情就回來。
楊菊說,你自己心中要有數,要根據情況,現(xiàn)在脫貧攻堅是大事呢!千萬不能出問題。再說,都老夫老妻的了,何必在乎形式,我一個人都習慣了,習以為常了。
顧正實聽出了老婆話里的無奈和埋怨。是的,他也知道自己的確對不起老婆和孩子,但他又沒有辦法改變這個現(xiàn)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家好好地做一頓好吃的,然后再找點時間跟老婆和兒子交流交流,溝通思想。因為一家三口人,平時都是東奔西忙的,根本沒有時間在一起,都顯得有些生分了。
顧正實還有一個想法,就是跟老婆和兒子好好商量一下,讓老婆和兒子到幸福馨居走一走,看一看,更多地了解易地搬遷下來的這幾萬人的生存狀態(tài),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想讓老婆和兒子,親身感受一下他肩上的擔子和工作的難度究竟有多大?然后達到老婆和兒子更好地理解他支持他的目的。相信老婆和兒子都沒有見過如此壯觀如此艱巨的扶貧工作的。這不僅僅是幾萬人生存環(huán)境的改變,更重要的是精神的改變。特別是對上了高中的兒子來說,非常有必要讓他走出書齋,投身到火熱的現(xiàn)實生活中,切身感受一下飛速發(fā)展的社會變革和人心人性的巨大變化。這對兒子未來的生活,有很大的幫助。當然,最好是能夠勸他們母子,到王大毛家去吃一頓飯,讓他們感受一下什么是山里人,什么是山里人的生活。但愿能成功吧。如果成功了,他相信老婆和兒子是一定能夠受到觸動的,那樣,老婆就能更好地支持他的工作了,兒子也就會更懂事,更能體諒他老爸的不容易了。這必然對增進一家人的和諧相處有著不可低估的作用的。
顧正實本來打算六點回家,老婆六點也下班回來了。然后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晚上再進行深層次的交流。
是的,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那種深層次的交流了。想想,還有些小激動。
這時,又有人打來電話,說動物莊園的羊棟狗單元的電梯出了點問題,客人進去,被鎖在里面出不來了。
顧正實立即打電話給羊棟的樓棟長,讓他聯(lián)系電梯管理員盡快搶修,盡快把人弄出來。
弄完事,已經七點了。顧正實準備回家,剛上車又接到李太平的電話,說果實莊園桃子棟李子單元杏子樓層的馬友寬老人,從馬桶上摔下來,摔傷了股骨。老人的兒子正在跟樓棟長李太平吵架。說一切后果都要由政府家負責,本來他的老人是不愿意搬下來的,現(xiàn)在搬下來了摔傷了,肯定是政府家的責任。
顧正實又趕到現(xiàn)場,派人盡快把老人送到醫(yī)院,然后再做老人兒子的思想工作。先看病要緊,以后怎么樣又再說。安撫好以后已經九點了,顧正實才開著車,往家趕。
快要到家了。忽然接到王大毛的老婆馬三妹的電話。馬三妹一邊哭一邊說,王大毛的左腳斷了,流了好多血,顧領導,你在哪里?你快來瞧呀!咋個整呀?
顧正實問,怎么斷的?
馬三妹說,他要把菩薩抱在供桌上,沒放穩(wěn),菩薩掉下來砸在腳上的。
顧正實來不及問多的,立即調轉車頭,說,馬三妹,你想辦法止住血,我很快就到。他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給樓棟長,讓他盡快趕到王大毛家,及時處理,他馬上就到??蓸菞濋L在縣城里,他老婆生病了。
顧正實開著車飛奔,好在晚上車不多,他都開到一百二十碼了。還闖了幾個紅燈,顧不上那么多了,救人要緊。
王大毛躺在屋子里嗷嗷叫,馬三妹哭,四個娃仔也哭。菩薩也躺在地上,頭在一邊,身子在一邊。
顧正實來不及說什么了,一把抓起王大毛,背在背上,說,馬三妹,你跟我走,進醫(yī)院。你們幾個娃娃好好呆在家里!
到了市人民醫(yī)院急診科,醫(yī)生一檢查,王大毛傷得不輕,腳踝腳背粉碎性骨折,必須立即手術。
好在醫(yī)院對建檔立卡戶一切優(yōu)先,很快王大毛便進了手術室。
程紹武 書法
看來,不可能回家了。他這會兒才有空給老婆打個電話解釋一下。電話只響了兩聲,老婆就接電話了。老婆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除了在手術臺上或者其他特殊情況,老婆接電話都是最快捷的。
老婆說,顧正實,你不是說要回來做飯吃的嗎?怎么還不回來?你看都十一點了,你還要回來不回來?老婆一生氣,語言總是這樣直截了當。
顧正實連忙道歉,連忙解釋。老婆語氣溫婉了一些,說,別解釋了,我就知道肯定又遇到麻煩事了,我也懶得打電話。你忙你的吧!我要睡了,明早八點,還有一臺手術呢!
電話掛了,顧正實深深嘆了一口氣。
這個王大毛啊,老是不讓人省心。
10
關于王大毛,顧正實心里一直都很憋屈。王大毛家六口人,四個娃娃,住在一間四壁通風、房頂漏雨的毛草房里,屬于典型的危房。
王大毛性格直爽,脾氣暴躁,很固執(zhí),他認定的事,九條牛都難以拉回來。顧正實掛包王大毛家,去他家的次數至少也有五十次。
最初去王大毛家的時候,顧正實經常給他講國家的扶貧政策。告訴他要勤勞致富,打掃好家里的衛(wèi)生,種好莊稼,放好牲口,要把孩子送到學校去讀書。只有讀書才有前途,才能改變一家人的命運。這些,王大毛都能聽進去??珊髞?,顧正實就告訴他,按照國家的扶貧政策,像他這樣的人家,要求搬遷到城邊的幸福馨居去住,說國家已經修好了房屋,這房屋就屬于你們自己的。下去住挺寬敞的,按照你們家庭人口,應該有一百五十個平方米。以后四個孩子,就在下面讀書,下面辦得有中學小學幼兒園,還有醫(yī)院,還有菜市場和操場。總之,什么都有。顧正實對王大毛說,你不是喜歡打籃球嗎?那里還有籃球場,那里的籃球場,比山里的這個木板做的好得多。說還有多漂亮的花園文化廣場,可以在上面休息乘涼,環(huán)境非常非常的美,像電視劇里面的那種美。
王大毛一下生氣了,大聲說,沒門!我就是不搬,你要叫我搬,你就出去出去!我不歡迎你到我家。說著比唱著好聽,我搬到下面去,喝西北風嗎?離開了我的土地離開了我的莊稼,離開了我的牲口,我靠什么來養(yǎng)活這個家?你們是要把我們餓死掉嗎?以后不準任何人再對我說搬家的事。再說,我就不客氣了。
顧正實把內心的委屈吞到肚里,耐心地說,老王,不要激動,你聽我說吧,聽完以后再做決定。我來你家這么多次了,都是老朋友了,都是親戚了,我們相處得這么好,你怎么這樣激動呢?你怎么就要把我從你家屋里趕出來呢?這樣不好嘛!你老王也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嘛!我給你說,搬到下面,你一定能夠養(yǎng)家糊口的,而且比現(xiàn)在過得更好。你想,在這么貧困落后的地方,你都能夠生活下去,到了下面,就更能生活下去了。下面有許多打工的地方,一個月至少可以掙二千元以上嘛,你算一算,一年下來,你就能掙多少錢???還有你老婆,你老婆一個月也能掙二千元左右啊,你算一算,你家兩口子一年能掙多少錢?至少可以掙四五萬嘛!你在上面雖然有糧食,有牲口,除了墊本,還有多少?。孔疃嘁簿褪莾扇f塊錢。下面有蔬菜基地,蘋果基地,扶貧車間,公益性崗位,許許多多的扶貧政策,多得很,要搬遷下去的不只是你一家,四五萬人呢,人家都搬下去了,你在這里耗著干什么?找個時間,我?guī)阆氯タ匆豢?,看了以后你再決定要不要搬。老王,我這話聽得嘛?
王大毛低著頭,好半天說了一句,你說的倒是好得很,空口說空話,哪個信?
顧正實說,你實在不信我也沒有辦法,明天我就帶你下去考察嘛!
王大毛冷著臉說,考什么察?我忙得很,要放羊子。
顧正實再次去找王大毛,王大毛一看見他,扛著鋤頭轉身就往山上跑。顧正實大喊,王大毛,王大毛,老王,老王,你等著吧!我跟你說幾句。
王大毛不耐煩地說,沒得說的,你不要再來我家,我不想見你,你要說的就是要讓我搬家,你不安好心,你不讓我們好好的活,你再也不要來找我。我家不歡迎你!
顧正實就去找王大毛的老婆馬三妹。馬三妹人長得漂亮,慈眉善目的,就是看上去膽子很小,也不愛說話。每次顧正實到他們家問這問那,都是王大毛在說話。有時顧正實故意問一下馬三妹,馬三妹就把眼睛睖起來看王大毛。看王大毛沒有什么反應,就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微微笑著,低著頭坐在旁邊。看樣子,她是非常怕王大毛的。
馬三妹正在生火煮豬食。顧正實說,馬三妹,你家怎么就不簽搬遷協(xié)議呢?你看你們村子里二十多家人,就只有你家沒簽了。到時候人家都搬下去了,你家一家人在這里,怎么過呀?即便殺個豬都找不到人來幫忙。你還是勸一勸你家王大毛,還是搬下去好了,你家六口人,就有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大房子,多寬多氣派,干干凈凈的,五個房間,還有廚房,兩個廁所,還有客廳,就像電視里面的那種人過的日子。到時候你親自下去看一看,真的太好了,不搬,你們家會后悔的,一定會后悔的。
馬三妹說,你要去問他,我做不得主。
顧正實說,你要多勸勸他!你想一下,你家四個娃娃,大的在讀六年級,小的才讀幼兒園,要到村完小讀書,十多里山路,天陰下雨,稀泥爛路的,隨時都是霧茫茫的,連路都看不見。娃娃去讀書真的很辛苦,又危險,你看你這幾個娃娃,長得怪好看的,可是臉都凍壞了。如果搬下去,學校就在樓底下,他們上完課就回家來,跟你在一起,多幸福??!
馬三妹只顧把柴放進鍋洞里,不說話,藍色的煙霧升騰起來,搖搖擺擺融入天空,都分不清是煙還是云了。馬三妹被煙子熏得直咳嗽,她用手去抹眼睛,把臉都抹花了一片。
按照要求,王大毛家是必須搬遷出去的。但是顧正實做了許許多多的工作都不起作用。王大毛總是躲避他。而且對他充滿了敵意。他跟王大毛講話的機會都沒有。有一次,顧正實到了王大毛家。王大毛剛要出門,顧正實就在門口堵住他,說,老王,你一定要坐著,我好好的跟你談一談,談完以后你要做什么再去做什么。首先,你要認真想一想,今天必須要把這份搬遷協(xié)議簽了。
王大毛憤怒地說,從今以后,我不讓你到我家來。王大毛轉身,就抓了一把菜刀,在空中揮舞著說,出去出去,誰再勸我搬遷,我就砍了他,要不活大家都不活了。顧正實感到非常的為難。他實在想不出辦法,咋個才能夠讓王大毛簽了搬遷協(xié)議。
這個村住在危房里的人,只有他們一家。這是政策絕不允許的,危房不住人,住人不危房,這是最基本的規(guī)定。如果放之任之,因為他們一家影響全村脫貧攻堅的脫貧計劃,這就是天大的事。顧正實就把這個事情向鎮(zhèn)上的書記反映。書記說一定要努力地爭取,讓他搬遷。如果通過努力他都不搬,那就想辦法讓他搬到鎮(zhèn)上的周轉房去住??傊褪遣荒軌蜃屗麄冏≡谖7坷?。
鎮(zhèn)上和村上組織了十個人的小分隊,去王大毛家勸說。王大毛一看來了那么多人,就跑到屋里,提起一把砍柴的斧子,站在門口說,誰要是進我家的門,老子就把它砍掉。然后就用非常難聽的話,辱罵小分隊。
大家都不敢上前,顧正實走到前面說,老王,老王,王大毛,王大毛,你聽我說,我都來你家,幾十次了,都掛包你家一年多了,你還不知道我的為人嗎?
王大毛揮著斧子,不讓顧正實進他家的門。
他的斧子揮得越來越快,那樣子幾乎失去了理智。一邊揮舞一邊大罵,姓顧的,你不是人!你約了這么多人來,老子也不怕,老子跟你們同歸于盡。哪個牛日馬下的敢進來,老子就把他劈成兩半。小分隊的,有兩個女同志,實在聽不下去他罵的臟話,都用手捂著耳朵。
顧正實走上前去一步,說,老王,你要砍就向著我砍。我們一切都是為你好,為了你的孩子好,讓你們一家搬到城里去,你還這樣對待我們,你說你還是人嗎?
王大毛的斧子寒光閃閃的,很鋒利,很嚇人,小分隊的一個同志一把抓住顧正實,說,顧書記,沒必要,我們就站在這里跟他說。
有人說,王大毛,政府為你修了一百五十個平方米的房子,在城里至少要賣七八十萬,你還不領政府的情,你究竟是什么人???
有人說,你聽不進去,直接告訴你,你住在這個危房里是不行的,一定要搬遷的,今天無論如何,要把搬遷的協(xié)議簽了。
有人說,王大毛,聽說你實在不想搬遷,那么你就住到鎮(zhèn)上的周轉房里去,那里的房子是政府修的,也挺好的??傊褪遣荒茏≡谶@個茅草房里,這是危房,出了人命,誰負責?
王大毛一邊揮舞斧子,一邊大吼,老子不搬,老子就是不搬。老子就要住在這里!老子住哪里,關你們球事?你們要是再敢進一步,老子就死給你們看,他忽然把斧子迎向了自己的脖子。這一招,把顧正實和小分隊的人都嚇住了。
顧正實就大聲地喊,王大毛,你把斧子拿開,我們就走!
你好好想一想,你不搬遷,今后真的會后悔的。
大家都怕出事,就打道回府,再商量對策。
鎮(zhèn)上的黨委書記就把派出所的所長叫來,說根據他們所說的情況,你仔細的去核實,拿起一些資料來,看看像王大毛這種,算不算妨礙公務?可不可以把他抓起來?像他這樣放縱下去,起到了很壞的反作用,別人就會照著來,全鎮(zhèn)要搬遷的上千戶,那可怎么辦?
派出所所長通過了解調研,跟鎮(zhèn)黨委書記說,他這種完全屬于妨礙公務,可以把它拘起來。但是,這家人有個特殊情況,怕出問題。也就說這家人,他的大哥原來跟他的嫂子吵架,大哥說了幾句,嫂子就上吊了。王大毛的大哥的舅子就找到了王大毛的大哥說,好了,我姐姐被你逼死了,你看怎么辦?最后王大毛的大哥提著一根繩子到后山上,又吊在樹上死了。像他這種人,受不得氣,又受不住驚嚇,稍不小心,容易出問題,我看還是再想想其他辦法吧!
鎮(zhèn)黨委書記覺得有道理,于是就把這事暫時放一放。但是,上面檢查組很快就要來了,如果有人住在危房里,一票否決,這顯然是不行的。鎮(zhèn)黨委書記就找到了顧正實,說,你再好好想想辦法,總之,一定要讓他搬遷,如果不能,也要讓他家搬到周轉房里去住,到時候把他的危房拆掉,斬斷后路。但是,一定要千萬小心,不能出任何問題,尤其是不能出生命問題。
機會說來就來了。
這天晚上,顧正實接到王大毛的媳婦馬三妹的電話,說王大毛喝了幾口酒,忽然就喊肚子痛,痛得翻秋打滾的,暈過去了。顧正實立即開著車趕到王大毛家,二話不說就讓馬三妹幫著,把王大毛抬到車上,立即送醫(yī)院。
山道彎度很大,又有霧,最多看十米遠,顧正實開著車,盡最大的努力,把速度放快。生怕遇到對頭車,就拼命地摁著喇叭。顧正實讓馬三妹坐在后座上,抱著王大毛。王大毛一會兒暈過去,一會兒又醒來,醒來時就像殺豬一樣嚎叫,叫著叫著又沒有聲音暈過去了。終于到了醫(yī)院,送進了急救室,醫(yī)生一檢查說胰腺炎。然后立即搶救。通過兩個多小時的搶救,王大毛終于醒了過來。馬三妹拉著王大毛的手,一個勁地哭,邊哭邊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把我嚇死了。
是顧領導把你送到城里來看病的,要不是顧領導,可能你早就沒命了。顧正實拉著王大毛的手,說,大毛,沒事了,你這病是喝酒喝出來的胰腺炎,很疼,會疼死人的?,F(xiàn)在好了,住個把星期的院,就可出院了,以后不能再喝酒了,聽到沒有?王大毛瞪了顧正實一眼,那眼神挺復雜,但還是看到一絲柔和。他低下頭去,用手臂抹眼淚。
住了八天的院,顧正實每天都來看望王大毛。住院的手續(xù),出院的手續(xù),都是顧正實幫著辦的。因為馬三妹不識字,王大毛也不識字,他們真的是東南西北都摸不到。
出院那天,顧正實用車拉著王大毛和馬三妹到幸福馨居安置點,讓他們看一看,感受一下安置點的環(huán)境。顧正實心里想,我要讓他們親自看看下面有多好,然后再讓他們搬。
走進安置點,一棟棟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水泥道路寬敞明亮,花園里綠樹成蔭。顧正實想,王大毛馬三妹可能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氣勢。王大毛和馬三妹眼睛睜得老大,一臉的驚喜。
顧正實說,這就是我要你們搬來的地方,以后你們就住在這里了。顧正實又拉著他們看了中學小學幼兒園和醫(yī)院,還有籃球場、健身場。顧正實把他倆帶到一樓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去參觀。這家人已經搬進來了,屋里配有沙發(fā)茶幾電視。顧正實扶著王大毛四周看一看,為他介紹,說這是大臥室小臥室書房,你看一共五間,臥室一個,客廳一個,兩個衛(wèi)生間,還有一個廚房。
顧正實對王大毛家兩口子說,你們家搬下來,住的就是跟這個一模一樣的房子,是政府給你們家的,你們不出半分錢,就住在這里。旁邊還有工業(yè)園區(qū)職教中心。孩子們大了,可以在職教園區(qū)讀書,你們下來以后,也可以在工業(yè)園區(qū)找工作。也可以栽花栽樹種莊稼,什么工作都有,等你身體好一點,我?guī)闳タ?,總之,不愁找不到工作的,無論是哪項工作,最低工資都是一兩千元一個月的。
王大毛說,你要我們搬下來的房子就是這個?是真的?你說找工作的事也是真的。我們家的娃娃,就在這個學校里讀書,也是真的?
顧正實說,當然是真的,我什么時候說過假話?我都跟你們宣傳過百遍千遍了,你們就是不信。
顧正實又拉著他們去蔬菜基地、紅蘿卜基地、蘋果基地、扶貧車間、工業(yè)園區(qū)去轉了一轉,說,以后我們搬下來的許多的人的工作,就是在這些地方,有得是的事情給大家做的,而且工資也不低。千萬不要怕養(yǎng)不活一家人。
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顧正實帶王大毛和馬三妹到再回首館子里吃飯。顧正實多點了幾個菜,黃燜雞、蒸火腿、清蒸桂魚、麻婆豆腐,還有一個大白菜。顧正實一直為王大毛和馬三妹夾菜。馬三妹吃著吃著就流眼淚。王大毛瞪了一眼馬三妹,說,哭,哭個球,吃飯就好好吃!馬三妹趕緊用手抹掉眼淚。
王大毛吃得很爽的樣子,他非常喜歡吃這種菜。顧正實說,大毛,你剛做過手術,醫(yī)生說不能吃的太多,我們打包走吧。王大毛看著顧正實,說,好的。王大毛的眼睛有一些濕,說,顧領導,以前是我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你。
顧正實心里想,看樣子搬遷的事,應該不會有大問題了。
從公路到溝子村的路實在難走。平時開車都是把車子停放在公路邊,走路下去。雖然只有二公里路,但至少也要走半個小時以上。因為那路坑塘很大,彎彎扭扭的,而且坡也比較陡。這一次,由于王大毛剛做過手術,走路肯定吃不消。顧正實決定開車把他們送到家里。顧正實的車是越野車,只要選著路面走,慢慢走還是行的。
遠遠的,就看到了王大毛家孤零零的茅草房,顯得又寒磣,又可憐??赏醮竺珵槭裁淳鸵欢ㄒ≡谶@寒磣可憐的茅屋里呢?想來想去,顧正實就覺得,人要解決的最重要的問題,就是腦殼問題,也就是思想問題。他感受到了扶貧道路的艱辛和漫長。人們平時認識的扶貧,一般意義上來說,就是給對方物質和生存條件。但更重要的是要改變他們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也就是改變他們的思想,但這談何容易。你看這個王大毛,讓他從危房里搬到洋房里去住,他就是死活不搬。給他做了那么多思想工作,結果百搭。問題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顧正實百思不得其解。
車子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搖來搖去,終于快要到王大毛家了。
顧正實說,老王,你跟我說,為什么那天我們去動員你家搬遷,你要用斧子砍我們?恁個好的條件,你為什么不愿意搬遷???
王大毛說,實在對不住你們,我知道你們也是對我好,可是我就是不想搬。世世代代住在這里,習慣了。還有,我最怕的是搬下去,怎么養(yǎng)活這一家人,我只會放牲口種莊稼,要在下面去打工,我沒有那個本事。
顧正實說,怎么沒有那種本事呢?許多東西,一學就會了,更何況你那么聰明。你一定要相信搬下去的生活,一定會更好,現(xiàn)在住的這個地方,窮山惡水的,真的很難養(yǎng)活人呢!政府為了讓我們老百姓過得更好,花了多大的代價??!你怎么就不理解呢?今天你也看見了,恁個好的環(huán)境,孩子讀書挺方便。要看個病啊,買點菜啊,鍛煉身體啊,什么都方便。你好好的考慮一下,還是搬下去為好。
王大毛說,顧領導,你對我們好,這個沒得說的,又救了我的命。你說別的我都聽,只是搬家的事,我做不了主,要問我的祖先才行,我會好好的想一想的。
要問你的祖先才行,祖先在哪里???顧正實感到驚奇,你怎么會這樣說呢?
王大毛指了指天,說,在天上,他隨時都看著我的。
終于到了王大毛的家,顧正實扶著王大毛慢慢往茅屋里走。馬三妹提著打包回來的黃燜雞,還有一半的清湯桂魚,對迎上來的四個娃娃說,等一會兒你們熱了吃,好吃得很,是顧領導給你們吃的。大的娃娃,要懂事一些,就問王大毛,爹,你身體好些了嗎?王大毛點頭說,沒事,沒事。其余的幾個娃娃就忙著去接馬三妹手里的東西,小的那一個高聲喊,我要吃我要吃。
王大毛忽然盯著馬三妹的眼睛,說,那天你有沒有跟娃娃們說,要每天都給菩薩燒香?馬三妹一臉的驚奇,害怕地說,當時你暈過去了,我急了,就忘記說了?,F(xiàn)在我就去燒,我就去燒。王大毛把目光移向四個娃娃,惡狠狠地說,你們這些只會吃閑飯的畜生,就不會動腦筋,難道你們沒看見每天我都要跟菩薩燒香的嗎?我們不在家你們就不會替我做嗎?四個娃娃坐在火塘邊,不敢說話。
王大毛忽然站起來,就往堂屋撲去,右手抓了一把香,左手抓起一個一次性的塑料打火機,勾著腰往外走。出門左手邊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就有一座小廟,那廟挺小,占地不足兩平方米。王大毛奔到廟前,撲通一聲跪下,用打火機點燃香,一邊磕頭一邊說,大慈大悲的菩薩,求您原諒我的祖先,原諒我。那天我生重病暈過去了,馬三妹也被我的病嚇糊涂了。四個娃娃,還在小,不懂事,一個多星期沒有給你燒香了,大慈大悲的菩薩,一定請您原諒,以后我會加倍的敬奉您的,給您早燒香晚磕頭的。王大毛做完這些回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顧正實感到奇怪了,說,大毛,你在廟前喋喋不休的說些什么???
王大毛說,領導,你對我們的好,我記在心上,我也就不遮掩了,跟你說實話,我不搬遷。一個原因是這個地方,我在了幾代人了,習慣了。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窮,在慣的山坡不嫌陡,習慣了,不想走。還有一個原因是,我搬下去,我怕養(yǎng)不活這一大家人,我沒有本事變成城里人。再一個原因是下面不可能有廟,有菩薩。而我家這里廟子就在旁邊,每天都能給菩薩燒香、磕頭。我兒子都四歲了,在我兒子出生之前,我就向菩薩許過愿了,請菩薩保佑我家生個兒子,后來,我家果然就生了兒子。從此以后,我就心甘情愿每天敬奉菩薩了。你知道嗎?我是敬奉菩薩以后,菩薩才給我有兒子的,前面三個都是姑娘。我許下心愿,每天要為大慈大悲的菩薩燒香磕頭。如果食言,要遭五雷轟的。
顧正實說,菩薩既然是大慈大悲的,他就一定能夠原諒你們一家,你們不是對菩薩不敬,是遇到了災難,遇到了特殊情況,菩薩不僅原諒你們,而且還會保佑你們。你看,你都差點死過去了,現(xiàn)在又活過來了,不是很好嗎?
王大毛說,是的,你說的很對,就是菩薩對我太好了,要是我搬下去,我怎樣對菩薩好呢?我咋個能夠讓大慈大悲的菩薩孤零零地在荒山野嶺呢?
顧領導,你說,如果我搬下去,可以在那些地方建一個廟子嗎?如果可以,我搬下去,就沒有什么牽掛了,如果不可以建廟,我就不搬下去了。我是對菩薩許過愿的,要一輩子對他好,對他敬奉。
程紹武 書法
顧正實驚奇地看著王大毛,他被王大毛提出的問題嚇愣了。在安置小區(qū)建廟宇,這也太奇葩了吧。
顧正實堅定地說,建廟宇是絕對不可能的。王大毛,我告訴你,敬奉菩薩,不一定要建廟宇,菩薩就在你心中,你默默地敬奉就可以了。
這當然是不可以的,菩薩就應該在廟宇里,如果你們同意,我就把菩薩搬下去,給他建一小個廟宇,只要容得下菩薩就可以了。你想一想,我想要兒子,菩薩就給我兒子。我生病差點死掉了,菩薩又保佑我活過來。菩薩對我的這種大恩大德,我咋個能拋下他就走掉了,這絕對不可能的。
顧正實無法說服王大毛,他的心里很沉重。他想,一個擁有五萬貧困人口的安置小區(qū),要讓他們搬得來、穩(wěn)得住、能發(fā)展、能致富,談何容易?。≡诜鲐毞鲋痉鲋堑牡缆飞?,究竟要付出多少心血才能夠實現(xiàn)???
王大毛必須要搬出危房,這是不爭的事實。顧正實以為通過這一次對王大毛的幫助,王大毛感動了,會搬遷了。沒想到王大毛的思想如此的封建,提出了非分的要求,要在安置小區(qū)建廟子,這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事。顧正實想來想去,無論如何還得讓他搬下去。最后悄悄跟王大毛商量,同意他在新房子里供一尊菩薩,但是這種菩薩可以用一個石膏做的。顧正實說,大毛你看你家旁邊的這個菩薩是土地菩薩,很粗糙,樣子也不那么好看,我?guī)湍阗I一個石膏制作的菩薩,看上去也挺美觀漂亮的,行嗎?但王大毛堅決不同意,他要帶下去供著的就是老家旁邊這個廟子里的土地菩薩。
王大毛家的新房,有一間書房。他家除了娃兒的幾本教科書之外,就沒有什么書,顧正實建議王大毛把菩薩供到書房里,每天燒香磕頭,敬奉菩薩也方便。但告訴王大毛,堅決不允許向外面的任何人說,只能他一家人知道。顧正實嚴肅地說,王大毛,這事你如果說出去,這事就泡湯,你聽清楚了嗎?
王大毛同意搬遷了,顧正實把這消息告訴鎮(zhèn)上,鎮(zhèn)黨委書記鎮(zhèn)長以及掛包隊員們都非常高興。畢竟這最關鍵的、最難啃的骨頭,都被顧正實啃下來了。整個溝子村就實現(xiàn)了危房不住人、住人不危房的目標了。
顧正實幫著王大毛拿到了新房的鑰匙,然后又領著王大毛和馬三妹到新房附近的商場,選好了新的家具。沙發(fā)、茶幾、床、床墊、電磁爐、電飯煲、電炒鍋、碗、瓢、盆、筷子等家居生活的用品應有盡有。政府補助了三千元的搬家費,目的就是讓貧困戶購買必需的生活用品。這一買就買了六千元。多出來的三千元,王大毛家顯然是拿不出來的。顧正實暗想,就算是我對王大毛家的幫扶吧。王大毛家能搬出危房,已經謝天謝地了。他要是實在不搬,還真拿他沒有辦法。這對上級要求的全面脫貧,就是天大的問題了?,F(xiàn)在事情解決得如此順利,有如神助,出點錢算什么,心里開心啊,壓在心里的那塊沉重的石頭,終于掉下來了。
搬家前,顧正實就讓王大毛家把要搬的東西收拾好,把不要的東西丟下。搬家那天,顧正實找來了一輛貨車,幫著把王大毛家的糧食,還有一些必要的鍋碗瓢盆搬上車。有一些東西實在太破、太臟了,比如說那些棉絮床墊破沙發(fā)破凳子之類的東西。顧正實說這些東西就不要了,拿下去實在與新房子不匹配,你看那些要用的新的東西,我都幫著你們買來了,所以該丟的還丟,搬下去,是新家,就要有新景象才對嘛。
王大毛把那些東西拿起來,又放下,再拿起來,再放下,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顧正實語氣強硬地說,這些東西一定不能拿下去,拿下去了,無論如何是要不得的。那個用石頭雕琢成的菩薩,王大毛到街上專門買了一張床單。用清水把菩薩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慢慢地抱著在火塘邊烘干。用嶄新的床單包了一層又一層。他不愿意把菩薩放在其他的雜物中間,而是自己換上了一套新衣服,緊緊地抱著,生怕菩薩碰到哪里。好在那菩薩不重,最多只有五六十斤,要不,王大毛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抱著的。
馬三妹說,王大毛在廟子里要搬菩薩之前,跪在菩薩面前磕了九十九個頭。還哭了,哭得鼻子一把眼淚一把的。邊哭邊說,菩薩,實在對不起您,本來我也是不想搬的,現(xiàn)在只得把您搬走了。上面要求我家一定要搬下去,幫扶我們家的那個掛包領導,對我們家太好了,如果不搬下去,他要受牽連,要擔責任,我實在不忍心連累他。再說,下面的房子還真的很好,比我們現(xiàn)在住的好得太多了。我還是要搬下去,無可奈何,只能委屈您了,我會盡量的小心的,如果把您哪兒弄疼了,痛了,請您不要計較,您對我們家這一輩子關心得太多太多了,要兒子你就給我兒子,我差點病死了,你又把我救回來,您的大恩大德,我這一輩子是報不完的。菩薩,一定請您保佑我,理解我,不要怪我。
到了幸福馨居那天剛好沒有電,那么多的東西,要搬到十三樓,從樓梯上走,肯定是搬不動的,只有等電來了的時候從電梯里搬。
顧正實立即聯(lián)系,看什么時候來電。回答說至少要晚上八點電才會來?,F(xiàn)在是三點,還要等五個小時。
王大毛說,就等著吧,我們等著。王大毛始終沒有離開過那個床單包裹著的菩薩,他就坐在旁邊,用一只手輕輕地扶著,生怕他長了翅膀會飛掉似的。
八點鐘,電終于來了,顧正實幫著王大毛,想把那個菩薩抱到電梯里,但王大毛不允許,他說不準別人動,他抱得動的。顧正實說,你的傷口還沒有完全好,還是我來幫你吧!王大毛說,不用不用,我能行,這是不能讓別人幫忙的,要我親自來辦才行,我是跟菩薩說好了的,不能夠讓你來插手。
顧正實怕傷到王大毛的傷口,但王大毛又不讓他插手,就只得幫王大毛搬一些糧食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王大毛把菩薩搬到了一間房子里。顧正實對王大毛說,你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也不能對外人說,你平時要在這里燒香磕頭,就把門關上。王大毛連忙點頭說,我知道的,我絕對不會讓別人知道我家供著菩薩的。
為了增進感情,顧正實說,王大毛,我掛包你家已經快兩年了,現(xiàn)在你家搬進新房里來了,你歡不歡迎我?guī)业睦掀藕蛢鹤觼砟銈兗易隹?。馬三妹連忙說,肯定歡迎,好得很,只是我們家太窮,怕你們來了,看不慣。
顧正實說,你說我看不慣嗎?我經常到你家來多少次了,連在原來的危房里都看得慣,現(xiàn)在搬進新房里了,更看得慣了,如果你同意,我就去做我老婆和兒子的工作。找個時間我?guī)麄儊砟慵易隹停覀兙褪怯H人了。我老婆是個外科醫(yī)生,二十多年的工齡了,給成千上萬的人都做過手術,人挺隨和的,很好的,既然是親戚,就要認識一下。我兒子讀高二,對人也挺好的,只是平時我管他管得太少了,脾氣有一點怪怪的。你看你們家四個娃娃,我們家就只一個,讓他們變成兄弟姊妹,經常來往,好不好?。?/p>
王大毛睜著一雙驚奇的眼睛,看著顧正實說,他們看得起我們家嗎?
顧正實說,那當然啦。
11
顧正實聯(lián)系了老婆楊菊,請老婆為王大毛做手術。王大毛的手術很成功。
顧正實把楊菊帶到王大毛的病房。對王大毛說,王大毛,你知道是誰給你做的手術嗎?
王大毛說,是醫(yī)生。
顧正實說,你知道是哪個醫(yī)生嗎?
王大毛說,不知道。
我告訴你,為你做手術的醫(yī)生就在這里,就是她,她叫楊菊,這里的外科主任,我的老婆。顧正實用手輕輕拍著穿著白大褂的楊菊的肩膀說。
王大毛睜大眼睛,一下欠起身,激動地說,謝謝你,謝謝你!我給你磕頭,你就是顧領導家的啊?!
楊菊平靜地說,磕啥子頭?醫(yī)生的職責嘛!不要動,踏踏實實躺在病床上個把星期就行。
馬三妹的嘴微微張著,定定地看著顧正實和楊菊,那眼神,像看菩薩一樣的虔誠。
這天傍晚,顧正實和楊菊終于能夠雙雙回到自己的家。顧正實使出十八般武藝,做了一桌楊菊最喜歡吃的菜,還喝了兩杯一直舍不得喝的紅酒。唯一遺憾的,就是兒子因為學校封閉式管理,不能出來一家三口人團聚。顧正實一邊喝酒,一邊叨念,說自己因為工作,照顧不著老婆和兒子,心里很愧疚。楊菊說,老顧,你根本不必要這樣愧疚,你其實很好的,心地善良,有責任心,做事踏實能干,你知道我當初為啥會嫁你?就是因為我喜歡你這一點。
顧正實很感動,借助酒,又變得很激動。心里壓了好多話要說,他一股腦兒說出來了。說了對不住妻子兒子,說了扶貧攻堅工作中的酸甜苦辣,說了這些年來肩上擔子的沉重,以及生在這個時代不可抗拒的責任。他說得掏心掏肝,聲情并茂,眼里都盈滿了淚水。
楊菊站起身,泡了兩杯茉莉花茶,茶多的那一杯遞給顧正實,茶少的那一杯留給自己。楊菊說,老顧,喝點兒茶,慢慢說。真是的啊,雖然是一家人,都好長時間沒有在一起好好說話了啊。楊菊說,我在醫(yī)院工作二十年了,好像從來就沒有輕松過。特別是最近這些年,不知為什么呀,病人特別多。前不久吳曉春被殺這件事,給整個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帶來的影響都很大,或多或少心里都留下一些陰影和創(chuàng)傷。我們這職業(yè)呀,真的是行走在刀鋒上的職業(yè)呀!吳曉春,多好的一個人,一眨眼就走了。多可惜。好在,作為一名醫(yī)生,見過的生死也太多了,不管怎樣,還得面對現(xiàn)實,還得摸爬滾打。我現(xiàn)在,都好多了。剛剛那幾天,腳老是發(fā)軟,打不起精神來,拿手術刀的手都是抖的,根本做不了手術。
楊菊說,自從我倆結婚,我都是一直支持你的工作的,你也是支持我的工作的,我是醫(yī)生,由于職業(yè)的特殊性,我對家里的事管得實在太少,不是懶,主要是累,心理壓力大,實在沒有時間。這些年,家里家外的,幾乎都是你頂著的?,F(xiàn)在,全國上下都在抓扶貧,我們這里的脫貧攻堅任務又特別重,領導又把你推到風口浪尖上,你實在沒有退路,這一點我心知肚明的。我知道你很苦很累,一個五萬人的安置點,完全就是一個新興城市呢,更何況那些人一直生活在大山里,現(xiàn)在忽然搬下來,一下子要變成城里人,他們文化水平低,好多人還不識字,除了種地、放牲口,他們啥都不會,一切要從頭學,這么多人要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談何容易啊!簡直比登天還難??墒抢项櫚?,你攤上的,又恰恰是這種難事。
顧正實內心激動,說,老婆,我的好老婆,謝謝你對我的理解。
楊菊說,我不理解你,誰還能理解你???
顧正實說,老婆,還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就是你跟他做手術的那個王大毛,他家搬新家了,邀請我們一家人去他的新家吃一頓飯,他擔心我們嫌他家窮,看不起他家。我沒征得你的同意,就一口同意了。因為他家是我的掛包戶,他家以后怎么脫貧就是我的責任。我是想選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把兒子小強接回來,跟小強商量好,帶著你們一起去參觀一下一個擁有五萬人的幸福馨居究竟有多壯觀?另外呢也讓你們感受一下我們這些貧困戶的生活狀況,我想對小強也是一種思想教育。再一點呢,也讓王大毛一家高興,以后在脫貧致富中多給我省點心。我跟你說過的,這個人在我掛包的人家中,是讓我最不省心的人。
楊菊說,哎呀!別說那么多了,那么客氣,就像對外人一樣。你我都是農村人嘛,又不是沒見過窮人。我們去就是了。親自去看看我們家老顧的領土嘛!小強呢,估計也沒問題,他在學校里關得太久了,帶他出去散散心,他肯定會高興的。
楊菊又說,老顧,兒子那里你就別擔心了,因為你擔心了也沒用,你就根本沒有時間來管。那天,我請他們的班主任徐老師吃了頓便飯,徐老師說,小強現(xiàn)在學習進步很快,人也很聽話,不淘氣了。可能是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懂事了?,F(xiàn)在又是封閉式管理,家長即便有時間管,也管不了的。總之,我會多拜托徐老師,請他們多辛苦哈了,應該沒問題的,小強很聰明的。
顧正實說,那當然,你看他老爸老媽,都是重點大學畢業(yè)的嘛!智商都很高的嘛!顧正實輕輕把楊菊摟在懷里,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這個年輕時時時操練的動作,都好些年沒有復習了。都顯得有些生分了。楊菊欠了欠身子,說,老了,白頭發(fā)都好多了,枯焦焦的沒有水色了。年輕那哈,你是最喜歡我那一頭長發(fā)的,睡覺都舍不得放手。現(xiàn)在,哎,老了。
顧正實把臉貼著楊菊的脖頸,輕聲說,神仙都會老的,別說人了,自然規(guī)律嘛!更何況,我的小菊菊一點都不顯老,還腰是腰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只是有點疲倦罷了。小菊菊,我們去洗個澡,睡早點,都好長時間沒有深入交流了呢!
楊菊拍了一下顧正實,說,還想深入交流,恐怕你早就記不得怎樣交流了呢!
顧正實親了一下楊菊的額頭,說,咋會記不得?輕車熟路的,就是閉著眼睛都可以交流得讓你神魂顛倒的。
看你得意的!楊菊的臉有些發(fā)燙。
小菊菊,你先去洗吧!
浴室那么寬,我們一起洗不是很好嗎?就像以前一樣嘛!
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呢!
那更好,知道不好意思就更有感覺??!
兩人就像年輕時候那樣洗了澡。然后上了床準備深入交流。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飛翔……手機鈴聲突兀、激昂。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激情瞬間沒了。顧正實一把抓過手機,是馬三妹打的。馬三妹在電話里說,顧領導,我家老王死活要讓我給你打電話,說那天書房里的菩薩從供桌上掉下來砸斷了他的腿,菩薩的頭也從脖子處斷了,頭在一邊身子在一邊的。他說他估計還要在醫(yī)院里好多天的,無論如何明天一大早請你拉著我回家去,想辦法把菩薩的頭接起,要不,他咋個都睡不著,一閉上眼睛,菩薩就在罵他沒良心。顧領導,我家老王說,就算是求你了,無論如何都請你答應他。他說你答應了他,以后他會向你磕頭感謝的。
顧正實心里很鬼火,但又不能發(fā)作,真是不可思議,咋個就恁個封建呢?他說,好的,明早八點我來接你,你告訴他我答應他了。啪的一聲把手機掛了。
楊菊睜著眼睛盯著顧正實,剛才的電話她也聽明白了。楊菊搖了搖頭,自言自語,說,神了,神了,這些人還真是神了!
兩人躺在床上,本想繼續(xù)深入交流,可深入交流的氛圍和激情早已蕩然無存了。
兩人都不說話,也沒有睡意。已經是深夜十二點了。
顧正實說,老婆,睡吧!你明天不是還有兩臺手術嗎?
楊菊嗯了一聲。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飛翔……手機鈴聲突兀、激昂。電話又響了。
顧正實火冒三丈,一把抓過電話。電話是區(qū)委辦公室打來的,通知明天早上八點半,在視頻會議室召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防控工作會,不準請假,必須按時參加。原來以為這種病毒離自己還在遠,現(xiàn)在終于來到身邊了,顧正實感受到了形勢的嚴峻。他預感到,隨之而來的各種問題,會多如牛毛,這一點,他心里是明白的。顧正實搖了搖頭,目光冷峻地看著墻壁,在心里說,來就來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該扛起的,還得扛起。
楊菊曾建議顧正實,把鈴聲換了,換個溫柔點的,這個《月亮之上》一響起,驚咋咋的,總會把人嚇一跳。顧正實笑著說,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我特別喜歡這個名字呢,月亮之上有什么呢?總給人帶來無限的神秘和遐想。
顧正實把電話鈴聲調在震動上,他怕鈴聲在深更半夜突然響起,影響楊菊的睡眠,她明天還有兩臺手術呢!過了一會兒,他又把電話調在鈴聲上,他怕自己睡得太死,有重要的電話打進來接不到,誤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