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
讀孤城的詩歌能感受到,字里行間充滿了拂拭不去的孤獨,這份濃郁的孤獨感橫跨了詩人的不同人生階段。風華正茂時,細語吟哦的“我只希望/將自己套種進/你感覺中孤獨的一隅”(《給繆斯》),捧著一顆赤誠之心,獻祭給詩歌女神;中年到來后,不斷地追問著“又拿什么來穩(wěn)住命脈里的孤獨”(《怎敵得,這人世的寂寥》),沉迷于發(fā)掘個體踽踽獨行中的踉蹌心境。孤獨總是如影隨形,是詩人窮盡文字與無盡思緒營造的伊甸園,借以遠離世間那些名與利、情與愛的纏繞。值得深思的是,詩人并未僅僅耽于孤獨層層包裹下的片刻安寧,而是主動去找尋能夠破解穩(wěn)定結構的動態(tài)因素。構建、消解、復歸,在這種循環(huán)遞進的思維演練中,詩人實現(xiàn)了與自我的對話、和解,也呈現(xiàn)出了在紛攘塵世里體悟、擁抱孤獨的奧義所在。
尋覓紛攘塵世中的心靈孤島
作為蕓蕓眾生中的一員,很難掙脫集體的束縛,這宿命發(fā)生的機制源于大部分個體無法很好地擺正自我在社會中應處的位置,當外在處境與內(nèi)心訴求存在差別時,孤獨感便會應運而生。為了紓解來自于紛攘塵世的巨大壓迫力,個體往往需要建構出一座不被外界過度打擾的凈地。孤城為自己建造的凈地便是以詩承載、發(fā)抒心志,在那座或許僅存的心靈孤島中找尋內(nèi)心的平和寧靜?!皡群?一個人的海嘯/卑微到/可以忽略”(《草木人間》),不憚發(fā)出孤獨者雖微弱卻有力的聲音;“一個人/在內(nèi)心走得踉蹌/不露聲色”(《夜行記》),在無邊黑夜里反而照見了最本真的面目;“連天大雨/適宜激烈/適宜一個人/閃電一般走失”(《聽雨》),在淅瀝雨聲中箋注發(fā)自深處的自省。不時地剖解、返觀,使得這座心靈孤島更加堅不可摧。
在《剩下來的時光,我打算這樣度過》這首長詩里,孤城宣告了抉擇后的未來人生走向。在左顧連綿群山、右盼清澈湖水的地方,悄悄地隱居下來,與人際往來告別。含著露水的嫩葉、有氣有節(jié)的瘦竹、浸染歲月的紫砂壺、緩緩搖擺的臥藤椅、沾了灰塵的洞簫,這些物件成了陪伴隱者的良友,在日日的晨曦余暉、清醒瞌睡間讀書吟詩、揮毫潑墨。當走出這一方空間,佇立的蒼山、下山的螞蟻、一地的陽光、枝頭的梅花、天邊的皓月都會給予詩人啟迪,在不斷的回憶中重構個人的心靈成長史?!拔覓暝^/現(xiàn)在不了”,顯露著歷盡萬般掙扎后的醒悟;“與八百里弓背的波浪一起/練習恢復平靜與歸隱”,動中取靜頗為考驗人的修為境界。
優(yōu)秀的詩人不僅僅在于對文字出神入化的組合、運用能力,更為重要的是這些語句超脫技術層面后所能抽繹出的精神旨歸。而構成精神旨歸的基底便是敢于解讀自我,將刀筆轉向靈魂的隱微處,層層剖析,毫不避諱地呈現(xiàn)在一己及世人眼前,《十年》這首詩便是人生沉浮輾轉后的徹悟。在喧囂的塵世,孤城為了找尋獨自的寂靜,在心靈深處建造了一處與世隔絕的“仙境”。在這十年里,一塊好鐵變得銹跡斑斑,詩人喟嘆曾經(jīng)的夢徒留在清風、月光、流水、記憶的詠唱中;時間不斷地被拉長,也讓詩人放下了一些人與事的糾纏。“在生存與文字之間尋求平衡”,是詩人在紛攘塵世與圣潔詩歌兩者張力關系中抉擇后的真摯自白。
在自然萬物里紓解耽思苦悶
行走于人世間,為了清洗涌入雙眸里的污濁,為了凈化回蕩耳際的腌臜,為了抱持篤定后的純潔心靈,便不得不找尋那些能夠化解不良情緒的出口。孤城給自己設定的情思寄托是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風物,以及那些走過的山水、村莊,從這些寄托中汲取源源不斷的精神滋養(yǎng),以抵抗世俗生活的不斷侵蝕?!肮枢l(xiāng)一身濕漉/被草編的陽光/從雪地深處一再認領”(《春天,皖南一帶》),羈旅游子無論身在何處,對故鄉(xiāng)割舍不斷的記憶,多會成為遭逢困難后借以獲取力量的源泉。“蝴蝶披星戴月/涌往我們體內(nèi)/捉拿隱士與狂徒”(《蝴蝶釀》),在醇香酒味的寬慰下,思緒在月光、銀飾、蘑菇房、梯田間不斷跳躍,也燭照出隱秘角落。“明月隨了逝水/在別人的眼里風流/在自己的緘默中孤單”(《西河微?!罚寡ɡ锸耪呱皭酆耷槌鸬慕豢椨洃?,墓園外一幢幢高樓里的萬家燈火,兩幅并置畫面突顯了孤獨的永存。
在孤城的詩里,多有對自然民情的或勾勒或工筆,詩人足跡所到之處,便以善感靈心觀覽萬物,從中發(fā)掘出不盡一致的體悟?!澳銘{欄觀花/花在看你如何遣散內(nèi)心/如何搬救兵/畢竟你在人海落單已久”(《柯村油菜花》),無邊無垠的油菜花地,映照出了獨自賞花、難以排遣心結的孤獨?!坝幸恍┚爸?,需得柴刀開道/才可以相遇/循杯沿的喧囂,容易撞見內(nèi)心的空寂”(《蝴蝶谷》),在醉人景致籠罩下,重新思慮起喧囂塵世里隱藏的一顆顆的空寂內(nèi)心。“百里長川,一個時代遺落下的/空腹的舊褡褳/被紅絲線繡成新錦囊”(《走西口》),在歷史的宏闊敘事中,對一個個人微言輕者的觀照,諸如離人反復揉搓的心尖、紅窗花下細針腳里的叮囑、荒草瘋長中漸次消失的身影,更能顯現(xiàn)出一流詩人對人性何為的思索與探賾。
滇南這塊區(qū)域遠離中心,擁有不同于中原文化的少數(shù)民族風情,遂成了詩人在喧囂塵世中蕩滌心靈的所在。在《老陰山的風》這首詩里,“老陰山的風”與“老陰山”成了兩個對立的面相,呼嘯而來的風將山巔里的嶙峋怪石、隱形豪豬暴露在赤裸裸的大自然之中,不再有茂密叢林的遮蔽,沉默與嗷嗷叫也會隨之顯現(xiàn)?!袄详幧降娘L,終于在我這塊溫熱的/外省的石頭這里,發(fā)現(xiàn)了/松動”,逃離了充滿面具的城市生活,最本真的靈魂才得以彰顯。
那詩心與哲思融通的踐履者
對客觀世界與主觀內(nèi)心的反映,詩歌與哲學采用的路徑有所不同,詩歌往往以字詞的變化組合來顯現(xiàn)觀照后的形象化思考,哲學則主要使用繁復的邏輯表達出具有普適性的一般原理。卓異的詩歌不僅具有詩心,而且應是努力趨向與哲思融通,即兼具形式美感與內(nèi)容深度,孤城的詩歌便可歸于此類?!艾F(xiàn)在是春天。我要用減法寫詩歌/把一切美好的/統(tǒng)統(tǒng)減回到真實的生活當中去”(《用減法寫詩歌》),不僅僅是關涉詩歌的創(chuàng)作談,更可引申至減去欲望的牽累才能輕裝簡行?!坝袝r留下痕跡,幾粒符號,將來者的/目光慢慢磨短/更多的/貌似高僧,被木魚省略”(《皮囊》),在寥寥數(shù)語中便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了關涉皮囊的多層次思考?!耙粋€活著的人,走在去墳墓的路上/可以恐懼/也可以不假思索/無所謂”(《墜落之輕》),由半空中獨自飛舞的一片羽毛,聯(lián)想到徽州老城墻里一個日漸衰老的人,勾勒出了眾生面對死亡時的不同狀態(tài)。孤城以長短錯落的詩句,書寫著對世間萬物運行機理的終極思考。
整體與部分間的辯證統(tǒng)一是哲學里頗為重要的原理,《一只烏鴉》這首短詩便很好地為這個哲學原理做了詩性注腳。詩人將一只烏鴉比擬作一團雪,在皚皚白雪中,這只烏鴉希冀掙脫束縛,以孤絕之力發(fā)出無盡吶喊,以堅守心志振翅沖破云霄。“一團雪,一只茫茫雪野里的烏鴉/在用自己針尖大的一塊黑/擦一望無垠的/白”,局部的黑與全局的白形成了巨大張力,也埋下了嘗試轉化的種子。若引申來看,詩中的烏鴉、白雪兩個意象指涉出社會中的個體、群體間的錯綜關系,以數(shù)行短詩表明深刻哲理,文字功夫與思維深度不可不細察。
對哲學問題的探討,很容易發(fā)展成關乎宗教的書寫,孤城詩歌中不乏由善感詩心到深入哲思再到宗教之問的思維層次嬗遞。“文印庵的香火有的是耐心/將塵世清明,細細地紋進彷徨者的內(nèi)心”(《迷惑》),繚繞香火讓紛攘世間的彷徨眾生的內(nèi)心顯露無遺?!霸噲D從身體內(nèi)/拔除孽債,那些早年間欠下的軟釘子”(《路過祠山寺》),從佛地路過,寺廟里的一朵睡蓮、一盞燭火、一聲梵唄都足以讓詩人放下執(zhí)念,祛除心中那些裹足不前的束縛?!耙蛔鸱鹚纹鸬?天空/區(qū)別于一縷炊煙支撐起的天空/同樣,區(qū)別于/一幢高樓支撐起的天空”(《文峰塔》),觀覽一座佛塔,不同的心境讀出了寺廟避居、鄉(xiāng)野僻居、城市聚居間的區(qū)別。
詩人是人間的最孤寂者,他們敏感的內(nèi)心時常被外物觸動,有感而發(fā)的只言片語卻往往不被世間眾生理解,孤城亦復如是,筆名便是其心志的集中體現(xiàn)。品讀孤城的詩歌,分明可見一位踽踽獨行的詩人,以詩歌作舟,搖動雙槳,嘗試找尋紛攘世間里的心靈孤島;把自己沉甸甸的身體與輕飄飄的靈魂放置在自然萬物之中,紓解那些無端的苦悶;以詩性之筆包孕哲思之心,使得詩歌所能表現(xiàn)的精神向度更為多元深刻。孤城在雖為一己體悟卻極為典型的無邊孤獨中盡情遨游,依憑詩歌的護佑,終至實現(xiàn)了與自我意志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