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奶奶,馬賊為什么搶人家大姑娘?”
“奶奶,奶奶,你和爺爺結(jié)婚時也戴鳳冠,坐花轎嗎?”
“奶奶,奶奶,你穿過的繡花鞋呢?”
童年的我經(jīng)常廝磨在奶奶膝下,于泥墻草頂?shù)拈T樓內(nèi),微微清風(fēng)里,一邊幫她把灰白稀疏的發(fā)髻放下來重新梳篦,一邊懵懂地問她若干問題,這些事在我心里很神秘,就像喜鵲如何得知哪一天是七月七,而后飛聚成橋,讓牛郎織女相會一樣神秘。
奶奶具體的回答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她滿臉細密縱橫的褶皺,永遠慈愛溫和的笑容,還有那句“繡花鞋后來就不見了?!倍疫z憾認真地承諾:“奶奶,我長大后給再你買一雙!”
我那時幼稚地以為奶奶肯定就像戲臺上的旦角們一樣穿著大紅緞面繡花鞋,滿頭珠翠地出嫁的!事實上,我目不識丁的小腳奶奶出生于1921年的普通農(nóng)家,正是兵荒馬亂的時代,賊匪橫行,民心惶惶,剛滿17虛歲,就被匆忙地嫁給了18歲的爺爺。沒有鳳冠,只有一方紅頭帕。
爺爺家有薄田十余畝,他讀過幾年私塾,粗識文墨,體弱慎言,內(nèi)斂自律。在我的記憶里,他慣常身穿長袍,布帶束腰,一邊看著攤曬的谷物,一邊在陽光下戴著老花鏡讀他的線裝繁體書。
奶奶這一生共育了九個孩子,第八個是我父親。四個死于“七天瘋”,就是現(xiàn)代醫(yī)學(xué)說的“新生兒破傷風(fēng)”。第五個兒子七歲時淹死在距家門100多米的汪塘里。大姑雖僥幸長大出嫁,但遇人不淑,不到三十歲,就郁郁而死。我大伯是第七個,很聰穎,學(xué)習(xí)也好,但體弱多病,終究也在奶奶去世的前一年,溘然先逝。
我無法想象這一對溫和善良的老夫妻當(dāng)年是如何抱頭痛哭,如何心酸惶恐地承受一次又一次,剜心錐骨的喪子之痛,再一次次勇敢地站起來!童年的我,也曾不懂事地問過奶奶關(guān)于這些夭折的孩子們,他們?nèi)チ四睦??長什么樣子?她總是微笑不語,或者長嘆不答。
除了這些,還有如影隨形的貧窮、饑餓,繁重勞作……
在我的記憶里,她從不流淚,也不發(fā)火,對孫兒們寵溺有加。滿村人都說她這樣會慣壞了孩子,她依然笑瞇瞇地不辯解?,F(xiàn)在想來,因她失去了太多孩子,所以格外珍惜吧。事實上,我們也都格外愛她,依戀她,從不頂撞。
她從不和我們一起上桌吃飯。必得所有人吃完了,她才把殘羹剩菜收拾在一個碗里,自己蹲在灶前,像一頭枯瘦羸弱的老母牛縮在一隅,安詳?shù)?,默默地咀嚼,我們怎么勸都不聽。別人記憶里的奶奶頭發(fā)光潔,衣裳整齊,可是我的奶奶經(jīng)常亂發(fā)飛蓬,衣裳老舊,有時還沾著稻草和面粉。媽媽和姑姑都很孝順,隔兩年就給她扯布做件新衣裳,她卻總壓箱底,舍不得穿。
三年級以前,我?;啬棠碳?,初中以后,就越來越稀少了。每次回城,白發(fā)蒼蒼的奶奶都顫巍巍地送到大路口,穿一身不那么干凈的深藍斜襟大褂,笑瞇瞇地和我們揮揮手,再低頭抹抹淚。我走很遠很遠了,只要一回頭,她總還在張望。奶奶,奶奶!您右邊是一汪荷塘,左邊是三棵洋槐樹,后面是通向老屋的長長的土路,您可還記得嗎?
初二那年,父親接奶奶來城里住了幾天,恰好堂哥和一個遠房伯父騎自行車來城里辦事,午飯后,便把奶奶一起帶回去了。不到半個小時,我20歲的堂哥一路哭嚷著回來了:“二爺,二爺,奶奶被車撞了,腿斷了!”我正準備上學(xué),站在院門口,抱著幾本書,毫不相信自己聽見的話,夢游一般,緩緩追問一句:“哥,你說什么呢?”
“奶奶腿被撞斷了!”堂哥大哭著又重復(fù)了一句?!斑郛?dāng)”一聲,我手一軟,所有東西都灑落在地,淚水毫無知覺地一涌而出。
好在搶救及時,奶奶的腿保住了,雖然骨頭接的不是那么完美,但能走路,只是陰天下雨就又疼又癢。那段時間,只要有空,我就去醫(yī)院看奶奶,陪她聊天,哄她開心,讓她答應(yīng)我好好活到一百歲!一再承諾,等我上班了,賺錢了,就給她買好吃的,還有一雙美麗的繡花鞋!奶奶總是張著無牙的癟嘴,笑呵呵地表示相信。
可是我人大心大后,偏偏日益忽略了奶奶,只沉迷于自己的小情緒,忙著自己買新衣服,完全忘記了對她老人家的承諾!在我上班后的第三個月,即將春節(jié)的那個寒冬,沒吃過我一口點心的奶奶,提著從兩里外集市給爺爺買的菜和肉,因為腦溢血,一頭栽倒在鍋屋門口的草垛前。
那一日堂哥堂嫂在田里干活,孩子在外面玩,爺爺生病正臥床,等他們發(fā)現(xiàn)時,奶奶已經(jīng)渾身冰涼,昏迷不醒,父母聞訊,急忙趕回,奶奶于彌留之際,看了眼爸爸,但已不能說話。
我下班后聽聞噩耗,除了眼淚瘋淌,心里就是一陣一陣的悔痛!從此生死兩茫茫啊,奶奶!我到哪里去彌補心中的遺恨呢?我恨自己為什么不履行諾言,恨自己為什么不在領(lǐng)第一個月工資后就去給您買一雙繡花鞋!我恨自己居然不知道您這輩子最喜歡吃什么,喝什么,不知道您愛穿什么顏色衣服,愛看什么花,愛聽什么戲?我竟如此不了解您,除了一味承受您無私的愛,我竟什么都沒為您做過!
二十六年了,奶奶墳上的草枯了又綠,綠了又枯,萋萋刬盡還生。前幾天,堂兄從杭州回來看我父親,我送他出門時,他低著頭黯然說道:“他大姑,阿奶墳上草我去鋤過了……”堂哥語音一落,我和他就眼眶濕潤,各自抹淚,趕緊揮手道別!
奶奶?。∧棠?!我永遠欠您一雙繡花鞋,永遠,永遠!這遺恨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不能想,一想就疼,一想就落淚……
作者簡介:
蘇峰,江蘇宿遷市作協(xié)會員。有散文和詩歌發(fā)表《西部散文選刊(原創(chuàng)版)》《中華文學(xué)》《星火》《散文選刊.下半月》《鴨綠江》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