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健
伏爾塔瓦河,捷克的母親河,她一手牽著波西米亞平原,一手托起高堡,奔騰不息,滋養(yǎng)著捷克民族的魂魄。
傳說,雄踞于伏爾塔瓦河東岸懸崖上的高堡是波西米亞王國王權(quán)所在地。公元9 世紀,莉布謝公主繼承了王位,她預言“看見一個偉大的城市,其榮耀能達到天上的繁星!”她帶領(lǐng)人民以高堡為中心,建立了一座城市,命名為布拉格,開啟了普熱米斯爾王朝,標志著捷克王國的開端。
公元14世紀,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四世定都布拉格,王權(quán)中心轉(zhuǎn)移至伏爾塔瓦河西岸的布拉格城堡,高堡日漸衰落,最終成為被遺忘的榮光。
19世紀60年代,捷克民族復興運動的愛國者們決定在民族發(fā)源地高堡遺址修建一座紀念性墓園,安葬那些為民族復興作出貢獻的捷克人,讓民族精神在這里炳照后人。100多年來,馬哈、聶姆曹娃、馬奈斯、聶魯達、斯美塔那、德沃夏克等200多位詩人、作家、畫家、音樂家、雕塑家、科學家及政治家長眠于此,高堡墓園成為捷克歷史名人的殿堂。
此刻,我拜謁在高堡墓園的名人祠前,在山崖森林與流水波濤協(xié)奏的和聲中,聆聽著高貴靈魂的歌吟,捷克民族反抗異族奴役、追求民族復興的歷史畫卷展開在眼前。
墓園的一角,鮑日娜·聶姆曹娃(1820—1862)的墓碑引人矚目。高聳的花崗巖碑石上部,嵌著聶姆曹娃的青銅浮雕頭像。碑石下部浮雕畫取材其代表作《外祖母》,刻畫了外祖母在向外孫女講述奧地利帝國時期一枚銀幣的故事。底座上,刻著這樣一段文字:“1886—1898年布拉格高級女子學校的外孫女芭洛卡們(芭洛卡為《外祖母》中的外孫女名)為感激外祖母而重建。”
聶姆曹娃是捷克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她出身貧寒,只上過小學,靠刻苦自學成才。她青年時代開始創(chuàng)作,以筆為刀槍,控訴哈布斯堡王朝的殘酷統(tǒng)治,號召人民投身民族復興的愛國運動。她在 《我的祖國》一詩中吶喊道:“我的心獻給了捷克人/我有一個愛國者的丈夫/我教育捷克的兒童/為祖國獻身的兒子們?!?848年,她不畏強暴,投入布拉格起義。她創(chuàng)作的小說、游記、民間故事、童話等無不深刻體現(xiàn)了為新世界戰(zhàn)斗的精神,為弘揚捷克民族文化作出了重大貢獻。
聶姆曹娃的長篇小說《外祖母》,被譽為捷克文學的瑰寶。小說通過塑造一位集捷克勞動人民美德于一身的外祖母形象,表明捷克民族從不屈服,他們才是捷克土地上真正的主人?!锻庾婺浮繁唤菘巳嗣褚暈樵诤诎禃r代點亮的一盞明燈,給捷克人民以希望與力量。捷克著名文藝評論家尤利烏斯·伏契克(1903—1940)認為,聶姆曹娃的出現(xiàn),像是扔進死海般的捷克文壇里的第一把火。
《外祖母》一書出版后,熱心讀者想印制聶姆曹娃的石版肖像表達敬意,立刻遭到她的斷然拒絕:“我不需要先看我那煤炭般烏黑的肖像,才能將我記起來?!?/p>
1862年,橫遭反動當局迫害的聶姆曹娃,在顛沛流離、貧病交加中去世,年僅42歲。人們將她安葬在高堡墓園,以志紀念。
這位生前拒絕制作個人畫像的偉大女作家,生后為捷克人民所銘記?!岸?zhàn)”后,捷克共和國將聶姆曹娃的肖像印制在500克朗的紙幣上。聶姆曹娃成為國家精神的代言人。
伏契克在《戰(zhàn)斗的鮑日娜·聶姆曹娃》的專著中評論道:“鮑日娜·聶姆曹娃不只具有一個可親可敬的、極富魅力的靈魂,她不只是一位姣美的女人,一位有著一顆永遠充滿熱望的心靈卻遭到難以理解的殘酷命運打擊的女人,她也不只是一位需要過時而無用的憐惜的殉道者,她是一位具有最勇敢、最美好、最人道的叛逆者心靈和戰(zhàn)士命運的新女性?!?/p>
驀然間,我感到聶姆曹娃并未長眠,她活在不朽之作《外祖母》中,活在千千萬萬外孫女心中,她是永遠的外祖母,依然弦歌于波西米亞大地。
不經(jīng)意間,貝德里赫·斯美塔那(1824—1884)墓碑闖入眼簾。墓碑由三塊方尖石碑組成,主碑嵌著斯美塔那雕像,兩側(cè)的黑色大理石碑跳躍著金色的《伏爾塔瓦河》音符。凝視音符的那一刻,耳畔驟然回響起雄渾激越的交響組詩《伏爾塔瓦河》。
19世紀,奧匈帝國統(tǒng)治下的捷克民族進入了爭取獨立的“民族復興時期”, 愛國知識分子為恢復捷克語言和文化而不懈斗爭。1861年,僑居瑞典的斯美塔那回到祖國,積極投身到發(fā)展民族音樂、爭取文化自由的斗爭之中。他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被出賣的新娘》《勃蘭登堡人在捷克》等多部享譽世界的歌劇和交響樂,表達了為民族復興而戰(zhàn)斗的決心。
斯美塔那說,捷克人的生命在音樂中。面對哈布斯堡王朝焚燒捷克書籍、禁止民族語言的野蠻統(tǒng)治,他將愛國豪情化作音符,用音樂的力量反抗當局的壓迫與奴役,孜孜以求民族的重生。
1874年,斯美塔那健康狀況惡化,兩耳相繼失聰,但他以驚人的毅力,用5年時間創(chuàng)作了交響套曲《我的祖國》。套曲分六個樂章,第一樂章《 高堡》以悠長深情的旋律,描述城堡的巍峨,頌揚捷克民族榮耀的歷史。第二樂章《伏爾塔瓦河》最為經(jīng)典,在高昂雄壯的旋律中,伏爾塔瓦河滾滾向前,象征著捷克人民對美好未來的信念勢不可擋。樂曲澎湃著愛國主義激情,散發(fā)著詩性的光芒,成為捷克音樂史上的里程碑之作。斯美塔那則被譽為捷克“音樂之父”。
哈布斯堡王朝統(tǒng)治的黑暗時期,布拉格大小劇院被德國人把持,禁止用捷克語演出。捷克人就搭起露天舞臺,演出本民族的戲劇。當局采取粗暴手段,百般搗毀舞臺。捷克人渴望建立本民族的劇院。此時的斯美塔那,一邊抱病堅持創(chuàng)作,一邊為籌建民族劇院而奔走呼號。經(jīng)過整整一代人的艱辛努力,1881年,恢弘壯麗的民族劇院在伏爾塔瓦河畔拔地而起,捷克人在自己的舞臺上演出民族戲劇的夙愿得以實現(xiàn)。不幸的是,劇院落成不久,一場大火燒毀了劇院。不屈的捷克人再次發(fā)起募捐,短短兩周就籌集到了資金。不到兩年時間,劇院修繕一新。
1883年11月18日,民族劇院的帷幕緩緩拉開,斯美塔那獻給劇院的愛國歌劇 《莉布謝》與觀眾見面。無聲世界中的斯美塔那,靜靜地坐在沸騰的觀眾席上,悲喜交集,熱淚縱橫。雷鳴般的掌聲中,莉布謝女王預言捷克民族必將戰(zhàn)勝苦難、迎來光明未來的聲音,在響遏行云的樂曲聲中,凝固成民族劇院門楣上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民族,自己靠自己!
揚·聶魯達(1834—1891)的墓,樸素低調(diào),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托著黑色的十字架,沒有任何雕飾,你很難將它與偉人聶魯達聯(lián)想在一起。
揚·聶魯達在捷克文學史上享有“詩圣”“捷克現(xiàn)代詩歌的奠基者”美譽。在30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隨筆、諷刺小品和小說,數(shù)量高達2260多篇,被視為19世紀捷克文學藝術(shù)的百科全書。諾貝爾獎獲得者、智利詩人聶魯達因十分崇拜這位捷克詩人,將自己的名字改為聶魯達。
聶魯達畢生致力于將自己的文學活動同民族復興運動緊密結(jié)合起來,始終站在弘揚民族文化最前列。他利用每一個機會宣言:我們生活的意義就在于為自由而斗爭!
聶魯達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墓地之花》等六部詩集,它們似六把利劍,刺向哈布斯堡王朝的鐵幕統(tǒng)治,喚醒了民眾的抗爭意識。這六部詩集被捷克文學評論家譽為撐起捷克現(xiàn)代詩歌殿堂的六根擎柱。聶魯達以《再前進》一詩作為其最后一部詩集《禮拜五之歌》的終篇,吹響了捷克民族戰(zhàn)斗的號角:“我們在暴風雨般的時光中誕生,在密布的烏云里闊步前進,自豪地奔向目標,只向我們民族低首致敬!……再前進,新的時代需要新的行動。親愛的民族,前進,永遠前進!”在捷克人民反對黑暗統(tǒng)治的斗爭中,人們常常朗誦著這首充滿戰(zhàn)斗激情的詩歌,走向戰(zhàn)斗的前線,走向最后的勝利。伏契克評論道:“自由的精神洋溢在他的一切文章中,洋溢在他的一切詩歌中,洋溢在整個捷克文學中?!薄拔覈诟牢磥淼奈膶W史家要愛護揚·聶魯達。他是我們最偉大的詩人,他的眼光已遠遠超越過了我們這個時代而看到了未來?!?p>
聶魯達的代表作是短篇小說集《小城故事》。作家用幽默辛辣的筆觸,反映19世紀布拉格的城區(qū)生活,一方面諷刺了小市民的愚昧無知,同時贊揚了勞動人民正直誠實的品德,表達了對底層人民命運的關(guān)切以及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批判立場,是捷克現(xiàn)實主義散文創(chuàng)作的奠基作品。
佇立在聶魯達的墓碑前,我似乎聽到他在沉吟自由的贊歌:“人類的墓地是偉大的。在人類的墓地上安息著許多在戰(zhàn)斗中犧牲的人,血紅色的玫瑰花從他們的心底成長了起來,自由輕吻著他們變冷了的嘴唇?!?p>
墓園的東區(qū),矗立著斯拉夫萬神殿。它是由捷克19世紀新文藝復興代表人物、雕塑家安東尼·維勒設計,1893年建成。碑頂,智慧女神將象征著勝利與和平的棕櫚枝輕放于石棺上,向逝去的亡靈鞠躬致敬。紀念碑的兩側(cè),守護著兩尊象征“哀悼的祖國”與“勝利的祖國”的人物雕像。這里是阿爾方斯·穆夏(1860—1939)與其他54位捷克著名詩人、作家、藝術(shù)家的安息之地。穆夏墓碑位于主碑左側(cè)墻上。
穆夏是捷克新藝術(shù)運動最杰出的畫家。他童年時代就癡迷于繪畫藝術(shù),顯示出繪畫天賦;高中畢業(yè)后,他立志成為一名畫家。然而,懷才不遇的他只能四處謀生,畫畫廣告,做做插圖,常常一文不名。
1894年圣誕夜,在巴黎艱難謀生的穆夏得到幸運女神的垂青,應邀為巴黎當紅女明星莎拉·伯恩哈特新年演出的歌劇設計海報。他風格獨特的招貼畫隨著演出的巨大成功而風靡巴黎。穆夏一夜出名。很快,雪片似的訂單紛至沓來,他的藝術(shù)生命進入了勃發(fā)的旺盛期。除了海報之外,他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廣告和插畫,同時從事珠寶、壁紙及舞臺等設計。
穆夏的作品具有鮮明的新藝術(shù)風格:精美、華麗、細膩、感性,商業(yè)價值巨大。獨特的“穆夏風格”對當時的歐美藝術(shù)界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鑒于他的卓越成就,法國政府授予其騎士榮譽勛章。1904年,《紐約日報》在頭版稱贊穆夏為“世界最偉大的裝飾藝術(shù)家”。
在美國旅居期間,穆夏攜家人觀看了波士頓愛樂樂團演出的斯美塔那的交響詩《伏爾塔瓦河》。這部恢弘雄壯的交響史詩激起了游子的思鄉(xiāng)情,他決定返回故鄉(xiāng)。
1910年,穆夏放棄了在美國的欣榮事業(yè)、豐厚收入與舒適生活,回到闊別20年的祖國,決心用自己的藝術(shù)為捷克人民服務。
穆夏對藝術(shù)的使命有著清醒的認識,他說:“我寧愿做一名普通的畫匠,而非為了藝術(shù)而創(chuàng)造藝術(shù)的人,因為這會使我看到藝術(shù)的使命。藝術(shù)的使命在于照亮全人類。藝術(shù)只有在自己民族的土壤中,在自己國家的養(yǎng)分中茁壯成長,才能開出鮮艷的花朵,才有價值?!?/p>
此時,捷克民族爭取獨立的運動在波西米亞大地風起云涌。強烈的民族使命感促使50歲的穆夏拿起畫筆,開始創(chuàng)作反映斯拉夫民族光榮歷史的《斯拉夫史詩》。1926年,《斯拉夫史詩》系列組畫完成,整個主題由20幅反映斯拉夫民族重大歷史事件的巨型(6m×8m)油畫組成。1928年,為紀念捷克共和國獨立10周年,穆夏將這組凝結(jié)了后半生心血的巨作,無償捐給了布拉格市政府,希望用民族篳路藍縷的史詩燭照民眾的心慧。
1939年德國納粹入侵布拉格,穆夏被蓋世太保視為杰出的捷克愛國主義者而遭逮捕,雖最終得以釋放,年事已高的穆夏因不堪折磨而病逝,終年79歲。
再次凝望萬神殿紀念碑上那一行熠熠生輝的大字:A? Zem?eli Je?tě Mluví (“他們雖然死了,他們依然在說話”),我頓感讀懂了它的深意。一個藝術(shù)家,只有回應時代的呼喚,將個人的創(chuàng)作生命與民族、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將藝術(shù)的使命融入作品中去,作品才富有生命力,他留下的永恒遺產(chǎn)將永遠指引著世人。
靜默在高堡墓園,傾聽歷史的回聲,倏忽間,輕柔的和風攜來莎士比亞的詩句,字字敲打心靈:“不是帝王的石雕像/也不是鍍金的紀念碑/經(jīng)得住考驗的/只有強大的旋律”。